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我很是尴尬,站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将将憋出一句话来:“长生呢?”
“别担心,我哄得她睡下了。”洛神走到我面前,垂着眼眸看向一旁的寒玉台,忽地撩起下身衣摆,双膝跪倒在地上。
我一愣,随即也随着她,朝着我娘亲遗体方向跪了下去。
洛神就并排跪在我旁边,身量笔直,即便是跪着,她的身上却始终透着几丝高贵静谧的气息来,而她眉眼间的神色,又极是严肃认真。
两人对着寒玉台方向轻轻磕了三个头后,洛神这才抬起头来,低声道:“她既然是你的娘亲,也便是我的娘亲,为什么不叫我一起来?按照礼法,我也该来祭拜才是。”
我闻言,心中感动之下,又多出几分愧疚来,嗫嚅道:“我不是不愿意叫你来,只是这件事,牵扯到昆仑和我娘亲以往的许多事,我自己也烦恼得厉害,更不好怎么和你说,就自己先过来瞧瞧了。”
她微微蹙起眉,有些不满道:“清漪,你竟将我当做外人么?”
我见她误会了,脸涨得通红,轻声急道:“你可别胡说!你……你是我什么人,你自己还不清楚么?”我顿了顿,强调道:“我保证,以后不管做什么事,我一定会叫上你,再也不会一个人贸然先行动了。”
洛神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倘若做坏事么,就别叫上我了。”她复看了一眼寒玉台上平躺的女子,又道:“昆仑前辈将……伯母的遗体安放在这寒洞,是想做什么?”
因着我娘亲去世得早,遗体不腐,容貌同她一般年轻,她似是不好如何称呼我娘,忖了半响,才说出伯母这个有些别扭的称呼来。
我答她道:“昆仑将我娘亲遗体封至这寒洞里,保存得如此完好……无非是想让我娘亲有朝一日能活过来罢了。”
洛神听后,眸光微闪,脸上的表情却没甚变化,只是略略抿了抿唇。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这毫无波澜的平静,恰恰预示着她对这复活一事的不赞同,只得苦笑一番,道:“不可能,是么?”
她轻叹口气,只是低声道:“清漪你该明白,人有三魂七魄,死后这三魂七魄便会离体,剩下的遗体虽然如这般不会损毁,也……也只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空壳罢了。”
她这话一击便中要害,我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她目光深邃地望着我,续道:“在楚王妃墓里我便讲过,相传这玉梭录统共分为三卷,上卷记载长生之术,中卷记载降术蚩蛊,下卷记载活人秘法,而这活人秘法,便是可使人消除百病,甚至起死回生。退一万步想,就算这玉梭录上所载是真的,故去的人能被救活,因着失了魂魄,即便是那人活过来,也不过是个……”
“是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偶,是么?”我听了,眼里一酸,虽然心里明白最终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泪花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洛神脸色微微一变,伸出手指擦了擦我的眼泪,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跪在地上,看着面前枯败的白色菊花和玉液青佳酿,颤抖道:“我娘她死了……彻底死了,什么法子也救不了她。即便是救得活了,也不过是个假的,没有灵魂的空壳子罢了,这我都明白。昆仑她聪明一世,却在这处糊涂了,仍是心心念念抓着那金箔不放手,想要我娘活过来……”
洛神眼眸垂了垂,敛着眉,并没有接话。
“以前有的时候,我一个人待着发呆,心里便会怨怪昆仑,怪她当初丢下我和娘亲走掉。我想着我娘如今早已死了,昆仑便千方百计地要她活过来,为什么最初我娘进宫的时候,她不去将我娘抢回来,反而要一个人丢下我们离开呢?如果我娘不进宫,根本就不会落得这个凄惨下场,而最终昆仑抢回的,也不会只是她的尸体而已。”
我望着洛神,凄然一笑:“我以往的这些个事情,并没有跟你说过,今日看到我娘亲,我才想说说罢了。”不知为何,现在我突然很想将心里压藏的烦恼,一股脑地都告诉她。
有时候,我实在是太过依赖于她了,我虽知道这样不好,令她总是需要分神顾虑与我,但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去依靠着她。
洛神依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侧过脸安静地看着我,似是在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接道:“你也知道我是……昆仑和娘亲从姑苏公主墓里捡回来的。我被捡回来后,受了很重的伤,生了一场大病,醒过来之后,以往的事便什么也记不得了,所以我现在的记忆还是残缺得厉害。我和娘,昆仑三个人住在一起,倒是过了一段很快活的日子,只是后来昆仑不知为什么,突然和我娘吵了一架,吵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盼了她许久,她都没有再回来。”
“前辈她和你娘亲吵架……?”
我点点头,道:“嗯,其实也不算吵架,我娘亲性子温婉,从来不与人吵,只是那时候昆仑非常生气,连桌子都敲碎了,我娘便在一旁掉眼泪。再后来我和我娘便被接进了宫,那时候我才知道那个男人……也就是先皇,很久以前便非常喜欢我娘亲,收了她去做了妃子。”
听到这,洛神略略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便解释道:“我娘跟我说过,那男人先前微服出巡的时候,因着遇到危险,被她和昆仑,还有谢大哥,阿絮救下,从此五个人成了朋友,发生了许多事情。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娘口中的“谢大哥”和“阿絮”是谁,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指的尊王谢子元和王妃叶紫絮。”
我说到这,叹了口气:“这些都是他们上一辈的纠葛了,其中牵涉了太多人,太多事,娘和昆仑没怎么和我提过,我也不是如何明白。进了宫后,因着我娘出身平民,而且………而且不知道被哪个宫人爆出来她的身份,竟是发丘天官师朗的女儿。洛神你也知道,倒斗自古便是重罪,很是轻贱,是以宫里的人都很看不起我和我娘,不过那个男人非常宠她,什么都护着她,这一来二去,倒惹了那皇后的嫉妒。再后来……我娘便被皇后赐毒酒害死了,我不知道那个坏女人跟她说了什么,我娘当时没犹豫,端起毒酒就喝了下去。”
我说到这,一阵哽咽:“我娘头七的时候,她的尸体便停在凌云阁发丧。那男人虽然护我娘亲不周,叫她生生被坏人害死,但是他对我娘当真是好极了。那时他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要将她葬入皇陵,并在她口中放了衔龙珠,衔龙珠是无上至宝,可以保持她的遗体永远不被毁坏。他们啊,一个个都是这样,明明都欢喜着我娘,无论多么宝贝贵重的东西,都舍得给她。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能够保住她的命,那个男人是这样,昆仑也是这样……”
说到这,我心里一酸,下意识便要去擦眼泪,洛神倾身过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着她,道:“我那时在凌云阁跪了一天,不吃也不喝,不料当天晚上那皇后便来宣我……”
我冷笑一声,想起那晚血腥的场面,心里却又瑟瑟发起抖来。
“那女人以为我只是个小孩子,好欺负,害死我娘,又想着拿毒酒来骗我。哼,别个不知道她的丑事,我却是知道的,她想毒死我,却是做梦。我那时不知道怎么了,发了狂似的,抽出我娘留给我的那把雕花短剑,一剑便将她结果了。”
我看向她,眼眶一红,颤抖道:“你要我不要杀人,殊不知我已经破了杀戒了……我觉得我……我有时候就像是个怪物一样……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如果有一天……”
她攥紧我的手,指尖也微微抖了起来:“是那女人不好,她要杀你,怨不得你。”
我苦笑道:“杀便是杀了,永远也改变不了。我娘死了,皇后也死了,宫里一下子殁了一后一妃,上上下下乱作一团。那男人原本就不喜欢我,下旨要将我处斩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临到处斩的时候,我跪在地上,便听到有侍卫过来传话,说我娘亲停放在凌云阁的遗体被人给抢走了。”
“是前辈么……?”洛神皱眉。
“对,是昆仑,她最终还是来了,可惜她来得太晚。我记得她那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手里抱着我娘亲的遗体,浑身都是血,肩头也被射穿了好几箭。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五个男人,形貌各异,个个武艺超群,厉害得可怕。因着宫里接连出了两件丧事,本就乱的很,根本料不到会有人胆大包天敢闯皇宫,而那男人又派了一部分卫兵去皇陵准备我娘和那女人下葬的事宜,皇宫几成空城,剩余留守的那些卫兵,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那五个男人中,年岁最大的约四十几岁,最小的那个才不过二十出头,和昆仑一般年纪。我被那个年岁最小的叔叔抱了,随昆仑他们一起逃出了宫去。昆仑管那个小叔叔叫老七……后来我才知道那五个都是她的师兄弟。”
我说到这,洛神忽地插嘴道:“我知道,那个老七是宁江淮。前辈是风水老生聂乌影的徒儿,聂乌影座下收有五男两女七名弟子,我记得前辈是排行第五,尊王妃叶紫絮排行第六,那宁江淮排行第七,人称宁七。”
我这下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连我都不明白。”
“他们都是当年倒斗界很有名望的人物,你那时小,不知道也不稀奇。”
“你说你二十岁,我十九岁,我那时小,你那时不也小么?”我奇道。
有很多事洛神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仿佛她都瞧见过一样,许多事情,即使被尘封在历史里,她也总能看得透透彻彻。她知道的东西太多,通古博今,仿佛从来不会受到时间的束缚似的。
洛神微微一笑:“嗯,我那时也小,我是听大人说的。我不打岔了,清漪你接着说。”
我收起疑惑,才接道:“那天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噩梦……昆仑受了很重的伤,我当时几乎以为她死定了,她怀里却一直死死地抱着我娘,血都将我娘身上白色的殓服染红了,可她根本不松手。而我的情况也很不好,因着杀了人,惊恐得厉害,之后便发起烧来,一路被那个宁七叔叔抱着,什么也不知道,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到了蜀地的萱华轩。昆仑被宁七叔叔搀着,过来床榻边上看我,我问她我娘去哪里了,她只是说叫那几个叔叔帮忙火化了。她将我娘遗体火化,连最后一面也不给我瞧,连个墓碑都不给我娘立,我听了,伤心得哭了好半天,不想她其实是将我娘亲的遗体藏起来,安放在了这处寒洞里。过了一些时日,那五个叔叔便走了,那个宁七叔叔对昆仑很好,临走时,他告诉我,昆仑已经被逐出了师门,这次是他们师兄弟最后一次帮她,从此两不相干。宁七叔叔走的时候还掉了眼泪,结果被那个年岁最大的大师兄给喝住了,而自那以后,我和昆仑便一直在这里隐居,一晃十年过去,再也没有出过蜀地。”
我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旧事,说了这么多,有些口干舌燥起来,顿了顿才道:“昆仑就将我娘藏在这……如果不是今日,我还会被她蒙在鼓里。其实是我鲁钝,之前有一次昆仑曾对我说过想要我娘活过来,如果她的尸身化成了飞灰,又怎么可能会有复活的希望。”
“前辈对你娘……”洛神听完,说到这,只剩一声叹息。
我道:“她喜欢她,只是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