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二月, 省立一中高中竞赛班开学的第一天,韦若星在男生宿舍楼门口撞见了谭千澈。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灰蒙蒙的小雨淅淅沥沥。韦若星左手撑伞,右手提着行李箱, 隔着一层霏霏细雨, 她和谭千澈对视了半晌。
“你好。”韦若星打了一声招呼。
谭千澈穿着省立一中的冬季校服。他身高大约一米八六, 肤色略深,双腿修长,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阳光爽朗的气息, 驱散了冬雨的寒冷与阴霾。
他走向韦若星,见到行李箱上的名字标签,就问:“你是韦若星, 新来的转学生?”
宿舍楼门口只有一条小路尚未积水。谭千澈一脚跨过条条道道的水渠。韦若星低头扫了一眼,才说:“我是十八班的, 我从江明一中转来。”
“江明一中?”谭千澈很公正地评价道, “那学校不错。你能转到我们班,说明你也不错。”
韦若星没来由地想要压他一头:“我得过省级竞赛一等奖 。”
谭千澈笑说:“很好啊,一等奖。”
他夸奖她的话,仅此一句。
韦若星作为一个转学生,初来乍到, 并不认路。雨天路滑, 她的行李箱滚轮又坏得很彻底。她找不到女生宿舍楼,更羞于开口向别人寻求帮助,校园里的学生们来来往往, 她在男生宿舍楼门外稍作停留,没想到恰好遇上了十八班的班长谭千澈。
谭千澈把她的行李箱扛进了女生宿舍楼。
她不知道如何报答他才好,就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糖, 塞进他的掌心。他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拆开糖果的包装纸,尝到一块又酸又甜的柠檬软糖。
*
韦若星并不是省城本地人。
去年年底,她父母的工作发生了变动,全家人搬迁到了省城,父母就给韦若星办理了转学手续。她脱离了熟悉的成长环境,乍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步入一个早已融合好的班级,内心多少有几分顾虑。
那一年,韦若星刚满十六岁。
她在省立一中过得很不容易。她并不适应寄宿制的校园生活,也无法融入高一(十八)班的交际圈,还承受了极大的课业压力——省立一中的教学方式比较特殊,竞赛教练们奉行“因材施教”的准则。他们认为韦若星是一棵好苗子,就给她布置了繁重的学习任务。
韦若星总认为自己能按时完成作业,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要达到老师的要求。
于是,她在寝室里挑灯夜读,连续奋战。然而她白天经常犯困,晚上无法集中注意力,作业也没写好,考试成绩接连下滑,从班里的中上游渐渐地跌落到了中下游。
韦若星的父母了解到女儿的状况,自然也很担心——他们的女儿从小到大就没让家里的长辈们操心过成绩。父母便给班主任打电话,详细地描述了韦若星的问题,班主任也很重视,三番四次地约谈韦若星,经常在晚自习课上把韦若星叫到走廊上聊天。
班主任是一位年过四十岁的女教师。她关心每一位学生,包括新转来的韦若星。
班主任有一段话点醒了韦若星:“你周末能回家吧?你要是学得吃力,就找一个家教吧,带着你梳理一遍竞赛知识点。我上届就有个学生拿了全国银奖,也是高考理科状元,我把他的学习经验告诉你啊——考试是什么?考试就是抽样调查,从一大片考点里抽几个样本出来,调查你的掌握情况。你要想考高分,要先查漏补缺,熟悉并精通所有知识点……你是聪明学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韦若星连忙说她懂了。
父母给她安排了家教,她还想在学校里找一个成绩好的学生辅导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选定了谭千澈。
彼时,谭千澈稳居全校第一。他成绩好,性格开朗,态度端正,又是高一(十八)班的班长。他带头帮助同学们学习,肯定能起到建设班风的优良作用,弘扬“助人为乐”的优秀精神——韦若星正是这样设想的。
她打听到谭千澈喜欢打电子游戏,就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台小型游戏机,趁着周末放假,宿舍管理不严,她偷偷把游戏机带进学校。
那一天,恰好是谭千澈的生日。
韦若星把谭千澈约下了楼。他们并排坐在省立一中花园的一张长凳上,浅粉色的木槿花在他们的肩头绽放,清风拂过,花瓣飘落,将她纯白的裙摆染出了粉色——正如她此刻白里透粉的脸颊。
“谭千澈。”她忽然叫他。
谭千澈饶有趣味地侧头看她。
韦若星双手抱着游戏机,明明是为了学习,为了拜师,却像告白一样紧张到无话可说,只能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谭千澈。”
谭千澈猛地靠近她一寸距离,吓得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而他坐在原地开怀大笑,她气得涨红了脸,骂道:“你耍我呢?”
“不是你先耍我的吗?”谭千澈懒洋洋地靠上椅背,“打从我坐下来开始,你叫了四遍我的名字。”
他微微仰头,从下巴到脖颈的那条曲线简直完美无缺。
谭千澈相貌英俊,成绩极好,人送外号“高一(十八)班天神下凡”,这个诨名过于羞耻,既不押韵,又没意蕴。
于是,韦若星给谭千澈编了一首顺口溜:“高一(十八)谭千澈,满分通过每一科,轻松夺冠奥林匹克,才高八斗心有丘壑。”
她把这首顺口溜写在了自己的语文笔记本上,又被她的同桌和前排的同学们发现,最终得以在全年级的范围内散播,甚至传到了邻近的外校。
想起那首顺口溜,谭千澈就觉得好笑。
傍晚的风吹乱了天边晚霞,他借着一抹夕阳的余光打量她。
韦若星并拢双腿,紧紧抱着一个盒子,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说道:“生日快乐,班长,我送你一台游戏机,一千多块,不贵也不便宜,你就收着吧。”
“没了?”谭千澈问她。
韦若星如临大敌:“你还想要什么?”
谭千澈再度靠近她。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问她:“你用什么洗发水?这么香。”
“你也想用吗?”韦若星把游戏机往他胸口一塞,“好,我再给你拿瓶洗发水。”
谭千澈不解其意:“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能不能直说?猜来猜去多累。”
韦若星缓慢地转身。她与谭千澈面对面地静坐,两人的距离最多不过十厘米,她清楚地瞧见谭千澈深褐色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郑重地问道:“我拜师,行吗?”
谭千澈左手的手肘搭上椅背,右手一把拆开游戏机的包装纸。他熟练地解开了游戏机的束缚,还说:“行吧,这份拜师礼我收下了,礼轻情意重。”
“这还算轻?”韦若星半信半疑。
谭千澈煞有介事地蒙骗她:“你是外地人,不懂,我们这边尊师重道,拜师礼越贵重越好。一千多块钱,也就勉强入眼吧。”
“你周围的人都送什么拜师礼?”韦若星希望他能用现实举例。
他游刃有余道:“礼物不能随便送,要看老师的水平。”
韦若星毫无察觉地被他牵引了话题:“你是什么水平?”
“我?”他坐姿忽然端正,“你希望我是什么水平?”
韦若星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成绩单——这是她上个月的月考成绩,总分排名竞赛班第四十一名,但是竞赛班一共也就六十来个学生。
谭千澈读完她的各科成绩,不由得“嘶”了一声,还问:“你看起来挺机灵的,怎么考成这个鬼样子。你是故意的,还是真不会做?你脑子不笨吧?”
韦若星没有吱声。
谭千澈把成绩单卷成筒状。这么糟糕的分数,他多看一眼都会头晕。
“你不用教我了,”韦若星柔声似水道,“让我自己学吧,班长。”
谭千澈微微一怔。
韦若星已经拎着书包站了起来。
她披着满身晚霞,明艳不可方物,高傲不可亵渎:“我以前在江明一中是年级前十,中考是全市前二十,得过省级竞赛一等奖,我脑子不笨,只是暂时没适应这里的生活。你不用教我了!我不需要,下个月的月考再会。”
她的嗓音十分柔美,甚至可以说,她讲话有点嗲。即便她在给谭千澈下战书,谭千澈也没当一回事。他举高了手里的游戏机:“你花巨款买的拜师礼怎么办?”
“送你了!”她大声说。
他笑道:“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她仍在赌气:“我不是白送!”
“那是什么?”
“是生日礼物!”
她用怒吼的语气说:“生日快乐!”
谭千澈笑到直不起腰。
他坐在一棵繁花盛开的木槿树下,那台小巧的游戏机也沾到了粉色花瓣。他掏出一块随身携带的深色手帕,轻轻地擦拭游戏机屏幕,按下开机键,新建了一个名叫“星星”的女性玩家角色。
这款游戏机允许玩家为角色选定外表。
谭千澈选中了一个炸毛怪,看起来就像非洲的狮子王。
从这天起,谭千澈每天都会抽出半个小时,玩一玩游戏机里的“星星”。由于谭千澈是全年级的风云人物,他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很快,他的同桌就发现了他的秘密。
同桌是个大嘴巴,他四处散布道:“谭千澈的游戏机里只有一个女玩家,狮子王造型,名叫星星!”
韦若星听闻风言风语,如芒在背。
五月下旬,高一年级举行“大扫除”活动,韦若星和谭千澈恰好被指派去打扫生物实验楼。韦若星扛着扫把和簸箕出发了,谭千澈反而两手空空跟在她的背后,就连劳动委员都看不过眼,对谭千澈批评教育道:“澈哥,你比韦若星强壮多了,韦若星那细胳膊细腿的,干活没力气啊……”
谭千澈拉住韦若星的袖子,向她告状道:“劳动委员说你干活没力气。”
韦若星却说:“我干活的时候,力气真的不小。”
她像是急于证明自己一般当场扫地,劳动委员瞠目结舌,谭千澈笑意盎然。他从韦若星手里接过扫帚,扛在肩上,带着她走向了生物实验楼。
*
生物实验楼的后方有一片竹林。
每年春天,省立一中都会让学生们解剖兔子、小白鼠、青蛙之类的小动物,作为“生物”课程的拓展实验。据说,有些不守规矩的坏学生会把动物的尸体偷偷埋在生物实验楼后方的竹林里——韦若星并不相信这种以讹传讹的谎言。
她紧紧握着一支扫把,一边清扫着布满落叶的庭院,一边质问谭千澈:“班长,我有事跟你讲 ,你游戏机里的狮子王叫‘星星’吗?你是不是故意让你的同桌看到‘星星’?”
谭千澈拒不承认:“我哪有。”
韦若星出离了愤怒:“你明明就有!”
谭千澈和她打起嘴仗:“没有。”
“你有!”
“没!”
“有!”
如此循环十几遍之后,谭千澈猛然发问:“有没有!”
韦若星下意识地回答:“没!”
谭千澈两手一摊,韦若星快要爆炸。她把扫帚扔到了地上:“你成绩好就可以看不起别人吗?你总考年级第一就瞧不上别人付出的努力吗?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根本没有你那么幸运?你鄙视我就可以每天作弄我吗?”
话没说完,她眼里满含泪水。
谭千澈惊呆了。
他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也是生平第一次作弄别人。
他根本不知道女孩子禁不住他这样作弄。
他想道歉,又说不出口——那不就证明他做错了吗?他真的有悔意吗?坦白地说,没有太多悔意。
谭千澈再次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手帕。他把手帕递给韦若星,那干净、柔软的布料让她有些讶异,这时,他又说:“我没有看不起你。我作弄你是因为……”
他往前一步,直视着她:“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我同桌都看出来了。”
万籁俱寂。
浮云渐止。
近旁远处青竹茂密,四下暗影交错,日光清幽,谭千澈自顾自地说:“你歇着吧,我来扫地。”
谭千澈把袖子往上捋,露出手臂——劳动委员说得没错,谭千澈确实很强壮。他的手臂肌肉结实,青筋走向明显,韦若星蹲在一旁偷窥他,他又说:“想看就过来看,大大方方的行不行?我又不是不让你看。”
韦若星不为所动。
她仍然觉得谭千澈在开她的玩笑。
谭千澈却说:“全学校,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韦若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云影,天光,竹叶都在他的眼睛里。
他像捕获小动物一样缓缓地挨近她,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和她面对面直视。沉默不断延长,气氛越发暧昧,他又问:“你对我,有点意思吗?”
他捏了捏手指:“一点点就行。”
韦若星难得扳回一局。她扭头道:“一点点都没有。”
谭千澈毫不气馁。他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韦若星冷笑道:“温柔、体贴、情商高、懂得尊重人!”
以上所有特点,几乎都是谭千澈的反义词——尤其最后一点,完全与谭千澈背道而驰。谭千澈的口头禅就是:“你太笨了,我教不了你。”
在高一(十八)班,不少同学向谭千澈请教问题时,都遭受过这样或那样的羞辱。韦若星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她告诉谭千澈:“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怎么可能对你有意思?”
谭千澈坐在花坛边的瓷砖上,若有所思。他双手抵着扫帚,气质依然惹人垂涎,仿佛那扫帚不是扫帚,而是某个王国的权杖。
他求爱遭拒,仍旧大权在握,因此,他不慌不忙地问:“你冷不冷?”
话音未落,恰有一阵飒飒阴风吹来,吹得韦若星打了个哆嗦。谭千澈就给她讲起了生物实验楼的鬼故事——据说,死在这里的小□□、小兔子、小白鼠不计其数,数以万计的魂魄们聚集在一处,低声默念一句话……
讲到这里,谭千澈示意韦若星靠近。
韦若星凑到他的近前,他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朵纸做的玫瑰,轻轻地别到她的耳间,又说了一遍:“韦若星聪明又漂亮。”
韦若星的心跳倏地一下猛烈加快,快到仿佛能从喉咙里跳出来。而谭千澈观察她的表情,终于也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你也喜欢我。”
他自言自语道:“你也喜欢。”
韦若星在他的胸口锤了一拳,示意他闭嘴。他还非要说,非要说,像是没讲过话的话唠一样,韦若星的脸颊比耳边的玫瑰花更红,他又笑道:“我还留着你的拜师礼,我现在是你男朋友还是你教练?”
韦若星嘴硬道:“都不是。”
谭千澈也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行,不是就不是。”但他随后就问:“你能不能亲我一口?”
韦若星背对着他,埋头扫地:“你做梦。”
谭千澈说:“就亲一下?我能回味一辈子。”
“别骗我了,”韦若星不以为然,“过个两三年,你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谭千澈摇头:“我不想忘的事,这辈子也忘不掉……”这话无端有几分伤感,但他随后就调笑道:“你不懂吧?”
韦若星甩开扫帚。她摘下耳边的玫瑰花,松开一根手指,谭千澈以为她要把花扔了。他站在她的身边接花,她踮起脚尖就在他的侧脸亲了一口,很勇敢,也很轻柔,满院的竹叶都在风中欢呼。
*
谭千澈和韦若星的关系就这样定下来了。
谭千澈履行了他的诺言。他尽心尽力地教导韦若星,引导她从数学竞赛转移到物理竞赛——物理正是谭千澈的长项。
韦若星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苗子。她找对学习方法以后,进步神速,再加上她的家境十分优渥,父母花费重金为她聘请各科家教,尤其注意培养她的英语能力,她逐渐成为省立一中这一级的王牌选手。
韦若星总是和谭千澈一起前往举办比赛的城市,哪怕他们不能同时参加比赛——他们之间的关系亦师亦友,比情侣热烈,又相当纯真,他们约定要携手保送全国最好的大学,将来回到省城的大学任教,做一对让人艳羡的情真意切的夫妻,白头偕老。
十八岁这一年,韦若星就考虑到了“白头偕老”这种词。
她想和谭千澈一起慢慢地体会漫长的人生。或许在他的陪伴下,四十年只是过眼云烟,八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等到他们老掉牙的那一天,他还能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玫瑰花来逗她笑。
谭千澈信誓旦旦地说:“这还不容易吗?我现在就答应你。”
“你说话要算数。”韦若星提醒道。
谭千澈反问她:“我哪一次没算数?”
韦若星并未做声。
那是2004年的年末,省城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省立一中的校园被厚重的新雪覆盖,教学楼和宿舍区像是铺了一层洁白的奶油。
韦若星高兴极了,她拉着谭千澈在雪中散步,谭千澈不太想去,韦若星就说:“我前两天在QQ空间里看到一句话。”
月色中的校园宁静又祥和,谭千澈牵起韦若星的手,他没戴手套,她也没有,冬风吹得他们骨节发凉,两人握手握得更紧。
谭千澈问她:“QQ空间里不都是非主流的东西吗?”
韦若星叹了口气:“是挺非主流的,出处也不知道,我就是喜欢那句话。”
“到底什么话?”谭千澈问她。
她松开他的手,踮脚去摸他的头顶,她接到了几朵白色雪花,就像小孩子一样开心:“我说了你别笑我,那句话是——霜雪满百头,也算是白首。”
谭千澈果然不为所动:“土得掉渣,还很矫情。”
韦若星讪讪道:“我要是会写诗,我就自己动笔。”
谭千澈转口又说:“但我喜欢。”
韦若星挽住他的胳膊,他说:“你喜欢我就喜欢。”
“你没有自我。”韦若星批评他。
他说:“我自己的定义就是自我。”他指着天空说:“未来十年,我会做出惊天动地的成就。”
“在你二十八岁之前做出来吗?”韦若星有点不敢相信。
谭千澈忽然谦虚起来:“大概吧。”
韦若星又问:“你二十八岁要是取得了大成就,我还默默无闻,我怎么办啊?”
冬风吹得谭千澈头昏脑胀。他不假思索地说:“你来我实验室,给我打下手,我雇你做研究员,夫妻合作,你是新一代居里夫人。”
韦若星没有回应他。
她把围巾拉高,遮住了半张脸。猎猎北风中霜雪如潮,渐渐盖住了她的视野。
*
冬去春来,气温转暖,省立一中组织了一场全省范围内的高中学科友谊竞赛,作为今年春天的一次热身活动。
谭千澈与韦若星都是省立一中的头号竞赛选手,自然要在这样的小比赛中为学校争光。
省立一中的高中部所有通过初试的学生都能参加本次比赛,因此,这种校内选拔赛吸引了众多优等生的关注。
而在十八班内部,大家都在打赌,谭千澈和韦若星谁能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绝大部分同学都押了谭千澈,极少部分觉得韦若星会赢,因为谭千澈有可能故意做错几道题,让给他女朋友一个冠军。
谭千澈的同桌却说:“白垩纪恐龙复活的概率,都比谭千澈故意做错题的概率高!我跟谭千澈做了这么久的同桌,我还不了解吗?”
事实证明了同桌的猜测。
谭千澈再次位列总榜冠军。
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包括韦若星在内。她根本就没把这次的比赛当一回事。
赛后放榜的第二天,韦若星没睡午觉。她洗好了一盒葡萄,带上两颗火龙果,准备带到教室里和谭千澈一起吃。她提前半个小时抵达教室,那时谭千澈已经坐在后排座位。
韦若星想给他一个惊醒。她故意绕到教室的后门,正准备从后门走进教室,就听谭千澈的同桌问道:“韦若星是不是你一手培养的好学生啊,谭老师?”
谭千澈说:“那肯定啊。”
“是啊,”另有一人附和道,“韦若星刚转来的时候,成绩多差啊,多亏了我们澈哥的指导,是吧,澈哥?”
谭千澈并未反驳。他还说:“我女朋友的天赋是差了点。她脑袋不聪明,笨笨的。”
同桌又问:“你俩将来都要做物理老师,她的水平差,会不会拖累你啊?”
“哪会有那种事,”谭千澈不耐烦道,“我自己多写几篇论文,全部挂她的名字,她的学术声誉不就上来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又有人问:“韦若星会不会超过你?”
谭千澈惊讶道:“你做梦吧。”
谭千澈的嗓音是很好听的。但是,此时此刻,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从韦若星的心尖上割过。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谭千澈看来,她始终是一个脑袋不聪明的笨笨的可怜人,他喜欢她,却不会欣赏她。他爱慕她,却不会尊重她。
韦若星的双手一酸,火龙果掉在地上,她也不捡了。
她一路哭着跑回寝室,边跑边哭,哭到厕所里干呕。她和全校任何一个男生谈恋爱都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唯独谭千澈是个例外,他是天之骄子,从没受过任何挫折,他看失败者就像看蝼蚁,观望成功者就像在观望未来的自己。
他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但他仍然极度慕强。这也不能怪他,谁不慕强呢?韦若星自己都不能免俗。但她想要他的整颗心,而不是被他当作手下败将一样垂青又怜悯。
韦若星在寝室里待了一整天,也思考了一整天。
隔日一早,她给父母打电话,决定去美国留学。她不能和谭千澈待在同一所大学,她想换一个环境,冲刺一把,没有他的帮助,她也能飞得很高。
*
韦若星的家庭条件十分优越。父母听说她要出国念书,百分之一百地赞成,马上帮她做好了规划。她已经获得了极具含金量的物理奖项,再加上她的英语底子很好,轻而易举地就在一众申请者之中脱颖而出。
尘埃落定之后,韦若星把自己的决策告诉了谭千澈。
他们在教学楼最高层的走廊上摊牌。谭千澈起初并不相信,听她讲了好几遍,他仍然无法接受现实,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她:“你要甩了我?”
她反过来说 :“是我不想被你甩。”
谭千澈怒极反笑:“你当然不想被我甩,除了我还有谁能教好你?”
韦若星面色泛白。她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你太骄傲了。”
“我骄傲就惹你讨厌了?”谭千澈疯到丧失了一切风度,“还是你看上了哪个废物?”
他死死地牵着韦若星的手腕,晨风吹得她发丝纷乱,她好言相劝道:“我是受不了你总是看不起我,在同学面前都要说我笨,我跟你讲过一千遍了,我不笨,是你太聪明,你聪明又骄傲,我哪里比得上你,光是追你我就要累死了,你放手……放手!”
两人争执间,韦若星摔下一句狠话:“你从小被人捧着,平时考试总是满分,同学不敢惹你,老师天天夸你,你是天才,没受过挫折,你也不可能理解我!我和你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谭千澈似乎顿悟了。
他放开她,笑意盎然:“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韦若星反而顿住脚步。
谭千澈就很文雅地骂了她一个字:“滚。”
转身之前,韦若星面无表情。
转身之后,她泪如雨下。
她的口袋里还装着谭千澈送她的手帕、玫瑰花、情侣笔,她极度爱惜这些东西,又想把它们全部扔掉,一个不留。
父母都在校门外等她。
黑色奥迪停靠在路边,韦若星一边抹眼泪,一边钻入车内。妈妈看她哭得愁心断肠,就问她:“星星,怎么了啊?要去美国上大学了,舍不得同学和老师啊?”
她承认道:“我好舍不得啊……”
妈妈安慰她:“哎呀,又不是以后见不了面了,你将来还要回国的,还能再见面的啊。”
“不会了,”她喃喃自语,“不可能再见面了,没有以后了……”
没有以后了。
她和谭千澈持续两年多的关系,终止在晴空万里的初夏时节。
她在美国求学期间,每一次回想当天,总觉得有无数种挽留的手段,无数种开诚布公的谈话方法,但他们双方都没有采纳——最开始的那一年,她只要想到谭千澈就难受,异国求学的经历格外艰难,但她一刻也不敢放松。
哪怕谭千澈那么伤人,她还是忘不了两人相处时的温存,也相信他在和她说“我想和你结婚过一辈子”之类的话时,他的浓情蜜意都发自肺腑……可是,当她听说谭千澈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她又开始怀疑那一场初恋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
缘分缘分,终究有缘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前缘篇番外结束,后面的番外就没有这么苦了QAQ哎呀,我哭了,我又为学姐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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