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夜风习习,顾关山紧了紧自己的外套,接过了烫手山芋一般的电话。
沈泽站在一边看着她,顾关山那段时间非常的瘦,她穿着外套,风一吹,是个能化进风里的模样。
沈泽看着她,有种难以言说的心疼。
在他的心里,男人是要给他家的女人斩破一片天地的,让她高兴又自由,让她随心所欲,让她一直快乐——可是沈泽做到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到,甚至连知道了她为之痛苦的东西之后,都无能为力。
顾关山所面对的东西,总是比她同龄的人要赤裸一些——沈泽爱她这一点,却又为此深深痛恨着自己。
他无法为顾关山扫清任何障碍,无法保证她将来有学可上,无法保证她画着自己想画的东西也能考上大学——可是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沈泽茫然地看着她——顾关山明明是那么的优秀。
国内的应试教育就是如此,自从恢复高考以来就是这样,却没有一个人有办法去改变,这是许多方面的问题综合到一起,变出来的一个大问题——例如师资力量不足,例如工作人员不足,例如人口大国却跟不上的配套设施……这一切,放到了人才选拔上,便剩一个‘应试教育’的顽固大问题,不仅高考,连艺考都被牢牢把控。
沈泽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无力,但是他究竟能给顾关山什么?
顾关山需要的,他给不起;他给得起的,顾关山不需要。
顾关山站在冷风里,拿着手机,愣愣地道:“……是、是的,是我。”
她声音甚至称得上机械,眉眼隐没在黑暗里:“是……是吗?”
沈泽那一瞬间心都揪紧了。
——怎么办?
看这样是没获奖吧,要不然不让她回学校了,带着她在外头买买买?
对顾关山用这招管用吗,看她这模样是挺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好像谢真说过女朋友要这么哄……带她去哪买买买?
话说顾关山喜欢什么,买什么她会开心点呢?
沈泽手心捏着把汗,看着顾关山,顾关山转过了头去,她的背影纤瘦又孤单,眼尾泛红,眼里尽是水光。
沈泽那一瞬间几乎想拽着顾关山说,你就算画得像狗爬我都喜欢你,无论如何你都有我,我永远在你身后。
——可沈泽知道那对她没用,顾关山想要的是未来,是无量的前途,是一支画笔,而不是那样的安慰,而她也不是个平凡的女孩子,她是星辰和大海。
顾关山拿着手机,茫然道:“好——好的,谢谢。”
然后她手足无措地挂了电话,放下手机,沈泽谨慎地问:“关……关山,要不要吃点……东西?
去给你买点关东煮?”
他话音未落,顾关山垮了一般蹲在地上,扶着地面,眼泪不住地往外涌。
夜风吹过他们居住的街道,风信子在夜里绽开,树木的黑影朝着天空张牙舞爪。
她一哭,沈泽只觉心都要碎了,顾关山蹲在地上无声地大哭,眼泪水犹如断了线的柱子,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沈泽艰涩地问:“你……你、你怎么样了……?”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揽住顾关山的肩,像是抱着什么小动物,顾关山撑着地面大哭,沈泽突然发现顾关山是那么瘦,肩胛骨都凸出来了。
“你一开始也说,这比赛就是走个过场……”沈泽艰难地安慰道:“你还小,和他们没法比,别把这个放在心上——”
顾关山哆嗦着道:“我、我要请假……三天,不,四天……”
沈泽急忙哄她:“好好好,请假,请假——”
顾关山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哽咽道:“必,必须请……请假,沈泽……”
沈泽说:“我陪你?”
“我、我……”顾关山使劲抹了抹眼泪,沙哑道:“他们打电话过来,通知我……”
“——说我要,要去一趟北京。”
沈泽呆在了当场。
“我获得了提名……”顾关山沙哑地说,“最……最佳,漫画奖,工作人员说恭喜我,让我去颁奖典礼。”
她将脑袋埋进了沈泽的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将鼻涕眼泪全抹在沈泽的身上:“……我得请假,去北……北京,他们要在那里举行颁奖仪式……我,怎么请假呢?
和常老师直接说吗?”
她脑子里大概一团浆糊,抱着沈泽蹭了蹭,小声喃喃道:“怎……怎么办呢,沈泽……我应该先,先做什么?”
——
沈泽像个北方老爷们一样安抚好了顾关山,把姑娘送到了一中的宿舍楼下,一个人回教室收拾了自己的包,打车回家。
夜晚的风习习地吹过,春夜降临整片大地,沈泽看着远处漆黑的海岸线,掏出手机,给自己爸妈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沈爸爸。
沈泽想了想,对自己爹道:“我最近得去一趟北京。”
沈爸爸:“……啊?”
沈爸爸捂着听筒,气急败坏地喊道:“孩他娘!你儿子进传销组织了!”
“沈泽不是你孩子了?
!”
沈妈妈气得怒吼:“关我屁事!这么大的儿子早该你管了——!”
沈泽:“……”
沈泽头上气得爆出血管:“我说得那么大声我听得见,而且没进传销组织——顾关山获了一个大奖,我跟她一起去一趟北京!”
沈爸爸二话不说怼回去:“滚吧,老顾知道怎么办,她不能一个人去吗?”
“你放心让我妈一个人去北京呆四天吗?”
沈泽咄咄逼人地反问:“你放心的话,我就不跟着去了。”
沈爸爸:“……”
沈爸爸服了软,烦躁道:“去几天?”
“四天或者五天。”
沈泽想了想,“酒店就爸你来定吧,我不去看爷爷,不去找他住。
反正我就是给你知会一声,通知到位就行了。”
沈爸爸愤怒吼道:“沈泽你越来越出息——!”
沈泽将电话挂了,核对着顾关山的日程表和身份证,订了机票,然后靠在了椅子后面的坐垫上。
沈泽看了看时间,十点半——是一中的宿舍熄灯的时间。
他拿出手机,给顾关山发语音,温柔道:“——晚安。”
片刻后,顾关山发了个笑脸过来:“你也是。”
夜空中星辰温柔绽放,春天的花瓣落进花苞里,海浪冲刷堤坝。
——
沈泽回家的时候,沈爸爸正和自己的秘书打电话,在电话里说:“对——在海淀区,就我平时住的那家酒店,给我家俩孩子的,不要套间,订两个房——”
沈泽打了个哈欠:“……”
沈泽还有点晕车,没清醒,想都不想地问自己爹:“为什么订俩?”
沈爸爸直直地盯了他片刻,反问:“为什么要订俩?”
沈泽意识到了自己问了什么之后,刹那脸红到耳根……
但是解释已经晚了。
“人家小姑娘过年刚满十七。”
沈爸爸拿着手机,强硬地说:“你要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我把你腿都给打折。”
沈泽辩白:“我——我没有——”
“我晚上给你打电话——”沈爸爸得意地说:“打你酒店的座机,你要是接不到,我就亲自飞北京,你要是想……哼哼。”
沈泽绝望道:“打住打住——我又不是那种禽兽!”
沈爸爸对着电话说:“行了,老杨,你把这个酒店订好就行了,记得跟前台小姐说一声帮我看好这俩小东西。
好,谢了,这么晚还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
沈爸爸挂了电话,直勾勾地看着沈泽。
沈泽后退一步,准备逃离这个尴尬现场:“……”
沈爸爸幽幽道:“刚刚在打电话,有什么话不好直说。”
沈泽:“我看你说得挺欢……”
沈爸爸严肃道:“你问我为什么订俩房间,我就负责任地回答你。”
沈泽想要跳楼:“你刚刚已经回答了!”
沈爸爸说:“我刚刚一想,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干过什么,我就心里发憷。”
沈泽:“?”
沈爸爸一拍沈泽的肩膀,叹道:“沈泽,你是我儿子。”
沈泽,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爸爸话锋一转:“所以你他妈想都别想,我绝对会查岗的,发乎情止乎礼,给我记住!不准当禽兽!”
沈爸爸说完,大摇大摆上楼回主卧睡觉。
沈泽窒息地扯了扯领子,回过头看到张阿姨正拿着洗衣筐向阳台走,张阿姨和沈泽视线相撞。
张阿姨抱着洗衣筐,犹豫着开口:“阿泽你……”
沈泽悲愤喊道:“我没有那种想法!真的没有!”
——
凤凰奖的颁奖和各种奖项的颁奖都非常类似,他们会先通知到个人,告诉他们获得了提名,然后在颁奖现场再公布奖项。
也就是说,所有人在去之前,都是对自己的获奖情况一无所知的。
顾关山的请假非常顺利,她的父母没有给她更多的支持,更多的像是放养——只是往她的卡里划够了钱,就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了。
顾关山离开的那天下午,在一中的宿舍里装着行李,丁芳芳躺在上铺,懒洋洋道:“那种正式的场合,顾关山你得穿得正式点,退一万步说,至少得穿裙子吧——”
“我没有裙子。”
顾关山犹豫着说,“领个奖而已,再说我也未必获奖了,不用这么大张旗鼓。”
丁芳芳懒洋洋地翻着杂志:“还得化妆哦。
万一获奖了的话,他们拍照,你就顶着一张大油饼脸上去领奖不成?
——总之妆一定得化。
你有没有化妆品?”
纯爷们顾关山一边往行李里塞《随身记高考3500单词》和《速记:高考历史知识点手册》一边说:“没,去了再说。”
“我也没有。”
丁芳芳说,探头一看,顿时惊讶地问:“哇……你去北京都不忘学习啊?”
顾关山想了想,认命地说:“我想好了我以后的道路了,我大概拼了老命也只能拿个美院的校考合格证,排名很靠后的那种,所以文化课是我入学的唯一机会——”
丁芳芳挠了挠头道:“不太懂你们联考……”
顾关山笑了起来,拉起自己的小拉杆箱,在高中宿舍的暖阳里晃了晃手里的入场函,说:“芳芳,在学校好好学习,我去去就回——”
“早点回来啊——”丁芳芳从上铺探出个头来,喊道:“——我们的数学下周就要开始一轮复习了!历史下周开选修一,就是历史上的重大改革与回眸那个,讲的很快,听老魏说最多讲五个课时,讲完整本书……”
顾关山笑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好。”
“无论拿没拿奖,你都是我心里画画最好看的姑娘。”
丁芳芳说,“你会走的很远,顾关山,祝你马到成功。”
顾关山在夕阳里微笑,说:“这么肉麻啊——我走啦。”
丁芳芳喊道:“我要吃驴打滚儿,不给我带我就要闹啦!再见——!”
顾关山拉着拉杆箱下楼,顺便将假条交给宿管阿姨。
宿舍楼外是个金黄的、属于春天下午的夕阳,迎春花在风中摇曳,触目所及是漫山遍野的花和嫩芽。
青春逼仄,春天却美好。
顾关山眯起眼睛,站在一中的宿舍楼下等待沈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