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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雪子 Ⅳ

【始末】:⑴事情从开始到结束的经过。事情的原委。整件事的始终。⑵犯人自白时所作的无聊说明。

雪子站在公园入口的长椅前面。那是位于从大栈桥方向过来的道路入口处。她开的小轿车就停放在路边,这可是她平日“调度”车子的地点,因此也担心自己的车会被偷走。“看到人就怀疑是小偷”,这种想法一定是小偷自己经过长期考察的心得。

“慎一在哪里?”

她瞪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把枪举了起来。

地道全身上下,像个没打领带的上班族装扮。“少故意唬人了!”他依然是一张懦弱的脸庞,就地站了起来。

她拉开保险掣。

“慎一在哪里?”雪子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扣住扳机的手指用力。

“我不知道啊。那些人不是你认识的吗?他们在小钢珠店里乱打那些少年,不是那些家伙把慎一带走的吗?”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在街灯下淡淡浮现的脸庞,比雪子认识那时候的他还显得苍老许多,眼下方的黑眼圈,似乎在叙述着地道这一路走来的贫瘠人生。

看了看手枪,地道显出几分不安的表情。

“我的手机被偷了。”他这么说着。

“我不是刚才才打给你的吗?”

“那是另一支手几。”他的声音有些浑浊,这句话表示了他还有另一支手机是专门拿来和同伙联系的。

“被你的伙伴给偷走的。”

“这把枪可是真货喔!你以为只是拿来吓唬你的吗?”

“不——不——我想你可能会开枪吧!”

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想看穿他是不是在说谎。她想,如果能像成濑那样一下就看出对方的谎言,那是多么方便啊!

“我们不是这样约定的。”

“约定?”

“我替你偿还你那四千万欠债,听清楚了——四千万喔!这和替你代垫四千万意思是不一样的,对吧?但相对的你不许动慎一一根寒毛,我们是这样约定的吧?”

“是——你说的没错。”

这种敷衍搪塞的说辞让人更觉得一肚子气。

边看着眼前露出勉强笑容的地道,雪子心里想着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事:“活了四十多年也不过尔尔。”一种轻蔑和安心的情绪环绕着她。

“真是令人绝望,一点长进都没有。”她不禁脱口而出。

地道做出狐疑的表情,无奈地说:“我也会想看见儿子啊!”

“儿子?”雪子觉得这简直是莫名奇妙,差点笑出来:“慎一已经国中二年级了,他没和你见面的这段时间足足长了十多岁哦。这就像只是提供资金,却拿他人导演拍摄的电影到处对别人放话说:‘这是我的电影。’一样,真是不要脸。”

“其实我后来也试着找过你们的,但怎么找也找不到。”

“如果你真有心要我,一定找得到的。”

地道所说的“试着找过”,大概就只是在电话簿里翻过是不是找得到她的名字,这种程度而已吧!

“真受够了!”雪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抓抓头发:“这一次我真的太愚蠢了。”

在勘察从港洋银行离开后的逃脱路线时,她偶然看见了地道的身影。

那也正好是响野打电话进来的时候,雪子不由地尖叫了一声“啊——”车速放慢下来,缓缓地接近他。

目光恍惚无神地漫步着的那个人。没错,他就是地道。

都是那一丝游离着的怀念,还有地道一脸忧愁表情惹的祸。等她察觉时,自己已经从驾驶座上向他挥手。

“我还真佩服自己的愚蠢,居然没装做什么都没看到走掉。”

“没这回事,如果那时候雪子没有喊住我,没有为我准备那些钱,我真的会很惨。”

“现在还是很惨啊!”雪子小声地笑着,把枪往前推出去。

十多年没见面了,雪子做梦也没想到地道一开口就对她哭诉欠债的事情,整个人还完全处在状况外,甚至感觉这一切事不干己,让她差点不小心就说溜了嘴:“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即使地道完全没有一般人应有的成长过程,但毫不影响他越来越大的赌注金额,而借贷的对象也比过去的更恶质。

久远以前就说过:“人类最大的缺点之一就是‘不守本分’,动物绝不会这样。”看着地道,雪子不由地深深感受到这句话的真实性。

“这一次的债主真的很难缠!”他哭丧着脸,重复了好几次:“真的是很难对付的家伙……那个叫做神崎的真的很难对付……”

问他很难缠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个难缠法,地道却又显得难以启齿,只是很害怕地说对方既狡猾又冷酷。

听他这么说,雪子捧腹大笑。心想,向既狡猾又冷酷的“难缠”家伙借钱,那是借钱的人本身有问题吧!

再问他一共欠了多少钱时,地道的表情就像看见了世界末日一样:“反正是雪子不可能筹到的金额。”

坦白讲,被他这么一说,雪子真的有些逞强地想:那我就筹给你看看啊。

当地道说出金额的时候,雪子并没有感到惊讶,她一副不以为意顺口说了:“我可以筹到笔钱。”

“真是虚荣心和自尊心作祟啊!”雪子自嘲地低声说着。那时候的雪子,或许只是很想让地道看见,一个和十年前完全不同生存方式的自己:“一个人会坠入深渊,通常都是这种原因所造成的。”

当雪子说了“我可以筹到这笔钱”之后,地道马上懂了。他立刻展现了惊人的积极性和热忱,开始展开计划,拼命做各种决策训练。

接下来更让雪子无法相信的是,地道竟然把这些话都告诉了神崎。把自己的底全掀给生性狡猾又冷酷的家伙看,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显然地道自己也没搞清楚。

“我真的没想到神崎会拿慎一来威胁我。”

“你是说,神崎已经知道你是慎一的父亲了?”

“不——”地道用力摇着头:“他不知道。连雪子的事我也只是跟他说是我认识的人。”

“所以啰,神崎才会担心我背叛他啊。因为他不知道你和我的关系,所以怕我不会乖乖听话,然后就把儿子拿来当作威胁的筹码。如果只是为了替你还债,一千万也该绰绰有余了,谁想到连慎一都变成了人质,结果才被抬高价钱。”直到事件发生当天,雪子都没能见到神崎,但光从他行事的风格来判断,简直会让人抓狂。他也未免太贪得无厌了,当他得知雪子将经手的钱会有四千万时,马上想全部都要。

“对神崎而言,慎一不具特别意义啦。”地道卖力地说:“就像刚才说的,他是因为担心你会背叛,所以才拉起防线而已。”

这时,雪子再也忍不住扣下扳机,后座力伴随着枪响,夜晚的枪声显得格外沉重。

地道当场倒下,他发出悲鸣,并且不知怎么的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

“又没打中——”她觉得太可笑了,连气都没喘一声:“我是射地面啦。”

“咦?”地道像回过神似地不再打滚,立刻站了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因此露出难堪的脸色,只是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男人——雪子想着,笑意不禁浮在脸上。这个人的个性愚蠢又滑稽,甚至还有一种超越可悲的可爱。啊……说不定十几年前自己,正是被他这种愚蠢的可爱所吸引。

四百三十七秒——雪子从开始和地道说话那一秒开始计时。

“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深陷危机了,还在替对方说什么‘防线’?”雪子这回很准确地把枪口对准他的胸膛:“你根本没资格为人父亲。”

这时她突然有点担心,以地道这样一个薄弱到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人来说,会不会即使自己开枪,子弹也只是轻轻擦过,不留痕迹?她几乎有一半当真起来了。

“慎一现在人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这么说……该不会是那个男人把他带走了吧?”

“这……这不太可能吧!神崎已经不想再和雪子你们有牵扯。毕竟他已经拿到很多钱了。”

“钱……?”雪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拉高了嗓门:“那是怎么一回事?什么运钞车?我没听说什么袭击运钞车的事啊!”

从第二天的报纸得知这件事时,雪子一阵愕然。

“啊……”地道含糊地说着。

“怎么一回事啊?我可没听说过,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袭击运钞车的?你怎么会是那伙抢劫犯的同伙呢?”

“还好雪子不知道这件事。”地道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转变成占优势的表情:“神崎他们已经干过好几票袭击运钞车的案子了。”

“还算小有名气的样子呢!”

“神崎他有自己独到的情报。”

“独到的?”雪子抬起下颚,想起了成濑曾说过的话:“反正,还不就是有保全公司之类的同伙!”

这时地道突然词穷,立刻改口说:“总而言之,我被邀参加这个工作。”

“你只是被迫帮忙而已吧!”

“雪子你叫住我的时候,我正好在确认运钞车行径路线,所以才会在横滨。”

“那时你只有一个人耶。”

“正好我和神崎他们刚分手,然后你就叫住了我。当时我们就是在做劫持运钞车的准备。”

“结果,你们就想连我这里的钱也全部拿走?”

“呃……话是没错啦,但事情是不一样的嘛,运钞车的部分是神崎的工作,不论进行得多顺利,我欠的钱还是不会消失。光是帮他工作也分不到半毛钱,如果不是有雪子那些钱,我真的很危险。我的欠债现在总算一笔勾销了。”

“我拼了命准备的四千万,感觉好像白白浪费掉了。”

“不……我说过那是非常重要的……”

“本来应该是一千万就了事的吧。你听好,都是你事前走漏风声,才会被吃得死死的。”

“啊……那是……”地道支支吾吾地:“不过……总之那些钱是很重要的。”

“是吗?”雪子一派轻松地说着:“反正你现在就要死在我的枪下了,结果那四千万还是等于没用了。”

“你在开玩笑吧?”他脸上挤出痉挛般的笑容。

“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的吗?”

“不——”地道的脸往两边摇动着:“你向来不开这种玩笑。”

“我根本讨厌谎言,那太麻烦了……”雪子这么说着,成濑的脸突然浮现在她脑海:“而且马上就会被拆穿。”

“啊……是的,你是这样的个性。”

“但是这次为了你的事,害我不得不对伙伴撒谎。”

地道显得十分压抑:“没想到你竟然会用‘伙伴’这个字眼,连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都称不上是你的伙伴耶。”

“如果连你这种人都可以称作伙伴的话,那来吸我血的蚊子都算是我的恩人了。”

如果找成濑他们商量,会变成什么样的结果呢?事到如今雪子思考着,她终于知道原来找别人商量,倾吐自己脆弱的声音,是需要一些技巧的,这对雪子真是一件棘手的事。

她的确试过要找人商量,但最后还是很难跨出那一步。

公园内偶尔有人走过,但依然安静而且显得冷静,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雪子他们。

五百一十九秒。

“已经够了——”

“咦?”

“我想你大概不知道,时间这种东西是有限的。”

“这一点我还懂的。”

“我想你应该也懂地球绕着太阳转的事,不过还算不上懂,你只是知道而已。听着,人生的长短是由时间来决定的,而时间就在像我们现在这样对话过程中逐渐减少,你懂吗?就像沙漏里的沙刷刷地落下来一样,不断地在减少……”

“这个我懂啦。”地道显得有点生气。

“像你这种人啊,老以为沙漏里的沙随时都会再补充进来,非常乐观的相信着自己的时钟永远不会终止。告诉我,慎一人在哪里?是在神崎那里吗?如果是就快叫神崎出来,或者是他还想做什么交易,叫他快点说清楚。如果那个男人只对钱有兴趣,就叫他快点把慎一还给我!”

“所以我说过他没带走慎一,而且这和神崎应该没有关系。”

“喂!是你跟踪了慎一吧?你还出现在小钢珠店。”

这时地道又支吾念着:“这……这个……我也很想看看慎一,想跟他说说话啊!”

“为什么?”雪子的语气十分冰冷。

“因为我是他父亲啊!”

雪子打从心底露出惊愕的表情:“胡说!”

“难道不行哦!”

“你还真

以为自己可以扮演父亲吗?我刚才已经说过,你充其量只不过是提供电影资金的厂商罢了。”

“你先等一下……即使是赞助厂商,也有看电影的权利吧!”地道拼命地想反驳。

雪子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她完全没想到地道会再度高声悲鸣,而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不要把慎一当做电影来比喻!”雪子很不高兴地说着。

“一开始这样比喻的人是你自己吧!”地道很软弱地加以反驳:“真是有理说不清!”然后歪着脸。

“你干嘛到小钢珠店?”雪子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追问。

“我只是很想和慎一说说话而已,真的!从那之后,我就非常在意慎一的事情,忍不住想见他,所以就试着在放学的路上跟踪他,结果,那些好像是你伙伴的男人居然和慎一一起进入那家倒闭的小钢珠店。我在意也是很合理的吧?”

“毕竟是父亲嘛——”

“过了一会儿,孩子们却一个一个从小钢珠店里逃了出来。”

地道用右手搔搔头部,然后手伸到长裤后面口袋里。

雪子提高警觉,把枪朝那只手对准,地道则小声地辩解着:“我只是要拿手帕擦汗啊!”

地道拿出手帕后,又继续说:“我真的吓坏了,不知道小钢珠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确定孩子们被人胡乱殴打。这一来我就更担心慎一的事了,这很合理吧?”

“再怎么说你也是父亲嘛——”

“总之,我就走进小钢珠店了,然后就看到那些男人站在慎一前面跟他说些什么,一紧张之下我就拿枪对着他们。那些家伙是你的强盗伙伴吗?”

雪子并未回应。

地道把手帕放回口袋里。

接着他胡乱地动着身体,当他再度伸出右手时,却已握着一把手枪——

他在雪子面前举起他的枪,咋了一下舌头。

“你想干什么?”

“谁叫你不肯把枪拿开,我想你一定会对我开枪的,对吧?可是我真的不想被枪击中,这样我们就很公平了。”

地道浅浅地笑了一下。他因为彼此立场变得对等而显得高兴,笑得像个孩子。

雪子和地道相隔不到两公尺,两人持枪相向着。

由于四周相当昏暗,从远处看起来,或许就像一对男女互相指着对方怒骂。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个姓林的?”雪子突然想起在公寓里看到的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地道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不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一脸狐疑:“姓林的?”

“我刚去过姓林的家。”

“结果呢?”

“他已经死了,死相很惨!”

地道一瞬间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他静止下来,吞了一口口水,然后轻声说着:“是神崎干的。”他握着手枪的手也安静地颤抖着:“林打了电话给我。”

根据地道的说法,姓林的原本是神崎赌场里的常客,总之就是和地道一样状况的人。明明是一个很认真的上班族,却因为赌债不断累积,最后被迫参与抢劫运钞车的行动。案发之后,林被这如影随形的罪恶感所困扰,还找地道商量过。

“你一定又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对神崎报告了吧。”

眼前这个男人,恐怕凡是如果不征询神崎的意见,就什么也做不成。就像一个一味在意上司的脸色,完全放弃自我判断能力,不将所有事巨细靡遗地向上司报告就无法安心工作的人。以前被派遣的工作场所里也经常能看到这类人,他们就像盘旋在大树树荫下细长的植物,对大嗓门的老板总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

“姓林的屋子里被装了窃听器。”

“喔——”地道缩了缩下颚:“那是我装的。是神崎要我去装的,我对窃听器还懂一点。”只有在这种时候地道的脸上才会浮现出一点自信和自满:“林后来也发现了有窃听器的事,害他要不安了。”

“你连这些事也向神崎报告了吗?”

“是……是啊。”

“姓林的就是因为很害怕神崎,所以才找你商量的吧?你却把这些都跟神崎说,这岂不是背叛了他?”

地道不解地歪歪脖子,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样算是背叛。

“你啊,搞不好和我一起生活那个时候还比较人模人样些。”

“咦?”

“你灵魂的层级变低了。”

地道皱了皱脸。

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跑过来的声音,轻快的脚步声,就从地道的背后传来。

当地道回头往后看的时候,几个男人已向他扑了过来。

有人将他的手反扳到身后,有人抓紧他握枪的手,也有人拿出胶布。

地道的嘴巴在被捣住之前,发出了“啊——”一声懦弱的悲鸣。

雪子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该把自己的枪口朝哪里才好。

“真是巧啊!我们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碰面。”眼前的久远对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