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他一个语音邀请发过去,顾关山那头几乎是秒接,她大约在刷牙,声音含含糊糊的,听上去非常的萌。
顾关山含着漱口水,模糊地问:“怎么惹?
不是在吃午饭嘛?”
沈泽道:“没有,订了外卖,正在等。”
顾关山问:“想我啦?”
沈泽看着窗外的阳光,嘴硬地道:“我想你做什么?
——最近功课怎么样?”
顾关山笑了起来:“……你怎么开始当家长了?
还挺辛苦的,不过也很有意思,有一点基础课,但是想搞什么创作也非常自由。”
沈泽梗了梗。
顾关山在那头笑道:“——沈泽。”
“我来这里之后才意识到,”顾关山温柔地道:“……其实只是一点模糊不清的感觉,大学所能够给你的,不是他的课程,也不是他的专业课。”
沈泽:“嗯?”
顾关山说:“……而是它的氛围。”
“大学重在求知。”
顾关山淡淡道:“也重在求问。
重在思想发生的碰撞,考试课程不过就那些,翻过来覆过去的几本书,考前突击一下就能过,但是这不是他们真的想给你的东西,也不是大学里最宝贵的财富。”
十月的风吹过,沈泽在很久很久以后想起他们那天下午的那场对话,不禁感慨顾关山的确是个嗅觉敏锐、看待问题极为透彻的人。
顾关山说:“你在那样的环境中,要去主动求索。”
“我的学校给我的,除了骄傲感之外——还有这里自由又热烈的氛围。”
顾关山道,“那些顶尖的高校不在于他的设施和硬件,更在于他们赋予学生的精神面貌,四年的时间里他们会在一个学生的身上刻上他们传承了百年的痕迹,或是‘自由而无用’,或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或是‘勤奋,严谨,求实,创新’。”
顾关山说:“——沈泽,我没有浪费一丝一毫我在这里的时间,我希望你也不要。”
沈泽停顿了一下,好奇地问:“什么叫做没有浪费?”
“融入进去,融进校园,和那里的每一个优秀的人发生思想的碰撞。
得到他们能赋予你的全部,”顾关山轻声道:“连GPA都是在其次的,你在那里能够得到的不仅是知识,还有优秀的人的思想。”
沈泽停顿了一下,问:“那你呢?”
“我啊……”顾关山笑了起来:“这个学期初的时候,我在Fashiondesign课上遇到了一个男生,他在一次作业里头,设计了一块夹了硬纸板的绿腰带,我觉得非常不实用,结果今天他把成品做了出来。”
沈泽立即抓住了自己的重点,不爽地问:“男生?”
顾关山在电话那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那条腰带就是……恰到好处,把整条裙子一下子提得非常美,非常有设计感。
……你看,连班里的同学都能给我这么大的启发……”
沈泽戏精般喊道:“你在和我打电话的时候提其他的男生!”
顾关山:“……”
沈泽无理取闹地道:“顾关山你不爱我了!我就知道距离会让你喜新厌旧,说吧是不是一个金发碧眼一米九五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我直觉觉得你最近喜新厌旧喜欢一米九五的兄贵了——”
顾关山艰难道:“等等……”
“我就知道!”
他说:“顾关山你不能这么对我!”
顾关山在电话那头有口难辩:“你听我解——”
沈泽大声道:“我在国内都快成望妻石了!你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你好狠的心!生怕我今天中午的麻辣烫没放醋你打算让我多喝两口——”
顾关山:“……人家是基佬。
昨天还看我不顺眼,非要送我一支他囤多了的眼线笔。”
沈泽:“……”
“你以为我们系里有直男?
!”
顾关山憋憋屈屈地问:“这个男女比例1:7的艺术院校,还是时尚设计的课程?
你告诉我哪里来的直男?
时尚界十男九基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吗?”
沈泽凶巴巴:“可是你招人。”
顾关山:“……”
沈泽觉得自己逻辑上站稳了脚跟,一边下楼一边教育顾关山:“我告诉你!你就算看上了会——会画眼线的小基佬,我也是对你最好的!你问谁谁都这么说!你要是放我走了,顾关山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我这样的,你可得珍惜着点儿——”
顾关山憋屈死了……
“——所以,”沈泽在楼下拿自己的麻辣烫外卖,嚣张地说:“你英俊潇洒又多金温柔的男朋友要问你了,最近缺钱吗?
想买东西吗?
要什么给你买什么。”
顾关山:“……”
顾关山十分茫然:“不缺啊,怎么了?”
沈泽:“……”
沈泽立刻就非常不快,说:“我去拿外卖了,你睡觉吧。”
——
十月中的月光都冷了,路上洒满了落叶灯影,月落湖心。
来来往往的人都换上了长袖,沈泽下了政治课步行回宿舍,单肩背着个包,一边耳朵里塞着耳机,哼着歌往回走。
高岩纳闷地问:“你也不给你女朋友打电话了?”
沈泽烦躁至极,将耳机扯了:“那么不识好歹,打什么电话?”
岑明杰小声解释:“……沈泽视奸女朋友微博,生气了。”
高岩:“……”
“我也不太理解,”秦鹏小声说:“我是头一次遇到沈泽家的这种姑娘,正常情况不应该是给发个红包就能亲亲抱抱举高高了吗,头一次见到连他的钱都不愿意要的。”
岑明杰:“……得长得多好看,才能这么冷淡地对待他,还让沈泽对她死心塌地啊……”
高岩嘀咕道:“鬼知道,他连照片都不给看。
我猜不咋地,可能是怕我们嘲笑他。”
“我冒昧推测一下,她根本不想和沈泽有什么发展,”岑明杰小声说:“……所以也不愿意有什么金钱上的往来,所以这么冷淡。”
沈泽终于怒了,道:“少说两句会死?”
岑明杰立刻闭了嘴,心里纳闷沈泽到底为什么一碰到他女朋友就像碰了他的逆鳞……
还真有这种斯德哥尔摩的人吗?
他想。
——那个关山月太太还是在微博上接着稿,约她稿子的人不少。
她那段时间对所有的稿子称得上来者不拒。
关山月的稿费身价其实不太高,毕竟她刚大一,笔触还生涩,粉丝也不多,就算是商稿,最多也就开个一千两千——还要大修小修不断,其实是非常磨人的。
岑明杰的女朋友搞过这个,所以他对这行业的水土还算了解。
岑明杰关注着顾关山的微博,看着她接稿的频率——心想这个女孩对自己是真的狠。
沈泽在军训时形容她‘撞了南墙不回头’实在没有说错,她就像一头野生的藏原羚,难以被击溃,更难以被驯服。
岑明杰对那女孩子,有种难以言说的佩服和欣赏,觉得能做到这份上的人绝对有着可怕的意志力。
——可是,沈泽驯服了那样的女孩子了吗?
岑明杰看着前头走着的沈泽,沈泽走在夜色里,怒气冲冲,显然气炸了。
沈泽这个生气的点,岑明杰想——真想打人啊。
——
“关山,怎么了?”
顾关山的同学——凯瑟琳关心地问:“脸色怎么这么红?
是感冒了吗?”
顾关山从手机里抬起头,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换季,有点感冒。”
凯瑟琳担忧道:“要不要去医院挂个急诊看看?”
顾关山想起自己还没医疗保险——去医院一趟等于和自己的计划说再见,斩钉截铁道:“医院太贵了,回家的时候我去药店买点药就行。”
凯瑟琳摸了摸她的头,友好地说:“有个药挺管用的,叫泰诺,但是吃了之后可能有点嗜睡。”
顾关山一听就听不懂:“能……能帮我写一下吗?”
凯瑟琳找了张纸来给她写了,一边写一边问:“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样呀?”
顾关山迷迷糊糊道:“闹脾气,不知道怎么了。
因为他问我想要点什么,我没告诉他……男人真的太难懂,跟他卖萌都不好用,看来是真的气。”
凯瑟琳:“他……怎么生气的?”
顾关山往桌子上趴,委屈地说:“……可我想他了。”
中午的餐厅里满是阳光,凯瑟琳伸手一探顾关山的额头,担忧道:“下午的课你不要去了,我帮你和教授说一声,回头把我的笔记给你复印一下,你真的发烧……”
顾关山嗯了一声,说了谢谢,慢吞吞地背上包,从餐厅里走了出去。
楼外是车水马龙的一座城市,顾关山一个人沿着林荫路往回走,手机屏幕上仍是沈泽那句平平淡淡的晚安。
路边是树和咖啡馆,顾关山一路挤着公交回去,路过公寓楼旁的破药店,和药店里的拉美裔女人艰难地比划了半天——她回去才发现多买了两盒喷嚏药,因为将‘流鼻涕’说成了sneeze,打喷嚏。
在这里生病的原则是能捱则捱,顾关山将药咽了下去,人漂泊在外,她想,生病实在是太贵了。
什么叫漂泊,这就是漂泊。
她的出租屋里空无一人,百叶窗底下满是灰,餐桌上走的时候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子。
留学,本就应该是寂寞孤独的。
百年前,第一批公派留学生漂洋过海——他们所面对的就是无尽的寂寞和孤独。
那些年轻人没有同类,几乎是第一批走出国门的国人,肤色分类着人群,黄皮肤的他们不被白人或黑人的文化包容,而在那种无尽的孤独中,支撑他们的,只有一颗向学的心,和对故土的向往。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她吃完药,鼻子已经塞了,顾关山向窗外看去——像是寻找故乡的棉絮般的积雨云。
而窗外的云犹如草原上的羊群,冲过芝加哥高楼林立的街道。
——这里连云都是不一样的,一万公里之外的他乡飘不过她故乡的云。
顾关山模糊地想,连欺骗自己,正和沈泽身处在同一片天空下都办不到。
她摸出手机,给沈泽发了一条微信:“我想你了。”
沈泽没有回复。
他肯定睡了,顾关山想,明天沈泽还有课——高等数学B和商务英语再加个经济学,个个都让他头疼到爆炸,哪能凌晨三四点还不睡觉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还是难受。
顾关山蜷缩在床上,鼻子塞着,烧得脸色通红,眼泪一滴滴地往外流。
生病的人总是格外脆弱。
她想家,想自己的爱人,想那些绚烂的日子,想他们高中时的烟火和春天。
顾关山泪眼模糊地褪下戒指,抓着它,犹如抓着湍流中的稻草。
她将戒指紧紧地捏在手心,告诉自己——这才哪到哪呢?
未来还有那么长。
那么长,那么长。
顾关山哭得都哽咽了,一双手颤着,摸出手机,也不知道是给谁看,发了一条微博:
‘……我好想你啊。
’
她眼里泪水酸楚,点击了发送。
然后感冒药的药效终于模糊地涌了上来,带着股无法抗拒的睡意——顾关山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