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一梦昙花消
“傲月……”傲月,我能唤出它的名字,却不知何处见过它。我躺在地上,对上那绯若淌血的眸子,头痛欲裂,脑中似是平白地伸出许多苍白的手,虚无地映衬着残红的天空,许多凄楚的声音在不停呼喊,穿过我的耳膜,在那黑暗的一隅中,纷纷杂杂地说着永不休止的话语。
说着那些在噩梦中不停轮回的话语。
--回来吧,回到这里来。
--到我们这里来。
银狼在我身体上方嗅了嗅,随即退了开去,银色利爪搭在青葱草色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就这样驻在远处,血色眼眸安静地瞧着我。
洛神放下弓箭,朝我这边走来,居高临下地俯看我,透过她暗夜深沉的眸,我看到了内里映照的那张自己茫然无措的脸。随即她俯下身,伸手将我横抱起来,柔软的发丝垂下,在我耳际呵着微痒,是无边的酥麻。
“它走了。”我听见耳边她永远淡若清茶的低语。
我瞥向远方,见那巨大的白影正在苍茫夜色中渐渐缩小,它的仆从在后面恭敬地跟随着它,似臣服的潮水随它而去,一夜的杀戮,在这状若银盘的皓大明月下,落下了帷幕。
它停在深陷的一方阴影处,回头望了我一眼,随即对着天空中的银月高声啸了一声,追随它的白狼也高昂着头颅低啸,惹人心伤的声音一层层弥漫开去。
啸声悲凉,宛若草原上一支挽歌。
我从未有过这般的困乏,迷迷糊糊中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一个人躺在纯白的羊毛榻上,四周暖融融的,有炉火吐出的热度。毡房外面声音却是嘈杂,似是许多人在狂欢,伴着草原上的马头琴声,草原汉子高亢的歌声,一一送到我的耳中。
我抖了抖疲乏的筋骨,盯着掩着的毡帘,眼前有些涣散模糊。这一觉,总觉得睡得很长,林林总总的人和事,在梦里来回逡巡。
那并不是我所熟知的世界,也不是我所熟知的人。
那里面出现了傲月,出现了一名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还有一位面容极是熟悉的女子。那女子身着华丽狐裘,笑容温婉,眼角下方一点泪痣。只是可惜,她的出现于我只是惊鸿一瞥间,片段零零碎碎的,梦里迷蒙的我,根本无法读懂。
“呼……”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摇着头,尽量将头脑中这些繁杂恼人的情景扫除开去。我并没有伤,全身却疼得厉害,那种饱涨的感觉,似乎预示这具躯体随时都有可能会爆裂开来。
抬头时,却看见一袭熟悉的若雪白衣,我凑得那么近,近得甚至可以看见眼前人白色外衫上翩飞的白鹤暗纹压花。
洛神手上搭着一条热气腾腾的羊毛软巾,不声不响地弯下腰来,望着我,凑近的晶莹素颜叫我无法挪开目光。随即她拿着软巾,轻而缓慢地擦过我的脸颊,我的脖颈,舒适的热气微醺,带走了我身上残留的疲惫。
“你一直在照顾我?”我接过她手中的软巾,擦拭着自己的双手,她趁势坐在我旁边,淡然地点头。
“外面是在庆祝么?”
“对,为了这击退狼群的夜晚。”
狼群?我蓦地一怔,回想起月色下那远去的银白身影,黯然地垂下了头。
“它走了,你很难过么?”
“也许吧,我见到它时,心突然好痛,似乎想起了许多不好的事情。”我瞥眼,见她表情认真,侧过头瞧着我,脸上敛着几分静默,眼角深处,细细缝着叫人不忍亵渎的风流,不知为何,突然说不下去了,转而展颜笑道:“妖女她定是在外面玩得很开心,有那么多奶酒好肉,瞧,都不见了她的影子。”
“她是喝了许多酒,不过其间,也一直在向阿尔真打探龙沟的消息。”
听到这,我来了兴趣,便道:“那阿尔真都说了些什么?”
“他道契沙一族在许多年前便以守护龙沟为责任,不能叫外人进入,那些狼群,很多年前便一直在龙沟里徘徊,偶尔会成群出来捕食,这个时候,便是契沙最为艰难的时候。”她忽然深深望了我一眼:“不过他现下很感激我们替族人解了围,尤其是你,知道契沙的人现在都称呼你什么么?”
“什么?”
“索里穆尔。”
我疑惑不解,契沙的语言可真是怪,她见我拧着眉头,眼中漾出微微涟漪,似是繁光潋滟,勾出淡淡的愉悦。
“草原上的启明星。”她解释道:“他们道你是能驱使草原银狼的女子,很是敬畏,将你当做清晨时分耀眼的星辰来敬仰。”
我顿时觉得脸有些发烫,不是为了别人的赞美,而是因着这赞美的话语,是由这昙花般美好的女子转达,从她嘴里吐露,令我心中莫名欣喜。
低下头去,却瞥见自己已然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下意识捉住自己衣襟,惊道:“你……你帮我换了衣衫?”
她蓦地微笑起来,似读懂了我话语外面另一层羞涩意味,微微颔首,尾音拖长道:“对……我全都见过了,从头到脚。”
我的脸越发烫得厉害,似乎能听到头脑中断弦的声音,她却若无其事般,接着补了句:“你的肌肤很白,很漂亮。”
“你……你……我……”我的肩膀有些无法抑制地颤动起来,无意识地绞着手指,指尖泛起病弱的惨白透明,却又隐隐勾着一抹粉红,我想我此时的脸,也不知道红到什么程度。
她见我窘迫,嘴角勾出浅弧,无辜道:“换衣时,见到本是不可避免,莫不要我将双眼剜出来?”
我急得跳起来:“谁……谁要你双眼!”尴尬中走出几步到毡帘处,这才回头,咕哝道:“肚子饿了,我去外面寻些吃食。”
她坐在榻上看着我,微笑点头:“好。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捎点奶酒。”
我答应着,飞快掀了毡帘踏入外头的夜色,心里还犹自砰砰直跳。这时外面四下喧哗,抬眼望去,就见远处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篝火堆,而雨霖幌艋鸷煲拢谌艘黄鹁墼诨鸲阎芪w染瞥匀猓渡t锊患涠系卮矗蠹揖愣荚诰n橄硎茏耪庾岳强谕严盏拿烂钜雇怼
“姐姐。”
我正要走向篝火,忽然,耳边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呼唤,声音清脆,宛若扶风而过的廊下风铃,不由得心下讶异,大晚上的,谁会叫我姐姐?
在原地张望了一会,便发现远处的阴影下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过去一瞧,一个约莫八岁出头的小姑娘正立在我面前,身上的衣衫与此处契沙不同,竟然是华贵流云的狐裘,脖颈则缠着若雪的狐尾。小巧脸蛋粉雕玉琢,一双明眸宛若黑珍珠般,敛着别样欢喜的神采,透过那双珍珠,仿佛便能窥得天空中那片浩瀚耀眼的星辰。
“姐姐。”她笑着唤我,脸上挂着纯净的笑。
这是哪家的小孩?生得好生讨人喜欢。我走上前弯下腰,刚好并到她小巧晶莹的额头,额头上面,用金粉勾勒出一弯浅浅新月。
我摸摸她的头,微笑道:“小妹妹,叫我什么事?”
她嘻嘻笑了起来,将她的小手摊开到我面前,仿佛变戏法一般,转瞬间,她粉嫩的手心里便开出了一朵晶莹的花。那花宛若琉璃般透彻,又若傲雪般洁白,五片花瓣微微地颤动着,中间五缕血色花蕊,华贵无双,似是编织了人间最为风流缱绻的美梦。
竟然是梦昙花?我心中又惊又喜。
书上记载:梦昙花开,一世好梦,永无焦虑,永无忧愁。这梦昙花可是极好的宝贝,除了外形华美,更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世间多少人梦寐以求,却都求也求不来。
她将那梦昙花举到我面前,道:“送给姐姐。”
送给我?我讶异地瞧着她,远处喧闹依旧,我和这小姑娘所在的小块天地,却仿佛远离了人间喧嚣,我甚至怀疑,她,是否也是从那梦里出来的。
“姐姐不接么?这可是好东西哦。”她撅起嘴巴,似乎有些不开心,我看着她粉嘟嘟的脸,忽然好想去轻轻揉捏一番,笑着摇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接。”
“姐姐不接,是不喜欢我么?大狗狗叫我来的,它要我交给你的,你不接,它就不和我玩啦!”
“大狗狗?”我一下子糊涂了,根本无法理解这可爱孩子的意思,她却跺了跺小脚,气鼓鼓道:“姐姐不接,我生气啦。”
我笑了起来,伸手轻轻采撷了她掌心的梦昙花,道:“我收下了,谢谢了,你叫什么名字?”问话间,忽然起了一阵风,发丝被吹起擦过我的脸,眼前蓦地一片迷蒙起来,同时耳边微微风声中,又响起了她风铃般清脆的声音:“我叫长生。”
长生。长生。
风止住了,我揉了揉眼,过了一阵睁开来,眼前除了一方黯淡,什么也没有,那唤作长生的漂亮孩子,早已跑远,不见了踪影。低下头,发现那朵梦昙花还好端端地捧在我的手心,花瓣轻轻颤动,似在夜色中低低絮语。
好奇怪的孩子,她从哪里来?我在原地呆立半晌,随即走向篝火,朝那人堆里微醉的绯衣女子笑道:“妖女,向你讨一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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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靠近她,拍拍她瘦削的肩膀:“好啦,好啦,酒在这里,莫找了!”无奈地在旁边取了酒坛,另带一个碗,开始倒酒,在雨霖肀呤毯虻陌4匆涣澄潞停ψ懦业愕阃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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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她,见她薄醉的俏脸上,挂着阑珊寂寞,有些心疼道:“你醉啦,莫再喝了。”
她却兀自抱了酒坛,撇过脸去,低低道:“谁说我醉了?说什么胡话?”纤眉一蹙,拍拍酒坛道:“阿却,陪我接着喝。”
我拗不过她,叹了口气,一旁的阿却又朝我摇摇头:“谷主醉的时候便是这样,只要陪着她喝,她便不会生气,师姑娘别担心,我会照顾她。”
我无奈颔首,心道有时候,妖女可真像个孩子。
离开那狂欢中人群,端着酒回到毡房,屋子里依旧弥漫着我离去时的暖意,我道了声:“洛神,你要的酒。”
却没有人应答。
那雪般的女子正侧卧在羊毛软榻上,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身上,漫过了床榻,她长长睫毛下掠过淡淡一抹阴影,外围衣襟微微滑下,玉颈修长,露出肩头一抹雪白晶莹的肌肤,我看得心跳蓦地加快,莫名地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嚷着要酒,这便睡了么?”我低语着,将酒搁在一旁桌上,随即瞥见了手中的那朵梦昙花。
在那柔软的花瓣上轻轻一吻,随即将它放在洛神流泻在榻上的墨发之间。那晶莹花瓣绽放出灼灼的光彩,静静开放在熟睡的女子缠绕的黑发里,若雪的花,若雪的人,仿佛融为了一体。
愿你有个好梦,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