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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伊拉库”饮食店内。顾客的身影比刚才稀疏了,那伙吵吵嚷嚷的学生也已不见。玛丽坐在靠窗座位,仍在看书。没戴眼镜,帽子放在桌上,挎包和运动夹克置于相邻座位。桌上有三明治盘和herb tea① 的茶杯,三明治剩下一半。
高桥走进店来。没带东西。他环视店内,找到玛丽,径直朝她这里走来。
“噢——”高桥招呼道。
玛丽抬起脸,认出高桥,轻轻点头,一言不发。
“不打扰的话,在这里坐一下可以么?”
“请。”玛丽以中立性的声音说。
高桥在她对面坐下,脱去风衣,挽起毛衣袖。女服务生走来问要什么,他点了咖啡。
高桥觑一眼表:“后半夜三点,正是最黑最冷的时候。怎么,不困?”
“不太困。”玛丽说。
“昨晚我没怎么睡,必须写一篇不好写的研究报告。”
玛丽不置一词。
“问了阿薰,说你大概在这里。”
玛丽点头。
高桥说:“刚才不好意思,就是那个中国女孩的事。正在练习,阿薰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问知不知道有谁会中国话。哪里有人会呢!这么想着,猛然想起你来,就告诉阿薰 ‘丹尼兹’有个什么什么样的叫浅井玛丽的女孩子,会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但愿没给你添麻烦。”
玛丽用指尖蹭一下戴眼镜留下的痕迹:“没什么的,那个。”
“阿薰说帮了不小的忙,感激着哩。好像还对你相当中意。”
玛丽转换话题:“练习结束了?”
“休息。”高桥说,“一来想喝杯咖啡去掉困意,二来想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担心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
“不知道,”他说,“不知是什么麻烦,反正担心给你添什么麻烦……”
“演奏音乐开心?”玛丽问。
“嗯。演奏音乐开心得仅次于在天上飞。”
“在天上飞过?”
高桥微笑,并让笑容在脸上挂了一会儿。“不不,没在天上飞过,”他说,“打比方,不过是。”
“打算当专业音乐家?”
他摇头道:“我没有那样的才华。搞音乐倒开心得不得了,但不能靠那个吃饭。能很好地干什么同真正创造什么之间有很大差别。我想我可以很不错地吹奏乐器,也有人夸奖,被人夸奖当然欢喜,可是仅此而已。所以,这个月底就退出乐队,从音乐里洗脚上岸。”
“真正创造什么,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是啊……通过将音乐深深传入心底而使自己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同时也使听的人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指的是这种共振状态,大概。”
“像是够难的。”
“非常难!”高桥说,“所以我下车,在下一站换电车。”
“再也不碰乐器了?”
他把放在桌面上的手手心朝上翻起:“有可能。”
“找工作?”
高桥又一次摇头:“不,不找工作。”
“那干什么?”玛丽停一下问。
“想认认真真学法律,准备参加司法考试。”
玛丽默然,但似乎多少动了好奇心。
“想必花时间。”高桥说,“虽说学籍算是在法学院,但迄今为止心思一直扑在乐队上,学习只是应付了事。就算往下洗新革面踏踏实实用功,恐怕也很难一下子赶上。社会不是那么好玩的。”
女服务生端来咖啡。高桥放入牛奶,用咖啡匙出声地搅拌几下,喝了一口。
高桥说:“说实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产生想认真学点什么的心情。学校成绩从小就不差,虽说不拔尖,但不差。因为对关键地方总能把握住要领,分数都过得去。擅长这个。因此,所上的学校都过得去。如此下去,估计可以在过得去的公司找到工作。接下去来个过得去的结婚,有个过得去的家庭……嗯?问题是,我讨厌起这个来了,突然间。”
“为什么?”玛丽问。
“问我为什么突然想用功了?”
“是的。”
高桥依然双手捧着咖啡杯,眯细眼睛注视她的脸,一如从窗扇的空隙窥看房间里面。“就是说,你这么问是真想听回答?”
“当然。想听回答才问的,一般来说。”
“道理上。不过,其中也有人只是礼节性地问问。”
“那个我是不大明白,不过我为什么必须对你进行礼节性提问呢?”
“那倒也是。”高桥略一沉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 “咔嗒”一声脆响。“作为说明,有一个较长的version②和一个较短的 version,要哪一个?”
“中间的。”
“明白了,那就来个medium size③的。”
高桥在脑袋里急速地整理想说的内容。
“今年四月到六月,我到法院去了几次,霞关的东京地方法院。在那里听了几场审判——有这个讨论课题,要就此提交报告。呃——,你可去过法院?”
玛丽摇头。
高桥说:“法院和cinema complex④差不多。门口告示板上贴着类似节目表的东西,标明那天的审理案件和开始时间,从中挑选感兴趣的去那里旁听。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不能携带照相机和录音机,食物也不行,交头接耳也被禁止。坐位窄小,打盹时可能被法警提醒。但毕竟免费入场,抱怨不得。”
高桥略一停顿。
“我主要旁听刑事案件的审判。暴力伤害、放火、抢劫杀人等等。坏家伙干了坏事,逮起来交付审判,受到制裁——这个容易明白对吧?而若是经济犯、思想犯那样的家伙,案件背景就错综复杂了,善恶难以区别,麻烦。作为我可是打算三下五除二写完报告,拿到过得去的学分,完事大吉,和小学暑假里写的观察牵牛花日记一个样。”
高桥就此打住,注视自己桌面上的手心。
“可是,几次跑法院旁听案件的时间里,我开始对那里审判的案件和与案件相关之人的表现产生了不同一般的兴趣,或者不如说渐渐觉得那些事并非与己无关。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毕竟在那里受审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和我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们住在和我不同的世界,怀有不同的想法,采取不同的行动。那些人住的世界和我住的世界之间隔着结结实实的高墙——一开始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总不至于有犯凶杀罪的可能性。我是和平主义者,性格温和宽厚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