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伤口还疼么?”女孩捏着一纸袋小笼包,手指间隙夹着桃花,一面走,一面慢腾腾地将包子往腮帮里塞,说话含糊不清。
我道:“你说呢。”
“我伤了你,你还怪我的么?”
我冷笑道:“你说呢。”
女孩忙一低头,往嘴里接着猛塞小笼包,模糊道:“那我不说了。”
两人继续这般沿着喧闹长街,漫步徐行,花朝时节,许多青年男女手挽着手,极其亲密地拢在各色摊子旁驻足赏看,我与女孩这一高与一矮,倒成了花朝的别扭之景。少顷,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女孩,又失落地朝我示意道:“你看,桃花这么快就变得蔫蔫的了。”
我瞥了她一眼,淡道:“日头一上来,你又不拿水养着它,自然容易蔫。”
“那它得多可怜,我得快些找个花瓶将它养起来。”
我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更何况是这已然折断的花枝。纵然你拿水养着它,它终也会枯萎,就像是凡人,终也会落叶归根,腐于大地。顺其自然便好。”
女孩停止往嘴里塞包子:“我觉得你说得不对,但是我又说不出来你到底哪里不对。等我多读点书,懂得多一些,变得能言善辩,再来跟你说你哪里不对。”
“……”
“你脸色不好。”
“没有。”我咽下一口气,道:“等你多读点书,我已然不晓得身在何处,你又到哪里来同我理论那错误之处。”
她眼里盈盈的,似有水波在里头晃动:“你要丢下我离开的么?”
我道:“我有自己选择的路要走,前路并不平安,你尚年少,跟着我只会吃苦罢了。且我有仇家在暗,你总这般跟着,免不得要惹那麻烦。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处,总有别离之日,如此,你懂么?”
她垂下头去,轻声道:“懂。”
良久,她咬了一口包子,语声含糊:“若别离那日到来,你我分开,你会觉得伤心的么?你之前说你没有心,若我背弃诺言,你不会伤心难过。那我与你分开,你会伤心么?”
我不语。
她讪讪道:“哪怕一点点。”
我依旧沉默不语,她忽然咳嗽起来,一手掐着脖子,脸涨得通红,手中装小笼包的纸袋亦是落了地。我紧张地弯下腰去,扶住她,她腮帮子鼓囊囊的,眼里噙着泪花,显是噎着了。
我在她背上使力拍了一把,她一声不吭,硬是将那嘴里堵着的小笼包,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拿手背揉了揉眼,擦掉泪花,嗫嚅道:“我这是噎着了,可不是难过得想哭,你莫要误会。你若被小笼包噎着了,也会掉眼泪的。”
我道:“我吃东西时从来不会噎着。尤其是小笼包。”
话音刚落,她眼里泪花啪地落下来,亮晶晶的,又擦了一下,恼道:“我最讨厌吃小笼包!”
我指着地上纸袋,说道:“可你方才明明吃得很欢。你一共吃了七个。”
“……”她闷闷拿着手中桃花晃了下,道:“它们个头太小,我吃了七个也没觉得饱。”
“那我待会再买些别的给你做早点。”说着,我便朝前走去,女孩默不作声地跟上来。方才一路走来,此番两人差不多已然走到了长街街尾,那里稀稀疏疏地栽了几棵歪脖子树,叶枝青翠,遮在头顶。
女孩道:“这里没什么摊位,算了罢,我不想吃了。我们再逛一阵,就回家去罢。”
我正要接口,忽然,身后有人道:“姐姐,有人要我给你这个。”
我警觉地回过头去,见身后立着一名青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正满脸通红地将我望着。
“谁与你的。”我沉下脸来,并不去接,只是冷冷道。
那少年许是被我吓住,骇得变了脸色:“一个……哥哥给我的,他……他说他倾慕你,书信一封,想要邀你花朝饮茶……不是我冒犯你……可不,不关我的事啊!”
少年将书信往我手里一塞,当即飞也似地跑了。
那黄褐色信封上面并无半点墨迹,口子则用鲜艳火漆封住。我看了一眼,当即从怀里取出蚕丝手套戴上,拆开信封,自里头取了一份洁白薄绢出来。
薄绢上书一行小字:“洛大人,花朝佳节,故人相邀,长街来叙。”
我心中凛然,顺着长街望去,但见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名高挑的黑衣男子停驻其间,背对我立着。少顷,他背过身来,对我微微一笑,随即又转过脸去,慢慢地随着人流往前走。
淮阳子,他竟敢此刻现身。
这时,女孩过来扯我衣袖:“谁的信?”
我回过神,紧张地嘱咐她道:“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很快就回来找你。倘若万一,我许久不回,你便自行归家去。”
不待女孩做出回应,我脚下轻点几步,追进了人群之中。淮阳子在前,早有察觉,蓦地发足狂奔,一众行人俱都被他掀开,七零八落地跌在长街两旁,不住哀声叫唤,他却转而身形若鸿雁般一掠,掠上了左侧屋檐。
长街花枝四散,花瓣纷纷扬扬舞在空中。我皱了下眉,亦是紧随淮阳子其后,跃上屋檐,同时抽出腰间掩藏的软剑,踏檐疾走。
当年我与淮阳子于刘彻面前比试五场,其中一场轻功,我败在他手下,输得心服口服。如今光阴流转,他的轻功造诣却是远胜当年,纵然我自认不曾荒废过步法轻功,此番追逐之下,仍然觉得分外吃力。我自信这男人离不开我的视线,甩不开我,但我恐怕也很难将他追上。
耳畔风声呼啸,不多时两人已经离了长街,至于郊外,面前显出一大片幽深竹林来。淮阳子在前头纵声长笑一声,倏尔闪进了竹林之中。
他的黑衣在青竹之中来回,忽隐忽现,犹如穿花黑蝶。我闪身进去,甩手一剑,将那青竹横着劈了,整株断掉的青竹立时便朝淮阳子后背扫了过去,淮阳子身子一侧,一脚踏在前头另外一株青竹之上,堪堪躲将开来。断竹与其余竹枝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竹叶簌簌而下,落了两人满身。
脚下青竹被淮阳子压弯了,他整个人挂在上头,似荡秋千一般,微微笑道:“洛大人,好大的脾气。不过寻你花朝饮茶,增进感情而已,何须这般动怒。还是我日前送你的那份薄礼,你不喜爱,自此恼我了?”
我道:“承你厚礼。只是我从不和丑人饮茶。”
淮阳子哈哈大笑:“原来我在洛大人眼里,竟这般的丑?”
我道:“倒也不算是。待我斩下你的头颅,你便不丑了。”
淮阳子面色一变,自青竹上跃下,抽出青锋长剑,指着我朗声道:“洛神,你是我当年手下败将,五局三胜,陛下和你家先生,以及朝中大臣,宫中守将,俱都看在眼里,你可忘了?我且看你,如何能斩我头颅。”
我冷笑:“当年比试,最终孰胜孰负,你我心知肚明。我自问没有你和刘彻那么无耻下作,你们君臣,当是狼狈,先生他自愧与你们为伍。”
淮阳子道:“我和陛下无耻下作?分明是你妇人之仁!什么自愧与我们为伍,因你输掉比试,东方朔将监陵一事输给了我,他便怀恨在心的么。他不过一介迂腐书生,读了区区几年墨水,又怎懂得陛下他要追寻的长生极乐大道,他却冥顽不灵,日日进谏,惹得陛下在朝堂之上下不来台,陛下早已瞧他不顺,不过尊他当年护持陛下登基有功,给他老脸几分薄面,不同他计较,不然他哪里还有命去过那舒坦日子?”
“你自己欺上魅主,哪里有资格去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