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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昭康帝传位于太子的消息, 没多久就长腿似的传遍六宫。

陶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和许闻蝉、青禾、五皇子六公主围着一张圆桌吃火锅。

传信的小太监喜气洋洋的报着喜,陶缇却是惊得筷子一抖, 刚烫好的肥牛卷又掉回了红亮亮的辣锅里, 让眼疾手快的五皇子捡了个漏。

“你确定你没听错?陛下真的传位给太子了?”

“回太子妃, 宫里各处都传遍了, 奴才有个在金龙殿当差的同乡, 他可是亲耳听到的, 这样大的事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说的。”小太监恭敬道。

陶缇还是满满的惊讶, 一时无法平静。

倒是许闻蝉先反应过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盯宝贝似的盯着陶缇,“太子登基当皇帝了,那阿缇你不就是皇后了?哇!皇后是我闺中密友,这也太有面了吧!”

青禾抿唇轻笑, “表嫂是太子妃, 本来就是皇后后备役嘛。”

许闻蝉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道, “这不是陛下还年富力强的嘛, 我原先以为太子起码也得十年后再登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陶缇抿着唇, 表情严肃, 心里也纳闷着:昭康帝还不到五十岁,身体也康健, 这个状态再当个十几二十年的皇帝也没问题。可他怎么就退位了呢?

这事发生的太突然,她心头的震惊远大于喜悦,隐隐约约还有些不安。

圆桌上的麻辣火锅还在沸腾翻滚着, 红艳艳的花椒和海椒在浓郁鲜香的汤汁中起起伏伏。

桌上几人与陶缇道了喜,又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有夹小酥肉的、夹牛肉丸的、夹金针菇和腐竹的,还有鸭肠、牛肉、羊肉片……

太子马上要即位了,他们心里由衷的高兴。但高兴归高兴,火锅还是得赶紧吃,不然毛肚烫久了,老了就不好吃了。

*****

勤政殿内,格外的安静,连倒茶水的声响都显得过分响亮。

等茶水沏好后,昭康帝将一干宫人都屏退,宫人们都暗自松了口气,赶忙退下。

鎏金异兽纹铜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心静的淡香。

昭康帝神色恹恹的靠在弹墨大迎枕上,不过半月的时间,他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鬓角原先只有依稀几根白发,如今却是白了一片。还有他端正眉宇间的那股凌厉的锐气,也消散了大半,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像是被抽去精气神般,浑身散发着颓废的暮气。

裴延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斟酌片刻,开口问道,“父皇,您为何突然下退位诏书?”

昭康帝伸手揉了揉眉心,须臾,抬起深邃的黑眸,幽幽的盯着面前的裴延,叹了一声,“朕老了。”

“父皇正值壮年,并不……”

“人老了,心累了,皇帝这位置也坐烦了。”昭康帝直接打断他。

裴延眉头拧起,抿了抿薄唇。

昭康帝往迎枕上靠了靠,半阖着眼睛,语调懒散,慢吞吞道,“人人都觉得当皇帝好,为了这个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无所不用其极。朕年轻时,也爱慕权势,觉得只要坐在那把龙椅上,掌握了天底下的一切,无所不能,无所不可……呵,现在呢?”

他疲惫的叹道,“说到底,还是老了。”

人老了,就爱回想从前的事,也更怀念那些平凡又温馨的美好。

除夕那晚后,他想了许多许多。

他每日从柔软华美的床上醒来,有一帮宫人跟在身后伺候,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

美人、财富、权势,他应有尽有。

可夜里入睡时,看着这金碧辉煌却又空空荡荡的宫殿,他的心里也空得厉害,像是冬日的冷风都灌进了心口,凛冽又苦涩。

无边的孤寂像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怪物,一点一点的侵蚀他,快要把他给逼疯。

昭康帝闭了闭眼睛,敛去眸中的悲怆与脆弱,再次睁眼,和蔼的对裴延道,“延儿,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朕信你。”

除夕那晚裴长洲逼宫,昭康帝也不是全然不知。可不等他放下命令,他便收到消息,东宫也有所动作。

那时他也猜到几分,这或许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中局。

他知道,但他不想拦。

两个儿子非得选一个的话,他毫无疑问会选太子。

何况,他也想见识一下太子的手段和心性。

事实证明,太子的确没让他失望。

够狠,够利落。

既然太子已经如此出色,自己也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彼此沉默了许久,裴延一言不发的喝完半盏茶,将青釉瓷杯放下,准备告退。

昭康帝点了点头,“去吧,登基琐事一堆,够你忙活的。”

可等裴延起身,他又忍不住叫住他,“延儿。”

裴延脚步一顿,缓缓垂下眼,沉声道,“父皇还有何事吩咐?”

昭康帝眉眼间衔上一抹浓浓的郁色,迟疑许久,艰难的开口道,“朕没有指使任何人伤害大皇子。”

裴延黑眸微动,嘴角绷紧。

昭康帝道,“周氏疯妇说那些话,是刻意挑拨我们父子间的关系……”

裴延淡淡道,“儿臣知道。”

他垂在腿边的手却是一点点的攥紧,静默半晌,终是压不住心头疑惑,锐利的视线直直看向昭康帝,“皇兄他,真的不是父皇的孩子?”

昭康帝眸光顿时沉了下来,语气也冷硬几分,“不是。”

他丝毫不掩饰他对那个孩子的冷漠。

他从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善类,之所以能容纳那孩子,不过是因为那孩子有一半的骨血是沅沅的。

“待他如亲子,朕是不可能做到。朕原想着等他长大成人后,便分到外地当个闲散王爷,眼不见为净。”

顿了顿,昭康帝郑重道,“朕虽厌恶他的存在,但却从未想过去害他。不曾想周氏那疯妇,竟跑到你母后面前挑拨离间……”

一想到沅沅是被周氏这话蒙蔽而服毒,昭康帝额上青筋突突直跳,怒不可遏。

他痛恨周氏的蛇蝎心肠,也伤心于顾沅对他的不信任。但凡顾沅能亲自问一问他,也不至于……

见昭康帝悔恨不已的神色,裴延重新坐了下来,自顾自的续了一杯茶水,“父皇,请恕儿臣无礼,但儿臣想知道您与母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是极其坚定的。

昭康帝心里对裴延有愧,沉思一阵儿,抬起头,缓缓道,“你去博古柜前,按一下第三排顺数第四个的雕花图案,将里头那副画取出来。”

裴延诧异的看了昭康帝一眼,也没多说,起身往檀木桌案后的博古柜走去。

雕花图案明面瞧着寻常,但稍用力气往下按,很快一个又深又长的抽屉“啪嗒”一声打开。

里头果然有一副画卷,保存的极好。

裴延拿着画折返,递到昭康帝跟前。

昭康帝小心翼翼接过画卷,徐徐展开,是一副凭栏美人图。

“延儿,这是你母后的模样,你可还记得。”

“……”裴延心道,不记得。

母后离世时,他还不到五岁。没多久,便落了水,大病了一场,高烧好几日,险些没挺过来。

那场高烧过后,母后的模样就变得模糊起来。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每每回想起母后,记忆里只有一个不真切的影子,至于容貌什么的,他早已记不清了。

昭康帝目露痴迷的盯着那画中美人,轻声道,“这是朕初见你母后的场景。那时,朕还是太子,在春日宴上见到你母后……”

他早就听过顾家小娘子有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却没多大兴趣。

毕竟,他对女色并不热衷——

当然,在见到顾沅之后,他才知他不是不热衷于女色,而是没有遇到她。

在见到顾沅的第一眼,他就心动了。

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他只知道,在见到顾沅的第一眼,他就挪不动道了。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明明慌得不行,却强装镇定的朝他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她的声音极悦耳,温温柔柔的,像是春日里飘扬的柳絮,轻轻落在他的心间。

春日宴后,他再一次见到她,是在端午。

渭河畔的龙舟赛激烈又热闹,她盈盈站在楼阁上,朝着他这边的方向,笑意温柔——

那一刻,他的心鼓噪得厉害:她在朝他笑!

不过很快,他躁动的心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顾沅并不是朝他笑,而是朝他身后不远处的文明晏笑。

文明晏,太医院院首的嫡长子,与顾沅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起了两个念头:

第一,杀了文明晏。

第二,将顾沅抢回来,锁进东宫,从此只让她对他一人笑。

不过在他行动之前,他被派到江南巡盐。

为期三月,再次回到长安,已是中秋。

他听闻顾沅与文明晏订了婚——

那晚他喝了个烂醉,愤怒又不甘,半夜去翻了顾家的墙。

骤然的出现,吓得顾沅小脸发白。

他捂着她的唇,红着眼睛,凶狠说道,“沅沅,不准嫁给他,你只能是我的。”

三日后,顾沅跟文明晏私奔了。

听到暗卫传来这消息,他险些气死。太傅的课上到一半,他就不管不顾的跑出去,带人去追。

他咬牙发誓,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他们抓回来……

他承认他个极其卑劣的混蛋。

他以顾家和文明晏的性命为要挟,顾沅最终嫁入了东宫,成为他的太子妃。

第二年,父皇病逝,他成了皇帝,她成了他的皇后,生下了“早产”的大皇子。

他的确拥有了她,可却没有拥有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眼中的光也一点点消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她最后一次笑,是服毒后,倒在他的怀中。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边流泪边笑,笑得轻松,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

是了,如释重负。

他与延儿,都是她的累赘。

回忆戛然而止,昭康帝回过神来,眼角已是一片温热的湿润。

他面容黯淡,失神呢喃道,“是朕错了,朕错了……”

裴延垂下眼眸,眸间墨色翻涌。

曾几何时,他也如父皇一般,起过这样卑劣的心思,想要将阿缇关起来,再不让她见任何人。

手指轻轻抚上手腕那条红绳,他暗自庆幸着,幸好自己控制住恶念,否则……

他不敢想象失去阿缇的场景,一想,心口就如钝刀子割肉般,生疼生疼。

从勤政殿出来,天色已经转暗。

裴延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须臾,沉声叮嘱李贵,“父皇这会儿心情不好,李总管仔细伺候着。”

“殿下放心,奴才会好生照看陛下的。”李贵应下,恭送裴延离开。

待轿辇行至瑶光殿,天全黑了。

殿门口两盏宫灯亮着,裴延下了轿辇,刚走到门口,正好撞见往外走的陶缇。

陶缇裹着一条雪白的狐氅,她身形娇小,毛茸茸的帽子一戴,显得一张巴掌脸越发小巧,脸颊有些红扑扑的,像个雪团子般。

“殿下你回来了,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从中午听到昭康帝传位的消息,她这颗心就跟猫爪子挠似的,恨不得立刻跑到裴延面前仔细问问这事。

左等右等,等到大晚上都不见裴延回来,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裴延一眼就读懂她的心思,一把握住的她的小手,揣进他温暖的袖口,淡淡道,“别着急,咱们回殿慢慢说。”

见他一进门就替自己捂手,陶缇心头暖暖的。她眨着明亮的眼眸,“嗯,先进去。”

两人一起往殿内走,陶缇顺便吩咐玲珑准备一个鸳鸯锅,正好当晚膳。

不多时,鸳鸯锅端上桌几,清汤是鲜香美味的菌菇底料,另一边不是麻辣锅,而是熬得香浓酸甜的番茄锅。

“我中午吃过了麻辣火锅,寻思着晚上再吃容易上火,就用番茄锅代替了。”

陶缇涮着新鲜的白菜叶子,说道,“我熬得牛油底料味道可香了,不过大晚上的吃太辣太油的,对肠胃不好。唔,我明日再做给你吃,保管你也会爱上那滋味。”

裴延说了声好,轻笑道,“清汤锅和番茄锅也很好,我都喜欢。”

隔着氤氲朦胧的烟气,陶缇迫不及待问道,“殿下,陛下真的传位给你了吗?他怎么突然就传位了?”

裴延也不瞒她,一五一十的答了。

这时,陶缇才切切实实的意识到,她的夫君真的快当皇帝,而她,也快要成为皇后了。

夜深人静,两人沐浴更衣后,一起躺在床上。

裴延依旧想着昭康帝与顾皇后的恩怨纠缠,迟迟未入睡。

陶缇吃番茄锅吃撑到了,这会儿也没睡,她感受到裴延似有心事,小脑袋往他怀中蹭了蹭,柔柔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裴延拥着她,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雅好闻的香味,心神稍定,缓缓开口道,“今日父皇与我说了许多母后的事。”

陶缇一愣,心头涌上满满的好奇,“唔,可以与我说说么?”

裴延将她的小脑袋按在怀中,纤长的睫毛垂下,半阖着眼睛,低低的嗯了一下。

他的语气低缓,嗓音沉金冷玉般,将多年前的那段过往娓娓道来……

陶缇越听越精神,心情也越来越复杂。

先皇后也太惨了吧。

这强取豪夺又虐心虐身的画风,活脱脱一古早虐文剧本呀。

陶缇虽与昭康帝接触的不多,但仔细想想,昭康帝这种人,的确也能干出这事。

忽然,她手脚并用的抱住了裴延。

裴延身子一僵,垂眸看向紧紧扒拉着自己的小姑娘,“阿缇?”

陶缇将脸埋在他怀中,轻轻软软道,“还好你没变成那样……”

裴延哑然失笑。

是啊,他也无比庆幸。

陶缇倏然又想起除夕夜里,裴延抱着她,请求她别抛弃他的事。

难道也是因着顾皇后与昭康帝的恩怨?

是啊,若顾皇后真是昭康帝强逼入宫中,那么裴延的诞生对顾皇后来说……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裴延又做错了什么呢?

多年前,他不过是个稚嫩的孩童,本能的渴望着母亲的爱,可母亲却早早的撇下了他,将他一个人留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

累赘。

可抛弃的。

一个不被母亲所期待,甚至是厌恶的孩子。

裴延知道这些时,一定很难过吧。

想到这里,陶缇鼻子有些泛酸,一颗心也软成一汪水。

她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殿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