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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绕过一扇十二幅的沉香木雕如意屏风, 陶缇在小太监的引路下,缓缓走了进来。

原本她脸上还端着温和的浅笑,一看到坐在裴延对面的徐文鹤时, 笑容凝滞住, 本就偏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她眨了眨眼睛, 确定眼前之人真的是在洛阳桃源村的药农老伯, 惊诧出声, “徐老伯, 怎么是你?”

徐文鹤施施然起身, 朝陶缇恭敬一拜,“草民拜见太子妃, 太子妃金安万福。”

陶缇赶紧道,“您不必多礼。”

徐文鹤站直身子,朝她笑得亲善,“几月不见, 太子妃一切可好?”

陶缇颔首, “一切都好。不过徐老伯你怎么会是徐神医?对了, 你来长安了, 那浩哥儿呢, 他也来了?”

“浩哥儿也一同来了,这会儿正在贤良馆住着。”徐文鹤捋须道, “至于我为何是徐文鹤……老夫心底是想当药农徐老头的, 可皇帝陛下偏要我当徐文鹤,我也只能当徐文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再怎么隐姓埋名,只要还在大渊的国土上便藏不下去,何况, 他还有个小孙子。

反正之前也与太子打过交道,只要太子配合,他徐文鹤不求功名利禄,只求个全身而退。

见陶缇与徐文鹤叙起旧,像是完全忘记还有自己这么个人,裴延抬手放于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陶缇这才看向裴延,不冷不热道,“殿下,你要是嗓子痒,喝点温水。”

裴延听出她的小情绪问道,“阿缇,你怎么来了?”

陶缇走到月牙凳旁坐下,斜乜向裴延,“我听说神医来东宫了,也想听听神医给殿下你诊断的结果。”

说着,她一脸关切的问徐文鹤,“徐老伯,殿下身体如何?可否调养好呢?”

徐文鹤没有立刻回答,抬头看了裴延一眼,意思是“老夫该实话实说,还是陪着你一起骗你媳妇?”。

裴延:……你看孤这一眼,就已经暴露了一切。

裴延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徐老先生,你舟车劳顿,先回驿馆歇息吧。孤与太子妃说说话。”

徐文鹤知道他这是要坦白了,喜闻乐见,拱手一拜,“是,那老夫就不打扰太子与太子妃,先行告退。”

陶缇看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更加确定了:裴延这摆明了没病啊!!!

回想起从前自己对他身体的担忧,还傻乎乎安慰他那么多回,她心口略堵。

徐文鹤见势不对,抬步就要走。

陶缇叫住他,微笑道,“徐老伯你来的巧,我今日做了份新鲜吃食,你带回去与浩哥儿一起吃吧。”

徐文鹤一怔,想到太子妃那手艺,啧啧,上回她离开后,祖孙俩吃肉都没滋没味的。他心里发馋,但面上还是客套道,“这是太子妃特地为太子准备的,老夫拿回去不合适吧。”

陶缇道,“合适,合适极了。您与浩哥儿初来长安,我们是东道主,自是要好好招待的。况且……”

她挑眉看向裴延,“殿下嗓子痒,可能是感染风寒了,不适合吃这种重油重辣的。”

徐文鹤,“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太子妃赐菜。”

小两口闹别扭,倒让他个老头子占了回便宜。他提着个食盒,心情愉悦的退下了。

裴延怎看不出小姑娘这是在生气,连吃食都不给他了。

他将殿内的宫人都屏退,缓缓起身,走到陶缇面前,轻唤,“阿缇?”

陶缇小脸一扭,“哼!”

裴延见她气鼓鼓的小包子脸,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弯着腰,垂着眼道,“真不理我了?”

陶缇抿唇,依旧不看他。

小姑娘脾气倒挺大。

裴延弯了弯唇,蹲到她面前,握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脸庞上,低声哄道,“我知道阿缇最是通情达理了,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他嗓音低醇悦耳,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真诚又温柔的神情,仿佛有一泓月光融入他的眼眸,波光粼粼。

这样绝美精致的一张脸,这样温柔的嗓音,便是有再大的脾气,顿时就消了一大半。

陶缇算是理解那句“只要反派长得好,三观跟着五官跑”,她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她心里恨自己不争气,嘴上别扭的咕哝道,“那你解释。若解释不好,以后再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裴延笑意深了,牵着她起身,“走,去榻上坐。”

陶缇便与他一起坐上长榻。

裴延想搂她的肩,被她拍开,瞪着眼睛,“你都没解释清楚,别动手动脚。”

裴延应了声好,敛了笑意,认真解释着,“我的确没病,什么病弱、什么钦天监断言的命不久矣,都是假的。”

陶缇蹙着眉头,一开始知道被隐瞒,她还有些愤懑,可静下心来想想,他不单单瞒了她一个人,还瞒了整个天下的人,心里的气就少了些。

想到他从五岁开始,就已经“病弱”了,陶缇扬起小脸,乌黑的眼眸定定的看向他,疑惑道,“你瞒了这么多人,连陛下都瞒了,还瞒了这么久……你为什么要这样?”

裴延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的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垂下的眼睫恰到好处的遮住他眼底的冷漠,“为了活命。”

他这回答,让陶缇一时噎住。

她看着他清隽的侧颜,有浅金色的阳光从窗口投下,将他纤长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

明明他神色平淡,她的心却莫名揪了起来,有些难受。

抿了抿唇,她小声试探问,“有人要害你?”

这话一出口,她脑中就冒出周皇后和裴长洲的脸。

裴延平静的“嗯”了一声,“五岁那年我的落水,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推我下去。”

陶缇神色一凛,紧张的盯着他,“是谁那么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太子?你看到那人的脸么?”

裴延颔首道,“是我身旁伺候的一个宫女。”

“宫女?她为什么要害你?”

“她留了一封诀别信,信上说我母后苛责她,她因此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我醒来后,她已经跳井而亡……父皇震怒,将她千刀万剐,丢去了乱葬岗喂狗。后来尤觉不够,诛了那宫女的九族。”

陶缇沉默,这是昭康帝能干出来的事。

“既然宫女已经死了,你何必继续装病?”陶缇觉得裴延如果是健康的,裴长洲和周皇后就不会那么得意洋洋,一副皇位尽在手中的嚣张模样。

“小傻子。”

裴延弯着手指,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宫女只是个替死鬼,真正容不下我的人,另有其人。”

“周皇后?”

裴延眸光微闪,没确切的说,只道,“不单是她,后宫其他有子嗣的女人,都有理由嫉恨我。”

陶缇这时也有几分明白,在后宫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只能用这种办法自保,让旁人降低对他的杀意。

作为从小沐浴着父母及家族关爱成长的陶缇,她一想到裴延小时候活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心底涌上一阵酸涩。

她握住裴延的手,小声道,“殿下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吧。”

裴延淡淡道,“那些都过去了。”

陶缇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给你靠。”

看着她娇小削瘦的肩,裴延哑然一笑,揽过她的肩膀,径直将她搂在了怀中。

他身形高大,像是个大被子般,将陶缇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都被他清冽好闻的气息给笼罩住。

裴延下颌抵着她的额头,修长的手指勾起一缕她的发,似自言自语道,“从前我觉得熬不住了,就会去读《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1]

读一遍不够,就读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渐渐地,也撑了下来。”

陶缇放松的靠在他怀中,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难受时读书,我难受时就吃东西,如果一顿不够,就吃两顿、三顿……”

裴延弯起眼眸,温热的手掌掐住她纤细的腰,“天天吃那么些,倒也没见你胖。”

陶缇被他弄得有些痒痒,边躲边笑,“我是吃不胖体质。”

裴延也没继续逗她,她调整一下角度,又窝在他怀中,好奇道,“殿下,那你装病装这么久,太医院就没有一个人看出你装病?而且你每天都吃药,是药三分毒,你不怕伤了身子吗……”

“舅父替我寻了一种药,每日服用,可让脉象虚弱。而且我是太子,我说不舒服,太医就算查不出病因何在,报告给父皇,也只能说是我落水后伤了根本,体虚气弱。”

昭康帝是个什么脾气,太医院那群人一个个清楚得很。若他们敢说太子身体无恙,昭康帝只会当他们浅薄无能,摘了他们的乌纱帽和脑袋。

“可顾家不是去了北地么?”

“舅父有暗中派人保护我。”

“是暗卫?还是什么神秘莫测的武林高手?”陶缇一下子来了兴趣。

裴延浅笑道,“有机会的话,带你见见他。”

接下来,陶缇窝在他的怀中,听他说了很多过去的事。

说到后来,陶缇对于他装病弱这件事,完全气不起来了,只觉得她家亲亲夫君也太可怜了,从小吃了那么多苦。

她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心疼道,“以后有我陪着你,谁欺负你,我揍谁。”

裴延心底一暖,抱着她绵软的身子,嗓音轻缓,“你陪着我就好。”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只能靠装病弱才能苟活的脆弱孩童,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他已然有足够的力量。

他既有把握让徐闻鹤进东宫,不再装病弱,就有信心扫平所有碍眼的人和事,令旁人不敢再觊觎这储君之位。

而她,只要乖乖的陪在他身边便好。

......

甘露宫。

“哗啦——”一阵杯盏落地的尖利声。

大宫女默不作声的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周皇后脸色铁青的坐在紫檀雕花靠背椅上,纤长的手指死死地捏着扶手,手背暴起的青筋足见她此刻的恼怒。

徐闻鹤找到了,还进了东宫,陛下竟然将消息瞒得这么紧!

听说徐闻鹤从东宫出来时,神色怡然自得,足见他有很大的把握治好裴延的身体。

若裴延真的被治好了,顾家也回长安了,她们周家岂还有立足之地?

周皇后越想心情越是沉重,长眉紧紧拧着,沉默了许久,她缓缓抬起头,将身旁的大宫女唤上前,

“本宫也有月余没见到娘家人呢,你传本宫口谕,明日请左相夫人进宫一叙。”

大宫女应诺,忙下去传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