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投的全称是“风险投资”, 又名“创业投资”,主要投资一些初创企业。
林知夏忍不住评价道:“风投公司愿意支持柴阳的这一次创业吗?直播是一个热门领域,竞争很激烈,各大电商、视频、游戏平台都在做直播, 它们已经有了固定的用户群体。柴阳带着一个小团队杀进直播市场, 引流的方式就是和我吵架, 和你打官司, 这也太……”
“单纯。”江逾白惜字如金地评价道。
确实单纯。
江逾白有一个专业的律师团队。他和柴阳签订投资合同之前, 就找律师检查并修改了合同, 考虑到了各种后果。
柴阳辞职之后,不再持股, 也丧失了董事资格——由于柴阳不是公司的股东, 江逾白免除他的董事职位, 就不需要知会他本人。
虽然, 柴阳是“江科软件公司”的团队创始人,但是,江逾白利用合同上的条条框框,成功地把柴阳从“江科软件公司”彻底地剥离了出去。
最让柴阳感到窝囊的是, 今年九月份,柴阳刚和江逾白决裂时,他谨守本分,尽量避免接触江逾白。他不接江逾白的电话,不回邮件,不做无谓的争执,而江逾白却联系了他的团队,迫使他顶着压力与江逾白面对面沟通。
那时候,江逾白对他的态度十分友善, 甚至说了不少场面话,比如“凭你的能力,很快就能东山再起”,以及“你的团队里包括美国硅谷的技术人才,你怕什么?”
柴阳还以为,江逾白念及他们将来的合作,做事不会太绝。
然而,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江逾白没给柴阳留下一寸一毫的退路。他不仅取消了柴阳在“江科软件”的董事身份,收回了柴阳的股权,还拿他们曾经签过的一份对赌协议来做筹码,这让柴阳完全落于下风,他总感觉自己头上悬挂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剑尖正对着他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2016年的12月31日,柴阳抛下心中一切顾虑,在网上发布了一个解说视频,详细叙述他创业五年来的心路历程,以及他和投资人的纠纷始末。
在那个视频里,柴阳不敢直接念出江逾白的名字,就用“投资人A”来代指江逾白。他还自封为“全球IT行业遭遇最坎坷的创业者”,把“投资人A”描述成一个争抢胜利果实的有钱有势的上位者。
柴阳穿着一套手工定制的高档西服,声情并茂地倾诉道:“各位朋友,我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我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不是想树个靶子来让你们帮我骂投资人A。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985 学校的男大学生,爸妈从小就教育我要懂得感恩,没有投资人A,就没有今天的我。同理,没有我,就没有江科软件。我大学刚毕业出来创业,没有人脉和背景,睡过地板,吃过泡面,被保安扇过耳光……朋友们,我走过不少歪路。如果您也是一个怀揣着创业梦想的年轻人,看过我这段视频,就记住我想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一个道理——你们跟合伙人、投资人签合同,一定一定要一条一条地检查合同条款!”
他张开双臂,回首曾经:“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做技术出身的,五年前,我和投资人A签合同,没带律师,就用百度随便搜了合同上几个名词,百度搜出来的结果没问题……投资人的律师一直在催我,我大脑空白啊,提笔就签字了。五年过去了,江科软件的规模越来越大,而我,被投资人赶出了公司……”
他昂首挺胸地说:“我将代表江科软件的初创团队,起诉投资人A,拿起法律武器,保障创业者的正当权利!”
话音落后,视频里还配上了“鼓掌”的音效。
柴阳意气焕发。
想当年,他和林知夏、江逾白第一次在咖啡厅见面时,他愿意为了林知夏小组作证,证明那位名叫“贺尚卿”的男生在小组作业里混水摸鱼。
柴阳清楚地记得,贺尚卿身高一米九几,通身的肌肉紧实而虬结,把一件单薄的运动衣穿出了非同一般的质感。柴阳却不怕他上门报复,执意要为林知夏等人作证。
当年的他,胆子多大?
他自认有一腔孤勇。
现在,他仍然敢于抗争,不怕江逾白家大业大,更不在乎官司的输赢。只要能让他自己的话题度上升,他就算是赢下了这一场艰苦的战役。
五年过去了,柴阳的初心,未曾改变。
*
柴阳的视频在林知夏的朋友圈里迅速地流传开来。
大家纷纷表示强烈的谴责。
就连一向与江逾白不对付的林泽秋都说:“柴阳这个傻吊。”
林泽秋很少会用“傻吊”去形容一个人,除非他是真的看不过眼。
林泽秋的父母也很关心江逾白的工作情况。
2017年元旦那天,江逾白登门拜访岳父岳母,带来了许多新年礼物。他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聊天,聊起各自的工作,林泽秋顺嘴就提到了柴阳。
林知夏接过话题,仔细分析道:“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江逾白从来没有逼迫柴阳离开公司。他们管理公司的办法不一样,柴阳就带着团队离开了……”
林泽秋跳到了重点:“柴阳在网上骂过林知夏。”
“是的,”林知夏补充道,“他觉得我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骗子。”
骗子?!
那怎么可能呢?
林知夏的父母养育女儿这么多年,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女儿究竟有多聪明——虽然这种聪明的程度,不是他们做父母的可以理解的。
林知夏的爸爸不由得皱紧眉头:“他认识我们家夏夏吗,就说夏夏是骗子?”
江逾白插话道:“不认识,见过几面而已。”
江逾白与林知夏并排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林知夏借势倚靠江逾白的手臂,又说:“我们的量子团队里,还有很多特别聪明的人,比如我的同学温旗、冯缘……他们三年就读完了博士,研究成果都上过新闻。”
林知夏描述的博士同学圈……
大概是一个天才专属的圈子。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都没话说了,林泽秋假装自己在看电视,江逾白低下头来默默地扒橘子,林知夏还没察觉自己冷场了。她很开心地说:“明天他们就来省城了,我要去接机!”
林知夏提起“接机”,妈妈就问道:“夏夏啊,你那两位同学是咱们本地人吗?他们来了省城,住在哪里啊?”
江逾白解释道:“公司安排了酒店式公寓,交了一年的租金,他们要是住得不习惯,还可以再换地方。”
林泽秋也讲出了一些内幕:“林知夏给他们划了股份,出手还挺大方。”
林知夏点头。
她不会亏待她的朋友。
朋友之间的信任基础,需要双方的用心维护。
*
2017年1月2日傍晚六点多钟,从伦敦启程的一架客机抵达了省城的机场。
温旗坐在靠窗的位置,侧着头,遥望窗外的景色。灰蒙蒙的天空布满乌云,洒下一阵绵绵密密的小雨,他裹紧外套,微抬下巴,就有几位路过的女生喊他:“你好啊,加个微信行吗?”
温旗一声不吭。
甚至连他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哎,好端端一个帅哥,怎么竟然是个聋子呢?
女生们渐行渐远。
附近的旅客几乎全部走光了,温旗才从座位上站起来,拎起登机箱,缓缓地走出经济舱。这时他的手机就开始疯狂震动。他按下接听键,听见林知夏的声音:“你下飞机了吗?我在出口等你。我会把你送到公寓,晚餐已经订好了。”
温旗咳嗽一声,才说:“谢谢……林总。”
林知夏颇有总裁的豪爽风范:“不客气,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还有,不用叫我林总,叫我名字就行。”
去年十月份的产品发布会大获成功之后,林知夏的名声在海内外打响。
林知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她的论文引用量直线上升,那些与她合作过的同学们都跟着沾光。温旗的“论文影响因子”变高了不少,他的研究方向也备受瞩目,在他回国之前,美国和欧洲都有几家公司给他开出了百万年薪,但他全部拒绝了。
温旗早就答应了林知夏——他要在她的公司里打工。
林知夏却没有身为老板的自觉。
她在航站楼门口见到温旗,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之情,直接朝他招手:“嘿,老同学!”又说:“今天早晨,我读了你去年十二月挂在arXiv上的那篇文章……”
林知夏自然而然地与温旗讨论起学术问题。
随后,林知夏就发现,温旗这些年来一直埋头苦学,思维能力比从前更好。他表达清晰,逻辑严密,对自己的学术成果也有了一些信心。
两年前,他曾经想过退学。
而现在,他开始展露锋芒。
这,就是年轻人的成长。
林知夏甚至觉得,温旗的交际水平也提升了。她对他表示赞许,他反倒抹了一把脸,不再讲话。
沉默在空气中不断蔓延。
为了寻找话题,林知夏自顾自地说:“江逾白还在公司开会。他今天特别忙,要处理很重要的事。”
温旗试探道:“柴阳那件事?”
林知夏有些惊讶:“你也在关注柴阳吗?江逾白投资的公司很多,也遇到过各种麻烦……不过,柴阳的网络影响力比较高,他想用诉讼的方法来解决合同纠纷。”
温旗抿唇不语。
林知夏语气轻快:“过完春节就开庭了,你要是有兴趣,就来旁听吧。”
温旗问:“你旁听吗?”
林知夏坦然中还有一丝骄傲:“我也是被告。”
温旗愣住了。
林知夏耐心解释:“柴阳要跟我打名誉权纠纷的官司。我在网上公开调侃过他,他认为,我损害了他的名誉权。”
温旗眉头紧锁。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公司派遣的一辆专车把温旗送到了酒店式公寓的大门之外,他拎着行李下车,林知夏坐在车上,和他告别:“你先休息几天,等你调整好状态,就来公司报到吧,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的团队。”
隆冬时节,夜风寒冷刺骨,灯光绵延至远方,铺洒在宽阔笔直的马路上。
温旗望着远去的轿车,仍在默念林知夏的最后一句话——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的团队。
他不禁想起同学们对林知夏的评价:她不仅是天资过人的奇才,还是一位杰出的领导者。她永远乐观,永远可靠。
*
这天晚上,林知夏没有回家。
她直奔江逾白的投资公司大楼。
临近年关,各大基金公司都在冲刺业绩,提前为2017年的布局做准备,江逾白的工作比平常更忙。他要亲自审核一些材料。他加班到夜里九点多钟,林知夏发给他一条消息:“开门,我在你楼下。”
江逾白直接下楼,把林知夏带回了他的办公室。
林知夏从没来过他的公司找他,他想当然地问:“你遇到了什么急事?”
“没有急事,”林知夏却说,“我只是突然有点想你,想见到你……不行吗?”
江逾白刚刚关上办公室的门。他背对着林知夏,开启了房间的“请勿打扰”模式。他还脱掉了西装外套,扯了领带,解开扣子,转身却见林知夏坐在他的办公椅上,拉开他的抽屉,像是总部派来的长官一样认真严谨地检查他的办公桌。
他走过去,轻轻叩响了桌面。
林知夏抬头看他。
他很有礼貌地尊称她:“林老师。”
林知夏脚尖划地,椅子往后退了半米。她双手压住裙摆边沿,整个人落进他的影子里,他就搭上椅子的扶手,手背上隐隐可见几条青筋。林知夏以为他会用这双手来撩她的裙子,但他没有,他与她保持着一段间距,就像他们刚谈恋爱时那样谨慎。
林知夏饶有兴致:“你忙完了吗?”
“差不多结束了。”他说。
说完,他大概想起了什么,稍微笑了一下。
他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林知夏原先还想和他讨论公司的经营状况。现在,那些正儿八经的计划都没了,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掌心的热度仿佛传进视觉细胞,刺激着神经末梢,她的嗓音越来越轻:“我觉得,我能猜到你现在的想法。”
“是吗?”他反过来问她,“我在想什么?”
谈话间,他们的距离拉近。
林知夏习惯了有话直说,但她的习惯只能发挥在特定的环境里——而现在,突然加快的心跳让她有口难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又被江逾白一手搂过腰,他一使劲,就揽着她坐到了他的腿上。
他咬字念道:“夏夏……”
林知夏万分警觉:“你要坦白你的想法吗?”
他撩起她的长发,亲吻她的后颈:“我有好几天没抱过你。”
林知夏非但没有丝毫感动,还很疑惑地质问他:“就这?”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诱发了许多不好的念头。
江逾白左手箍紧她的腰,右手摸索到她的下巴,在她的耳边切切低语。她的耳尖越来越红,心中如有沸水翻滚,江逾白还说:“你一边听我讲话,一边回忆我们……”
回忆什么!
他一句话没讲完,林知夏就明白了。她闭上眼睛试了一遍,十指紧扣他的手臂,指甲把他掐出红印,而他轻缓地含住她的耳尖,揽在她腰间的胳膊甚至没有上移。
林知夏睁开双眼,小声说:“你……”
江逾白亲了亲她的脸颊。
她深吸一口气,侧坐在他的腿上。
为了听清他的心跳,她解开他的衬衣扣子,耳朵直贴他的胸膛,隐约传来的声音像是一条线缠住她的灵魂。此刻的氛围极其安静,也极其甜蜜,林知夏忍不住问他:“回家吗?”
“走吧,”他答应道,“我们回家。”
林知夏立刻像个没事人一样从他身上爬起来。她衣裳整洁,衣冠楚楚,简直可以直接去会议室开一场职工代表大会——反观江逾白呢,他手臂被掐出指印,脖子上留着唇印,衣领凌乱不堪,胸膛的轮廓清晰可见,常年锻炼养出的肌理在灯光照耀下泛起光泽,摊开的西装外套被盖在他的腿间。
总之,他手上的红痕最为显眼。
林知夏深刻地反思:我刚才对他做了什么?!我简直不是人。
江逾白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同时问她:“你的表情有点严肃?”
林知夏简略地形容道:“我不是人。”
江逾白笑出了声,林知夏又补充道:“我把你搞成这样。”
他却说:“我喜欢。”
江逾白讲话时,目光从未离开她。
她不知怎么又记起江逾白十三岁那年去她家里做客,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就像是被一百八十度的交流电击中脑袋一样反应剧烈……时隔多年,他竟然进化到了今天这种境界。
林知夏不由得笑了。
即便时光飞逝,十年弹指一挥间,她依然记得他们成长中的每一份经历,也熟知江逾白每一个年龄段的特点——这些宝贵的回忆,都是上天的恩赐,足够抵消一切因为没有忘性而带来的遗憾。
江逾白观察着林知夏的神色,正式向她提出请求:“今年办订婚宴,怎么样?”
林知夏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要直接结婚呢。”
“求之不得。”他说。
林知夏怔了一怔,而他循序渐进:“可以吗?”
他连衣领扣子都不系了,就那么衣衫不整地面朝着她,提醒她被美色所惑之后犯下的恶行。
最高明的艺术家也无法用大理石雕琢出那样完美的身体,时间在这一瞬间终结——或许时间原本就不该存在,林知夏感觉自己受到了末日审判。
她迟疑几秒,冷静地答道:“我再考虑一下。”
江逾白格外顺从她:“好的。”
林知夏开始调戏他:“我忽然想答应了。”
江逾白披着西装走向她,她转身要跑,不忘给自己留后路:“我反悔了。”
江逾白从她背后抱住她,她扭头亲他一口,踮脚靠近他的耳边,宣告自己的最终决策:“今年八月份,你生日那天,我们结婚吧。”
江逾白问了林知夏两遍,林知夏都给出了相同的答复,她还说:“我小时候在一本小说里见过‘灵魂伴侣’这个词,我不相信它的定义 ,因为我觉得每个人都是特殊的个体……”
她搂住他的脖子:“现在我相信了。”
江逾白很难用语言来表达他的心情。他低下头和她接吻,浓情衍生的热度几乎要融化他们。
*
林知夏读本科时,曾经创下了“将近两个月没联系江逾白”的记录。
后来,她去美国做博士后,每周只给江逾白打一次电话。
最近这段时间,林知夏和江逾白的聊天频率变得很高。
林知夏每天早晚都主动找他讲话,还会给他发送“早安”,“晚安”,“我喜欢你”,“中午吃了什么?”这般关切的消息。
虽然江逾白从小就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作人生格言,但是,林知夏高涨的热枕还是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江逾白的心情——接连几天,江逾白一个人独处时,也会悄悄地笑一下。
他还带着同事再次访问了林知夏的大学。
校长倡导建立“产学研结合”的世界一流大学,深化工业界与学术界的各类合作。因此,学校也很欢迎全国上市企业高管的造访。
2017年的一月中旬,省城最大互联网公司就与学校签署了一份《战略合作框架协议》——这份协议的签署代表分别是大学的校长,以及互联网公司的执行总裁,江逾白以董事的身份在现场做了一个见证。会议结束后,校长邀请江逾白去学校最高级的餐厅参加宴会,江逾白却委婉地谢绝了。
江逾白带着秘书走出会议室,正好撞见副校长。
副校长问他去哪儿,他透露道:“今天是林老师《量子位与计算机》的最后一堂课……”
江逾白还没讲完,副校长立刻会意,便笑着说:“林老师的课,欢迎旁听。”
就这样,江逾白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主教楼的一间大教室。他和一群本科生坐在一起,显然是最扎眼的那个人,所有同学进门之后第一眼就望见了他。
江逾白穿着一身面料高档的西装,这种过于正式的装束,在教室里会有些格格不入,好在江逾白早有准备——他给自己带了一件深灰色风衣外套。
那件外套罩住了西装,江逾白还把拉链拉得很高,严严实实地捂住领口,看起来就像一位年纪轻轻、英俊至极、着装简朴的男大学生。
附近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
江逾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他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本笔记,一支签字笔。
近旁又有两位女生搭讪道:“同学,你是哪个年级的?”
江逾白如实回答:“我毕业了。”
毕业了?
众人闻言皆惊。
教室里的学生熙熙攘攘,距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林知夏尚未出现,江逾白成了全场焦点——他备受瞩目的原因主要有三个:其一,他的长相如此英俊,在场的学生却不认识他,其二,他自称已经毕业了,那他干嘛还来听林老师上课呢?其三,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坐在了崔一明专属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位于第一排的拐角。
崔一明总要坐在此处,时不时地抬起头,与林知夏目光交汇。
*
午后的阳光澄澈如水,崔一明背着双肩包踏进教室。他听见前排的几个男生说:“新来的那个同学也太帅了,我一男的都忍不住看他。”
崔一明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到了江逾白的身上。
崔一明不得不承认,这位新来的同学确实很帅气,外表和发型都堪称无懈可击,不过他穿的那件灰色外套有点土气,拉链也拉得太高,脖子都快遮住了,保守到不像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
崔一明径直走向江逾白,挺有礼貌地开口说:“麻烦你让个座,我在你的座位上坐了一学期。”
江逾白合上笔盖。
崔一明这才发现,江逾白正在笔记本上画画——他画的是林知夏老师。
这简直……
大逆不道!
崔一明的脸色陡然变黑。
迄今为止,崔一明跟着谭千澈学了整整一个学期。
谭千澈组里有一个女生隐约有些仰慕谭千澈,经常找他谈心事,还给他叠了一罐爱心,他就在组里很严厉地警告大家,必须注意老师和同学之间的底线。
崔一明特别赞成谭千澈的意见。他肃然提醒江逾白:“你来大学,是学习的。”
话音未落,上课铃打响。
林知夏准时踏进教室。
她怀里抱着教案——不过教案只是个摆设。她早已把所有课程细节记到了脑子里。她走上讲台,面朝同学,瞥见江逾白的那一瞬,她明显怔住了,江逾白随即低下头,错开她的凝视。
崔一明来不及挑选座位。
他坐到了江逾白的身边。
江逾白找回了当年在剑桥读本科的感觉。他把笔记本翻到第二页,听见林知夏在台上说:“各位同学,下午好,今天是我们的最后一堂课,感谢大家这一学期的参与。今天我们先复习一遍知识点,我再来为你们答疑……”
教室里坐满了学生,阳光穿透窗户,被拆成一缕缕的丝线,教室里响起一片“沙沙”的写字声。
林知夏聚精会神地讲课,但她总在无意中瞥向江逾白——只有江逾白注意到了这一点。
林知夏在台上描述“单量子比特的布洛赫球分析”,江逾白煞有介事地写起笔记。很快,他就写满了一面纸,崔一明又问他:“基础概念都要记?”
“别讲话,”江逾白的字迹未停,“认真听课。”
江逾白彻底融入了大学生群体。
崔一明沉默不语。
后排的一个男生拉住崔一明的外套帽子,崔一明扭头道:“找我问题目?”
“咱班的同学……”那男生却说,“要你旁边那个人的电话号码,你帮忙问问?”
崔一明一把扯回自己的帽子,淡定地说:“我没空。”
他们都坐在前排,一举一动逃不过林知夏的眼睛。
林知夏朝他们看过来,气氛顿时凝滞,洁白的墙壁化为一座雪山,细微的响动都有可能引发雪崩。
崔一明锁紧牙关,不再吐露一个字。
而江逾白正在记录《量子计算》里的“哈达玛门与单位圆状态机”。他依照自己的想象,在纸上简单地画出一个球和一扇门,将它们命名为“单位圆状态机”与“哈达玛门”。
崔一明非常崩溃。
他如坐针毡。
他很想纠正江逾白。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崔一明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哪个学院的?”
江逾白如实回答:“剑桥三一学院。”
崔一明面不改色:“哦?”
他们二人还没聊上几句,徐凌波就从后排冲了过来。四面八方都是一群不了解真相的本科生,徐凌波只能压低嗓音,很隐蔽地喊出一句:“师公?”
恰好,这个时候,林知夏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她拿起江逾白的笔记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江逾白依然坐在原位,端着一副差等生的样子,迎接老师的检查和批评。
“这位同学,你很认真呢,”林知夏评价道,“不过,你的笔记有一些不严谨、不准确的地方……”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红笔,圈出他的笔记本里的几行字:“下堂课结束后,我给你改正,现在我要给别的同学答疑,你先等等吧。”
江逾白微微偏过视线,俨然是个沉静内敛又不善言辞的男大学生。林知夏放下他的笔记本,渐行渐远,其他同学围住了她,如同众星拱月,她就站在黑板的正前方,手握粉笔,耐心地为大家答疑解惑。
江逾白换了一支铅笔。
他在笔记本的第四页打草稿,验算他们公司量化基金模型里使用的数学公式。这些公式与林知夏的《量子计算》几乎毫无关系,不过,江逾白想在课间十分钟给自己找点事做。
徐凌波在一旁都要看呆了。
他大胆地猜测,江逾白和林知夏不愿在课堂上公布感情自己的状况,就故意演出一副老师和学生的样子。
因此,徐凌波也不好多说。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崔一明的肩膀,拎起书包,悄悄摸摸地坐到了后排。
上课铃再度打响。
林知夏继续为学生们讲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十分钟一晃而过,林知夏终于结束了这一轮复习。她站在讲台上,整间教室鸦雀无声,所有学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指间夹着一层粉笔灰,心中忽然泛起一点喜悦,就说:“好了,我们的《量子位与计算机》要结课了。这学期,能和你们一起学习量子计算的理论基础,我觉得很荣幸。”
前排有几个大一年级的男生眼眶泛红。
林知夏笑说:“我每次进教室,黑板和讲台都被你们提前擦过,很干净,你们去我办公室问问题,还会在门口排队,很可爱……最开始,我不太懂教学大纲,布置的作业比较难,你们也没有退课,我很感激。”
教室宛如影院,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课堂出勤率非常高,高于百分之九十,你们的期中考试成绩也不错,总之,我是满意了,希望你们的期末考试取得好成绩。”
台下掌声雷动。
林知夏等到掌声散去,才说:“我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祝你们都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取得重大收获。”
江逾白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重大收获”四个字。
他写完最后一个笔画,下课铃声就穿透了走廊。
林知夏抱着教案,走下讲台,路过第一排时,她停住脚步,等待江逾白。
江逾白跟着她离开教室。
崔一明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正要点评两句,徐凌波便打断道:“喂,那个帅哥是我们的师公……林老师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戒指是师公送的,他们俩天造地设,轮不到你来反对。”
崔一明还没说话,近旁的另外两位女生兴奋道:“唉!学长,林老师快结婚了吗?还是已经结婚了啊?”
“快了快了!”徐凌波含糊道,“别问老师的私人生活。”
*
徐凌波不经意的几句话,引发了校园里的传言。
学生们都说,林老师有一个很帅很帅的老公。
几位学弟结伴跑来徐凌波的宿舍诉苦,说他们失恋了,没想到林老师这么年轻就有一个很帅很帅的老公 ,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机会?
彼时,徐凌波躺在宿舍的床上,一边读论文,一边散漫地说:“那可不,你们要是有机会,我就能获诺贝尔奖……想得那么美,也不看看实际不实际。”
学弟们哭着跑开了。
徐凌波似乎毫无波动。
他歪着头,悄悄地打开手机,瞄了一眼师姐的照片,透过她不羁的秀发、厚重的眼镜片、充满嘲讽意味的勾起的唇角,仿佛能洞见她比金子更纯粹的内心。
师姐,他在心中唤道。
片刻后,他又念起“方怡雯”。
她的名字被某种魔力锁在他的唇齿之间,使他徒劳无功地回想她千百万遍,最终,他颓丧地抱起床上的论文,倒进枕头和被子铺成的温柔乡。
*
去年九月,方怡雯在曲老师实验室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四天。
在林知夏的教导下,方怡雯开始尝试“平等对话”,关注别人的情绪波动——这件事本身有益有弊,益处是她找人办事的效率变高了,弊端是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一样洒脱。
她在曲老师的实验室里工作,曲老师的两个呆瓜学生想跟她比拼实验进度,她不能骂他们愚钝,也不能笑他们手笨,她干脆全身心地投入实验操作,任凭那两个学生如何乱开“老弱病残小组”的玩笑,她也没再回复他们一个字。
实验结束后,方怡雯收集数据,连夜撰写论文。
方怡雯的英语写作功底不算好,林知夏帮她从头到尾润色了一遍,又修改了一些小错误,随后就投给了国际一区SCI期刊,经过三个多月的审稿,方怡雯收到了编辑的祝贺邮件。
是的。
她中了!
她中了顶刊!
《范进中举》都不能精准地形容那种溢满心头的狂喜。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方怡雯“投中SCI一区一作论文”的好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学院,他们的课题组一跃成为众人眼里的高级领域,凡人无法接近——就连“老弱病残小组”的外号也被改成了“德智体美”,詹锐是“德”,方怡雯是“智”,徐凌波是“体”,林知夏是“美”。
方怡雯的照片,也登上了学校的校刊月封首页。
林知夏特意买来一本校刊,带回家里收藏,纪念她的第一个博士生发出的第一篇高质量文章。她认真品读方怡雯的“研究自述”和“学术兴趣”,恍惚中又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以及当年的老师。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这是教育的意义,也是她的追求之一。
*
2017年的春节之前,省城下了一场大雪。
天空纷纷扬扬飘落雪花,城市在一夜之间素裹银装。
林知夏去了江逾白家的庄园,饱含诚意地拜访他的家人——临近年关,江逾白的亲戚从五湖四海赶来,他们其乐融融,汇聚一堂,整座庄园都很热闹。
林知夏见到了江逾白的几位叔公,外公外婆,各种表亲和堂亲,当然也有江逾白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所有长辈出手都极其阔绰,林知夏收到了让她吃惊的压岁钱,足够让她去省城最好的4S店里订做一辆豪车。
也能还清她的房贷。
然而,这些夹着支票的红包,却被林知夏退给了江逾白:“他们给我这么多,我见了小辈,肯定也要给钱,你帮我……”
江逾白打断她的话:“这些钱可以用来投资公司。”
两人谈话时,正值晚上十一点。
江逾白和林知夏留宿在江家庄园,住进了江逾白的卧室——这间卧室,见证了江逾白的成长。小时候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林知夏一起躺在这张大床上。
林知夏抱着他的手臂,思索道:“用来投资吗?你的亲戚,就是我们量子公司的股东,不过,我们的股东门槛上升了……”
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江逾白低声道:“睡吧,明天再想。”
她答应道:“好的好的。”
江逾白侧躺在床上,手伸进她的睡裙,如同把玩美玉一般轻抚她的后背,指尖一寸一寸地缓慢滑行,她惬意到绷直脚尖,残存着一丝意识:“好舒服……”
他应声说:“晚安,夏夏。”
*
隔天一早,江逾白带着林知夏去他们家最大的餐厅吃早饭。
江逾白家的各位亲戚又来和林知夏打招呼,江逾白的爷爷还担心林知夏会认错人——谁知她分得比江绍祺还清楚。江绍祺都喊错了两回,林知夏却没出过一次错,对比来看,江绍祺竟然更像是一位刚嫁过来的新媳妇。
江逾白就听见爷爷对叔叔说:“绍祺,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分不清咱家的亲戚?”
叔叔顶嘴道:“他们都没介意啊。”
爷爷就说:“心里介意,嘴上不提,这个道理,我教过你多少回?”
“爸,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叔叔笑说,“我都快当爸爸了,你就像看待大哥一样看待我吧。”
江逾白的视线与叔叔交汇。
叔叔拍桌而起:“各位,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我太太Jessica怀孕了,今年我就要当爸爸了。今晚,我会在家里的音乐厅,演奏几支曲子助兴。”
林知夏反应最快。她第一个鼓掌,特别捧场道:“恭喜叔叔和婶婶!”
叔叔满面笑容,如沐春风:“谢谢我的侄子和侄媳妇。”
江家的春节宴会只有关系很近的亲属才能参加,大家的注意力原本都在林知夏身上,又因为Jessica怀孕了,长辈们的关注点就变成了Jessica。
林知夏在江家混吃混住了几天,日子过得格外惬意。
白天,江逾白和她在花园里散步,他还手把手地教她骑马,带她穿过广阔的练武场。
晚上,他们往往会待在卧室里,玩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精通的游戏——无人打扰的休闲时光,就像度假一样快乐。
相比之下,柴阳的日子就过得不太顺畅。
柴阳脱离“江科软件”以后,创建了“阳阳直播公司”。阳阳直播APP上线不到半个月,就完成了A轮融资,目前正在准备B轮,但是,“阳阳直播”的客户活跃度不够高,视频点击量也比较少,整个团队的士气受挫,经营状况也陷入窘境。
柴阳给整个技术团队开出了高工资,他自己的年薪反而是最少的。即便他做到了这一步,阳阳直播仍然前途未卜。
租金、流量、客户、股东……每一个词语,都像一座大山,重重压在柴阳的肩膀上。他只能在心中默念《孟子·告子下》里的名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于是,柴阳反复检查公司的流水,亲自联系主播、撰写计划书,独立进行市场调查,承担了公司创始人的所有责任。他还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关注他和江逾白的民事纠纷案件进展。
2017年的二月份,柴阳终于达成了一个小目标——他的民事诉讼案件快要开庭了。
柴阳的律师告诉他,他胜诉的概率不高,这反而让他觉得安心,因为他需要的正是弱势者的身份——作为一个三番两次投身于创业大潮的草根企业家,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赢过身价千亿的投资人呢?
开庭的那天早晨,柴阳还在“阳阳直播”公司内部召开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职工动员会。
他面向一群创业伙伴们,高声说:“你们中的一半人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刚开始创业那年,什么苦没吃过?你们是我的同学,我的战友,为了梦想放弃了江科软件的待遇,跟着我来到阳阳直播,我掏心窝子和大家讲句真话,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和江逾白打官司,他的律师团号称‘地表第一梦之队’……”
“地表第一梦之队”的名称刚报出来,底下就有一个员工“扑哧”地笑了一声。
柴阳也笑了:“咱们公司要做就做全行业的第一,要把直播领域垄断,跟电商合作,跟游戏合作!争取发展出几个亿的用户!起步阶段,我们不怕困难,就怕市场不关注!不怕麻烦,就怕用户不在乎!”
员工们纷纷附和。
柴阳昂首挺胸,同时给自己鼓掌:“我进法院庭审,我会安排主播在外面做直播,阳阳直播要把客户放到第一位……”
柴阳的秘书打断了他的话:“柴总,快到点了。”
柴阳不再讲话。
他挥手告别一群属下,乘坐公司的专车,来到了法院的门前。如他所愿,街头拐角处站着几位省城《晨间日报》的记者,还有摄影师靠着一架摄像机,镜头正对着柴阳的脸。
柴阳带来的一位男主播马上问道:“柴总,咱们开始直播吗?”
柴阳扭头吩咐道:“要的就是现在,你把APP打开。”
男主播不敢怠慢,马上掏出手机,拟定直播的标题——“惊了!男默女泪!你不得不看的审判现场转播!”
男主播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博文,柴阳转发并评价道:“感谢网友们!我进法庭了!赢了官司我拿二十万现金回馈网友!输了官司我卖房也要赔偿!”
做完这些准备,柴阳方才下车。
柴阳缓步走到记者的面前,他的秘书给每位记者都发了红包,此时正值上午八点半,他们一行人静立于树荫下方,凉风荡漾,落影交缠,柴阳双手揣兜,与秘书有说有笑,完全不像是来打官司的。
又过了几分钟,柴阳的律师也到场了。
柴阳为记者介绍道:“他是我的律师,柯牧强。”
众多记者就把目光转向了一旁——他们眼中所见的柯牧强,是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此人身量中等,相貌不俗,眼角微有皱纹,不笑时显得严肃,笑起来就分外和蔼。
柴阳爆出一个惊天内幕:“柯牧强是林知夏的亲舅舅。”
亲舅舅?
此话一出,记者惊叹。
柯牧强也说:“是啊,我是云深事务所的执业律师,也是那个……林教授的亲舅舅。我是她妈妈的亲哥哥,哈哈,林教授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柯牧强穿着一身规整西装,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印象。他没和记者多说,只是公开了自己的身份,随后,他便跟着柴阳走进了法院大门。
*
上午九点,法院开庭。
这是林知夏生平第一次参加庭审。
先前,林知夏的律师曾经说过,她可以全权委托律师代理本案的庭审程序,但她委婉地拒绝了,因为她觉得庭审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经历。
林知夏还知道,柴阳的律师是她舅舅。
舅舅走过来的那一刻,整个旁听席异常安静。
林知夏的爸爸妈妈都来旁听了,舅舅还朝妈妈点了一下头。妈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爸爸双手搓了搓脸——显然,父母都受到了舅舅的影响,林知夏稍感烦躁。
她和舅舅对视了两秒。
她老老实实地坐在被告席上,就像在学校里听老师讲课一样,安静地聆听原告柴阳叙述他的诉求——他要求林知夏视频道歉,撤回微信公众号上的文章,承担一切诉讼费用,赔偿精神损失费与经济损失共计两百多万元人民币。
两百多万元人民币!
他疯了吗?
竟然要这么多钱!
这个数字刚报出来,旁听席上,林知夏的父母都有点坐不住了。
林知夏向父母投去“稍安勿躁”的安抚眼神。
原告柴阳一直在讲话。
柴阳吐字清晰道:“2016年10月24日晚,原告在新浪微博上点评社会实事,被告转发了原告的微博,说出了‘事实的真相摆在大家眼前,柴阳并不了解量子计算领域’,‘希望柴阳能尊重每一个行业的科研人员’之类的话,2016年10月30号下午五点开始,被告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名为《请勿错过!全球第一家商业化量子科技公司!》的系列文章,文中未经许可,引用了原告的微博截图。原告认为,被告在转发微博与撰写文章时,不仅写出了原告的真实姓名,还以‘柴阳不尊重科研人员’为由,对其发动公开性质的、侮辱性质的网络攻击……”
柴阳的语气抑扬顿挫,林知夏听得越发认真。
柴阳讲到此处,定了定神,方才继续说:“被告全凭主观臆断,在互联网上恶意诽谤原告,面向大众散布不实言论,对原告的身心、名誉都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损害!”
柴阳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林知夏的坐姿更加笔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柴阳,而柴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原告是‘阳阳直播’公司的创始人,被告的不实言论,严重影响了阳阳直播的经营活动,削弱了阳阳直播的竞争力,致使阳阳直播的用户活跃大幅降低……现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侵权责任法》第三十六条、《关于维护互联网安全的决定》第六条,追究被告的法律责任,依法请求法庭予以裁判……”
每当柴阳念起“阳阳直播”,林知夏都有点想笑。
她清楚地听见,柴阳发的是三声调。
痒痒直播,痒痒直播,这也太好笑了。
即便如此,林知夏依然忍住了笑意。
因为法庭是一个严肃的、神圣的地方,林知夏必须忍住。她尽量展现出成熟的一面,很沉稳地面朝着柴阳的方向。
柴阳发言完毕,他的律师——也就是柯牧强,他稍稍颔首,面色和蔼。
林知夏微勾唇角。
柯牧强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林知夏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握。
今天的林知夏化了淡妆,还穿了一身女式西装。她的神色毫无异状,端的是一副镇静模样。
她的学生、父母、公司里的几位员工都坐在旁听席上,而江逾白却没有出现。
今天上午,江逾白名下的基金公司要召开一年一度的“投资策略审查会议”,林知夏觉得他很忙,就没让他申请旁听。毕竟江逾白来不来都没什么影响,林知夏对自己很有信心。
宽敞明亮的法庭内部,气氛格外肃穆,审判长朗声说:“下面由被告进行答辩。”
林知夏清咳一声,郑重地说道:“原告诉状中主张的被告侵权言论共计两条,其一,‘事实的真相摆在大家眼前,柴阳并不了解量子计算领域’。其二,‘希望柴阳能尊重每一个行业的科研人员’,被告的以上言论,均为对原告的微博发言的回应,被告并未发表任何侮辱性质的评价,原告公司的用户活跃度与被告的言论并无任何因果关系……”
林知夏讲话的时候,从未低过一次头,从没看过一眼发言稿。
在场大部分人都以为,林知夏辛辛苦苦地把稿子背下来了。
就连柴阳都对她心生几分敬佩。
没想到……
林知夏如此重视这一次庭审。
她工作那么忙,还能抽空背稿子。她的语速十分流畅,想必是在家里排练了无数遍吧?
柴阳这么一想,心态平衡了不少。
他的肢体动作略微放松。
就在此时,林知夏开始进行她的“反诉”操作。
所谓“反诉”,指的是被告针对原告的诉讼。
柴阳状告林知夏,被称为“本诉”,林知夏反过来告柴阳,即为“反诉”,为了节省当事人的时间,今天的法庭同时审理“本诉”与“反诉”——两起案件一同审理,林知夏的身份仍然固定于“被告”,这样一来,就能方便书记员的书面记录。
林知夏抓紧机会,认真说道:“原告曾经发布十余条微博,对量子实验室使用了‘概念炒作’、‘虚假科技’、‘不顾脸皮’等贬损性语言,原告在其微信朋友圈公开侮辱被告——‘林知夏没有真才实学,只会挥霍投资,海归骗钱的惯用伎俩’……”
她面无表情地复述道:“顶着一个美女头衔,做不出真东西,她的那些论文,是她自己写的?”
林知夏每说一句话,柴阳的眉头就皱得更深。
柴阳记得,那天晚上,他在同事聚会上喝醉了,顺手就发了一条朋友圈,发完不到半小时,他就把朋友圈删除了。
既然如此,林知夏怎么会知道呢?
她怎么还能把区区一条朋友圈当作证据?
林知夏接着发声:“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的第十三条、第十五条……”
讲到此处,她一字不漏地当场复述条款的内容——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但她始终没有瞥过一眼稿子,仿佛早就把所有文字深深地刻进了大脑里。
林知夏仿佛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不过,她的诉求十分简单,她只要求柴阳公开道歉,再赔偿她一元人民币。
林知夏才刚说完,舅舅便赶紧开口:“我方支持本诉,驳回反诉!”
他翻开笔记:“《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名誉权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第七条规定……”
舅舅还在翻页,林知夏代为回答道:“第七条规定——‘是否构成侵害名誉权的责任,应当根据受害人确有名誉被损害的事实、行为人行为违法、违法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有因果关系、行为人主观上有过错来认定’……”
柴阳抓了一下头发。
庭审的过程十分枯燥。
林知夏又过于凶悍。
为了炒作网民讨论的话题度,柴阳雇佣了林知夏的亲舅舅作为律师——这位律师的工作能力比较中庸,他眼下对付林知夏都有点吃劲,再过几天,碰上江逾白的“律师梦之队”,又能撑过几个回合?
柴阳知道,江逾白绝对不会出庭。
像他们那种身价千亿的投资人,基本不可能在民事诉讼的庭审现场露面。
柴阳的思绪越飘越远。
柴阳走神期间,林知夏和她的舅舅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舅舅颇有风范地说:“原告是两家科技公司的创始人,被誉为‘8090后创业领军人物’,原告对科技行业的理解全面,原告对被告的点评,没有主观上的恶意,反而是被告,在微信公众上发布多篇文章,损害原告及其企业的形象,这是不正当的商业竞争模式。”
林知夏的妈妈嘴唇微张,视线向下——她大概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拼命给舅舅挣学费的往事。
林知夏看见妈妈的表情,心脏仿佛被人揪了起来。愤怒如一团烈焰,迸发在她的脑海,烧成一片熊熊大火。
她面朝审判长,很礼貌地开口:“请问,我能不能问原告一些问题?”
审判长点头:“可以。”
林知夏立刻坐直。她来势汹汹:“请确认,我们双方的公司究竟有没有竞争关系?”
柴阳搓了一下额头。
林知夏重复她的问题。
柴阳避而不答。
满场寂静。
林知夏又问:“请原告简述‘阳阳直播’的经营范围。”
林知夏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柴阳感到心烦意乱。
今天这场庭审,面向公众公开……想到此处,柴阳咬掉了嘴唇上的一块死皮。
林知夏接着说:“在‘阳阳直播’这款APP里,用户发表弹幕的最高频率关联词是什么?是不是‘量子’和‘林知夏’?如果是的话,原告为什么会认为,被告降低了原告的用户活跃度?”
林知夏这一连串的问题,简直让柴阳无法回答。
柴阳仔细回忆事情经过——他发现,错误的根源在于他的律师提到了“不正当的商业竞争”。
林知夏还在等待他的答复。
他却被自己的律师激出一口浊气,那气息盘踞于他的胸膛,让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吃惊的举动……
他擅自离席了。
原告离席,等同于撤诉。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这一章,我咨询了律师,但我还想要一点冲突,所以我来回改了几版,有些内容和实际庭审不太一样,还请大家海涵,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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