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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1)

小山子人头落地,白太阳猝然变红。老赵甲提起人头,满面是做作出来的庄严表情,令人厌恶啊,令人作呕啊,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对着余把小山子的头颅高高举起,鲜血淋漓,他说:

"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余心中纷乱如麻,眼前红雾升腾,耳朵里枪炮轰鸣,这弥天漫地的血腥气息啊,这扑鼻而来的龌龊臭气啊,这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弃你啊还是殉你?举棋不定,犹豫仿惶;四顾茫茫,一片荒凉。根据确凿的消息,皇太后挟持着皇上,已经逃亡到了太原。北京城里,虎狼横行;皇宫大内,神圣庙堂,已经变成了八国联军恣意寻欢的兵营。一个把国都都陷落了的朝廷,不是已经名存实亡了吗?可是袁世凯袁大人,按着国家用千万两银子驯养出来的精锐部队,不去保卫首都,不去杀贼擒王,却与那洋鬼子一道,在山东镇压我血性儿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连陋街穷巷里的顽童,都在传唱:"清不清,风波生;袁不袁,曹阿瞒"。大清朝啊,你养虎遗患;袁世凯啊,你居心阴险。你残杀了我的子民,保住了洋人的路权;你用百姓的鲜血,讨得了列强的喜欢。你手握重兵,静观待变,把握着进退自如的主动权,大清的命运,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太后,皇上,你们觉悟了吧,你们觉悟了吗?你们如果还把他当成扶危解困的干城,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反躬自问,余也不是大清死心塌地的忠臣。余缺少舍身成仁、手刃奸臣的忠勇,尽管余从小读书击剑,练就了一身武功。论勇气余不如戏子孙丙,论义气余不如叫花子小山。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懦夫,是一个委曲求全的孱头。有时壮怀激烈,有时首鼠两端,余是一个瞻前顾后的银样蜡枪头。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谀言谄笑,余是一个媚上欺下的无耻小人。窝窝囊囊的高密知县钱下,你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成了行尸走肉;连临死前被吓得拉了裤子的小山子,也比你强过了三千倍。既然没有顶天立地的豪气,你就像条走狗一样活下去吧;你就麻木了自己,把自己当狗,履行你的监刑官的职责吧。余将涣散了的眼神集中起来,看清了刽子手赵甲手中的人头,听清了他像表功一样的报告,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余疾步行走到戏台前,撩袍甩袖,单膝跪地打千,"向着台上的贼子和强盗,高声报告:

"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袁世凯和克罗德低声议论了几句,克罗德大声欢笑。他们站起来,沿着戏台边缘上的台阶,走到了台前。

"起来吧,高密县!"袁世凯冷冰冰地说。

余起身跟随在他们背后,向升天台行进。虎背熊腰的袁世凯和麻秆一样的克罗德肩并着肩,宛如鸭鹭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却一直盯在他们的背上,其实余的靴筒子里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舍弟一半的胆量,就可以在片刻之间把他们刺死。余当初只身人营擒拿孙丙时是那样的沉着镇定,可现在余跟随在他们身后是这样的战战兢兢。可见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和洋人面前是绵羊。余连绵羊都不如,绵羊还能角斗,余却胆小如鼠。

站在了好汉子孙丙的前面,仰起脑看着他那张因为充血而变得格外肥胖了的脸。他的嘴里流着血,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因为缺齿,使他的骂声有些含糊,但还是能够听清。他大骂着袁世凯和克罗德,甚至试图把口里的血沫子喷吐到他们的脸上。但他的力气显然不够了,使他的喷吐变得像小孩子耍弄唾沫星星。他的嘴就像一个螃蟹的洞口,泡沫溢出。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说:

"高密县,按照说定了的赏格,拨银子嘉奖赵甲父子,并将他们父子列入皂班,给他们一份钱粮。"

跟随在余身后的赵甲扑跪在通往升天台的倾斜木板上,大声说:

"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

"俺说赵甲,你要仔细着,"袁世凯亲切而严肃地说,"可不能让他死了,一定要让他活到二十日铁路通车典礼,到时还要有外国记者前来照相,如果你让他死了,就不要怪本官不讲友情了。"

"请大人放心,"赵甲胸有成竹地说,"小的一定会尽心尽力,让他活到二十日通车典礼。"

"高密县,为了皇太后和皇上,我看你就辛苦一下,带着你的三班衙役在这里轮流值守。县衙门嘛,暂时就不要回了。"袁世凯微笑着说,"铁路通车之后,高密县就是大清的首善之地了。到时如果你还不能升迁的话,油水也是大大的,岂不闻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吗?——仁兄,说到底我是在替你治县牧民呢!"

袁世凯朗声大笑,余慌忙跪在台上,在孙丙嘶哑的詈骂声中,说:

"感谢大人栽培,卑职一定尽职尽责!"

袁世凯和克罗德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密友,携手相伴着走下升天台。袁兵和洋兵簇拥着袁的八人大轿和克的高头大马走出校场,向县衙迤逦进发。校场上尘土飞扬,青石板条铺成的大街上马蹄响亮。县衙已经成了袁世凯和克罗德的临时官邸,通德书院已经成了洋兵的马厩和营房。他们走了,校场边缘上围观的百姓们开始往前移动。余感到一阵迷惘,一阵恐慌。袁大人适才的话在余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浪。他说到时如果你还不能升迁的话……,升迁啊升迁,余的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这说明余在袁大人心中还是一个能员,袁大人对余没有恶感。检点起来,在处理孙丙事件中,余还是措置得当。是余只身深入敌寨,以一人之力,将孙丙生擒了出来,避免了官兵和洋兵的伤亡。在执行檀香刑的过程中,余亲自挂帅,日夜操劳,用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淮备好了执行这个惊世大刑的全部器械和设施,换了任何一个人,也办不得这样漂亮。也许,也许袁大人没有人们猜想的那样阴险,也许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忠良;大忠若奸,大智若愚,振兴大清,也许袁大人就是栋梁。嗨,余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遵从上宪的命令,恪尽职守,办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本分,至于国家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操心,余等小吏,何必越俎代庖!

余克服了迷们和动摇,恢复了机智和干练,发号施令,将三班衙役分派在升天台上上下下,保护着十字架上的孙丙。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拥过来了,似乎是全县的老百姓都来了啊,无数的人面,被夕阳洇染,泛着血光。暮归的乌鸦,从校场的上空掠过,降落到校场东侧那一片金光闪闪的树冠上,那里有它们的巢穴,它们的家。父老乡亲们,回家去吧,回家去忍辱负重地过你们的日子吧。本县劝你们,宁作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要作奋起抗争的强梁,这被檀木橛子钉在升天台上的孙丙,你们的猫腔祖宗,就是一个悲壮的榜样。

但百姓们对余苦口婆心的劝谕置若罔闻,他们像浪潮不由自主地涌向沙滩一样拥到了升天台周围。余的衙役们一个个拔刀出鞘,如临大敌。百姓们沉默着,脸上的表情都很怪异,让余的心中一阵阵发慌。红日西沉,玉兔东升,温暖柔和的落日金辉与清凉爽快的圆月银辉交织在通德校场、交织在升天高台、交织在众人的脸上。

父老乡亲们,散了吧,回去吧……

众人沉默着。

突然,已经休歇了喉咙的孙丙放声歌唱起来。他的嘴巴漏风,胸腔鼓动,犹如一个破旧的风箱。在他的位置上,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到周围的情况。按照他的性格,一个处在这样的境况中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这个歌唱的机会。甚至可以说,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余也突然地明白,拥挤到台前的百姓,根本不是要把孙丙从升天台上劫走,而是要听他的歌唱。你看看他们那仰起的脑袋、无意中咧开的嘴巴,正是戏迷的形象。

八月十五月光明~~高台上吹来田野里的风~~

孙丙一开口,就是猫腔的大悲调。因为长时间的詈骂和吼叫,他的喉咙已经沙哑,但沙哑的喉咙与他血肉模糊的身体形象,使他的歌唱悲壮苍凉,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余不得不承认,在这高密小县的偏僻乡村生长起来的孙丙,是一个天才,是一个英雄,是一个进入太史公的列传也毫不逊色的人物,他必将千古留名,在后人们的口碑上,在猫腔的戏文里。据余的手下耳目报告,自从孙丙被擒后,高密东北乡出现了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猫腔班子,他们的演出活动与埋葬、祭奠在这场动乱中死去的人们的活动结合在一起。每次演出都是在哭嚎中开始,又在哭嚎中结束。而且,戏文中已经有了孙丙抗德的内容。

俺身受酷刑肝肠碎~~遥望故土眼含泪~~

台下的群众中响起了抽噎哽咽之声,抽噎哽咽之声里夹杂着一些凄凉的咪呜,可见人们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之下,还是没有忘记给歌唱者帮腔补调。

遥望着故土烈火熊熊~~我的妻子儿女啊~~

台下的百姓们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形形色色的咪呜。在这大片的咪呜之声里,出现了一声凄凉激越的哀鸣,如一柱团团旋转的白烟直冲云霄:

"爹爹呀~~俺的亲爹~~"

这-腔既是情动于中的喊叫,但也暗合了猫腔的大悲调,与台上孙丙的沙哑歌唱、台下众百姓的咪呜帮腔,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高潮。余感到心中一阵突发的剧痛,好似被人当胸捅了一拳。冤家来了。这是余的至爱相好、孙丙的亲生女儿孙眉娘来了。尽管连日来胆战心惊,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在风雨飘摇之中,但余时时刻刻都没把这个女人忘记,并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上已经怀上了余的孩子。余看到眉娘分拨开众人,宛如一条鳗鱼从一群黑鱼里逆流而上。人群油滑地往两边闪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通往高台的道路。俺看到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满面污垢,状如活鬼,全没了当日那风流娇媚、油光水滑的模样。但毫无疑问她是眉娘,如果不是眉娘,谁又敢在这种时刻往这望乡台上闯。俺心中犯了难,俺心中费思量,是放她上台还是不让她把高台上。

"俺俺俺搬来了天兵天将~~"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孙丙的歌唱打断,在咳嗽的间隙里,从他的胸腔里发出了鸡鸡尾音似的哮声。夕阳已经沉落,只余下一抹暗红的晚霞,明月的清凉光辉照耀在他肿胀的大脸上,泛着青铜般的光芒。他的硕大的头颅笨拙地晃动着,连累得那根粗大的松木杆子都嘎嘎吱吱的响了起来。突然,一股黑油油的血从他的嘴巴里喷出来。腥臭的气味在高台上弥漫开来。他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到了胸脯上。

余心中一阵惊慌,不祥的感觉像乌云一样笼罩心头。难道他这就死了吗?如果他这样死了,袁大人会怎样的暴跳如雷?克罗德是如何的怒火万丈?赵甲父子的赏金将化为泡影,余的升迁也是一枕黄粱。余叹息一声,转念一想,死了也好,死了才好,死了就让克罗德阴谋破产,他的通车典礼就会暗淡无光。孙丙,你死得好啊!你死得爽!你保持了英雄的气节,为乡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如果你再活四天,你将忍受的苦难不可设想。钱丁,你在这种国家败亡、朝廷流浪的时刻,在这种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时候还考虑自己的升迁,实在是卑鄙得很愚蠢得很哪!孙丙,你就这样死了吧,你千万不要再活,你早升天国,到那里去封侯拜相……

赵甲和小甲从席棚里钻出来。一个提着纸糊的灯笼在前,是赵甲;一个双手端着黑碗在后,是小甲。他们迈着均匀细小的步子,流畅地上了通往高台的木板漫道,与正站在木板上的眉娘擦肩而过。爹爹啊,你这是怎么了……孙眉娘哀呜着,跟随在赵甲父子身后,扑通扑通地跑上了升天台。余侧身让到一边,让他们从余面前过去。高台上的衙役,都把眼光投到余的脸上。余对他们的目光视而不见,专注地看着赵甲、小甲和眉娘。他们本是一家人,在高台上与受了酷刑的孙丙相聚,按说也是顺理成章。即便是袁大人在这里,似乎也没有理由阻挡。

赵甲把灯笼高高地举起来,金黄的光芒照亮了孙丙乱毛丛生的头颅。他用空着的左手,托住孙丙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扶起来,让余看清了他的面庞。余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死。他的胸脯还在剧烈起伏着,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呼出了重浊的气息,看起来他的生命力还很强大,这让余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有欣慰。余心中产生了模模糊糊的幻觉:孙丙不是刚受了重刑的囚犯,而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即便他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但人们还是想把他的弥留之际延长,尽量地延长……在孙丙的死活问题上,余的态度,其实十分的骑墙。

"喂他参汤!"赵甲对小甲说。

这时余才嗅到了从小甲珍重地捧举着的黑碗里洋溢出来的上等人参的苦香。余心中不由地暗暗佩服,佩服老赵甲办事的周详。在执刑之后乱糟糟的环境中,他竟然能够熬出了参汤。也许,他在执刑之前已经把药罐子在席棚里的角落里炖上,他胸有成竹,预见到了事情发展的方向。

小甲往前挪动了一步,将黑碗移到一只手里端着,用另一只手捏住一把汤匙,舀起参汤,往孙丙的嘴里灌去。当汤匙触到孙丙的唇边时,他的嘴巴贪婪地张开,好似一个瞎眼的狗崽子,终于噙住了母狗的奶头。小甲的手一抖,参汤大部流到了孙丙的下巴上——这里曾经是美髯飘扬——赵甲不满地说:

"小心点!"

但小甲这个杀猪屠狗的家伙,显然不是干这种细活儿的材料,他舀起的第二匙参汤,多半还是洒在了孙丙的胸脯上。

"怎么弄的,"赵甲显然是心痛参汤,他把灯笼递到小甲手里,说,"举着灯笼,我来喂!"

没及他把黑碗从小甲手中接过去,孙眉娘上前一步,抢先把黑碗端在了自己手上。她用温柔的声音说:

"爹呀,你遭了大罪了啊,喝一点参汤吧,喝一点你就好了……"

余看到孙眉娘的眼睛里泪水汪汪。

赵甲还是高举着灯笼,小甲用手托住了孙丙的下巴,眉娘用汤匙舀起参汤,一点一滴也不浪费,全部地喂进了孙丙的口腔。

这情景让余暂时地忘记了这是在升天台上看要犯,而是看一家三口在服侍一个生病的亲人喝参汤。

喂完一碗参汤后,孙丙的精神好了许多。他的呼吸不是那样粗重了,脖子也能支撑住脑袋的重量了,嘴巴里不往外吐血了,脸皮上的肿胀也似乎消了一些。眉娘把黑碗递给小甲,动手就去解将孙丙捆绑在十字架上的牛皮绳子。她的嘴巴里充满温情地唠叨着:

"爹呀,不要怕,咱这就回家去……"

余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还是赵甲老辣,他将灯笼塞到小甲手里,纵身插在了孙丙和眉娘之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冷冷的光芒,嘴巴里发出一声干笑,然后他说:

"贤媳,醒醒梦吧,这个人是朝廷的重犯,放了他要诛灭九族的!"

孙眉娘伸出手,在赵甲的脸上豁了一把,紧接着她的手在余的脸上也豁了一把。然后她就跪在了赵甲和余的面前,嘴巴一咧放出了悲腔。她哭喊着:

"放了俺爹吧……求求你们,放了俺爹吧……"

余看到,在明亮的月光下,台下的百姓们也扑通扑通地跪了下来。众多的声音错综复杂,但喊叫的都是同样的话语:

"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余心中波澜起伏,感叹不已。嗨,百姓们,你们哪里知道这眼前的情势,你们哪里知道孙丙的心理,你们只看到了孙丙在台上苦苦煎熬,但你们想没想,孙丙大口地吞咽参汤,就说明他自己还不愿意死,但是他也不愿意活,如果他想活,昨天夜里,他就逃脱了牢笼,神不知鬼不觉地逍遥法外了。面对着这样的情况,余也只能静观待变,孙丙忍受了这样的酷刑,他已经成了圣人,余不能违背圣人的意志。余挥手招来几个行役,低声吩咐,让他们把孙眉娘从升天台上架下去。孙眉娘竭力地挣扎着,嘴里骂出了许多肮脏的话,但毕竟抵挡不住四个行役的力气,他们连推带拉地将她弄到台下去了。余吩咐衙役,让他们分成两班,一班在台上值守,一班下去休息。一个时辰后前来换班,休息的地点,就在通德书院临街的那间空房。余对留下值班的衙役们说:重点把住台前漫道,除了赵甲父子,任何人都不许上台。还要密切关注高台四周,防止有人攀爬而上。如果孙丙出了事情——被人杀死或是让人劫走,那么,袁大人就会砍余的脑袋,但是在袁大人砍余的脑袋之前,余会先砍掉你们的脑袋。

漫长的两天两夜熬过去了。

第三天的凌晨,余巡视了升天台后,回到书院空房,和衣躺在只铺了一层苇席的青砖地上。换班下来的衙役们有的鼾声如雷,有的梦话连篇。八月的蚊虫凶狠歹毒,咬人不出声,口口见血。余掀起衣襟蒙住头面,躲避蚊虫的叮咬。室外传来拴在书院大杨树下喂养着的德国洋马抖动嚼铁、弹动蹄子的声响,还有墙脚野草丛中秋虫的凄凉吟唱。似乎还有哗哗啦啦的水声时隐时现,不知道是不是高密东北乡的马桑河水在忧愁地流淌。余心中荡漾着悲凉情绪,神魂不定地进入了梦乡。

"老爷老爷不好了,"焦急的喊叫把余从梦中惊醒。余冷汗涔涔,看到小甲那张愚蠢里隐藏着奸猾的脸膛,听到他结结巴巴地说,"老爷老爷不好了,孙丙孙丙要死了!"

余不及多想,起身冲出空房。灿烂的秋阳已经高挂东南,天地间白光闪烁,刺得余眼前一片黑暗。余捂着眼睛,跟在小甲身后,奔向高台。赵甲、眉娘还有值班的衙役,已经簇拥在孙丙身旁。余没到近前就嗅到了二股恶臭,看到在孙丙的头上飞舞着成群的绿头苍蝇。赵甲手持一支用马尾扎成的蝇拂子,在孙丙的头上挥舞着,把许多的苍蝇打得纷纷落地,但随即就有更多的苍蝇飞来,它们往孙丙的身上飞扑,舍生忘死,前赴后继,不知道是孙丙身上散发的气味吸引着它们,还是冥冥其中有一股驱使着它们的神秘力量。

余看到,眉娘不避污秽,站在孙丙的眼前,用一条白色的绸手绢,擦拭着苍蝇们用闪电般的速度下在孙丙身上的卵块。余的目光厌恶地跟随着眉娘的手指移动,从孙丙的眼睛到孙丙的嘴角,从孙丙的鼻孔到孙丙的耳朵,从孙丙肩头上流脓淌血的伤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结痴的创伤……那些卵块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蛆虫,蠢动在孙丙身上所有潮湿的地方。如果没有眉娘,用不了两个时辰,孙丙就会被蛆虫吃光。余从这扑鼻的臭气里,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孙丙的身上不但散发着扑鼻的恶臭,还散发着逼人的热量。他简直就是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子啊,如果他还有五脏六腑,他的五脏六腑已经烤炙得不成模样。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得像焦煳的树皮,头上的乱毛也如在炕席下烘烤了多年的麦草,只要吹一个火星,就会燃烧,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断裂。但他还没有死,他还在喘息,喘息的声音还很大,他的两肋大幅度地起伏,胸腔里发出呼隆呼隆的疾响。

看到余来到,赵甲和眉娘暂时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眼巴巴地望着余,目光里流露出企望。余屏住呼吸,伸出手掌,试了试孙丙的额头,他的额头像火炭一样几乎把余的手指烫伤。

"老爷,怎么办?"赵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六神无主的神情,老杂种,你也有草鸡的时候!他焦急而软弱地说,"如果不赶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老爷,救救俺爹吧……"眉娘哭着说,"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

余沉默着,心中哀伤,为了眉娘,这个愚蠢的女人。赵甲怕孙丙死,是为了他自己;眉娘怕孙丙死,是丧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脱离苦海升人了天界吗?何必让他忍受着盖世的痛苦苟延残喘去为德国人的通车大典添彩增光。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挣扎,是油锅里的煎熬啊;但是反过来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传奇和悲壮,就让百姓们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记,就是在高密的历史上也是在大清的历史上多写了鲜血淋漓的一页……前思后想,左顾右盼,心中车轮转,余失去了决断。救孙丙是顺水推舟,不救孙丙是逆水行船,罢罢罢,难得糊涂啊!孙丙,你感觉怎么样啊?他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发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从他的眼缝里,射出了灼热的黑里透红的光线,好像射穿了余的心脏。孙丙巨大而顽强的生命力让余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间余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信念:让他活下去,不能让他死,不能让这场悲壮的大戏就这样匆匆地收场!

余吩咐两个行役,去搬请县里最好的医生:南关擅长外科的成布衣,西关精于内科的苏中和。让他们带上最好的药物,用最快的速度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两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一个衙役去纸扎店搬请纸扎匠人陈巧手,让他带着全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街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个行役去成衣店搬请裁缝章麻子,让他带上全部的家什还要他带上两丈白色纱布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擅长外科的成布衣和精于内科的苏中和在街役们的引领下,前脚后脚地登上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个子,黑色脸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肉,显示出一种干巴利索的劲儿。苏中和富态大相,五短身材,一个光溜溜的大头,下巴上生长着一部繁茂的花白胡须。这两位都是高密城里的头面人物,当年余与孙丙在县衙斗须时,他们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积极的看客。苏中和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囊。成布衣夹着一个白布的小包。他们都很紧张。成的脸色黑里透出灰白,看样子他很冷;苏中和脸色白里透黄,油汗淫淫,看样子他很热。他们跪在高台上,还没及说话,余就把他们拉了起来。余说,事情紧急,有劳两位圣手玉趾。眼前这人是谁你们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待在这里你们也都知道。袁大人严命:必须让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离袁大人为他规定的死期还有两天两夜。看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请二位近前,施展你们的本事吧!

两个医生相互谦让着,谁也不肯先上前去诊治。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产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个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着嘴巴偷笑起来。余对他们的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实际上油滑无比的形状十分反感,便严厉地说:不要推让了,万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着成布衣说;你——余指着苏中和说;还有你们——余的手在高台上绕了一个圈,说;当然还有我,我们大家,都要给他陪葬——余指着孙丙说。高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两个医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说: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翘腿蹑脚地走上前去,那模样好似一条想从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近前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从孙丙肩上探出来的木橛尖儿,然后又转到孙丙身后,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细长的手指动摇了木橛子的首尾时,便有花花绿绿的泡沫冒了出来,腐肉的气味令人窒息,苍蝇们更加兴奋,嗡嗡的声音震耳欲聋。成布衣脚步踉跄地来到余的面前,双膝一软就要下跪。他的瘦脸抽搐着,嘴巴歪着,一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前的预备表情。从他的嘴巴里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话语:

"老爷……他的内脏已经坏了,小人不敢动手……"

"胡说!"赵甲双目圆睁,目光逼视着成布衣的脸,严肃地说,"俺敢担保,他的内脏没有受伤!"他把目光转移到余的脸上,继续辩白着,"如果他的内脏已经受伤,那么,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现在。请大老爷明察!"

余略一思索,道:赵甲说得有理,孙丙的伤是在腠理之间,流脓淌血,不过是伤口发恶。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让谁治?

"老爷……老爷……"他嗫嚅着,"小人……小人……"

不要老爷小人地耽搁工夫了,余洒脱地说,你大胆动手,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成布衣终于把胆子壮了起来。他脱下了长袍铺在台上,把辫子盘在头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后就要水洗手。小甲飞跑下台,提上了一桶净水,伺候着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将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长袍上解开,显露出了包袱里的内容:一大一小两把刀子;一长一短两把剪子;一粗一细两把镊子;一大一小两个橛子;大瓶子里是酒,小瓶子里是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团棉花,一卷纱布。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开了孙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拧开酒瓶子将酒倒在棉花上。然后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挤压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处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脓流出来,更多的臭气散发出来。孙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他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头皮发紧、脊背发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孙丙疗伤的过程中显然恢复了自信和胆气,职业的荣耀压倒了他的恐惧。他竟然停止了治疗,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来到余的面前,用一种骄傲而霸道的口吻说:

"老爷,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担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后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复健康……"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用嘲弄的口吻说:如果你愿意把这根橛子钉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了,刚刚直起来的腰马上就弯了下去,目光也随着变得闪闪烁烁。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孙丙身上的伤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签子从那个紫色的小瓶子里挖出一种酱红色的油膏,涂抹到孙丙的伤口上。

治疗完毕,他躬身退后。余命令苏中和上前诊治。苏颤颤抖抖地靠上去,把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高举起来,去摸孙丙的被绑在横木上的脉搏,他那副高举着手、倾斜着肩膀、低垂着头沉思默想的样子,显得既好笑又可怜。

望切完毕,苏中和曰:

"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肿胀,体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葱管,实乃芤脉失血之相。此乃大虚若实、大亏若盈之症,一般庸医,不知辩证施治,必按热症处理,乱用虎狼之药,如此则危乎殆哉!"

苏中和不愧是三代名医,见识果然与众不同。余对他的分析甚为叹服,急忙说:处方!

"急用独参汤灌之!"苏中和坚定地说,"如果每天灌三碗独参汤,小人认为,他完全可以活到后天上午。为了更加保险,小人这就现抓几服滋阴的小药,以成住使导引之势。"苏中和就在高台上打开他的药囊,根本不用戥称,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将那些草根树皮抓到纸上,然后包裹成三服药。他捧着药包,转着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交给谁。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药包放在余的面前,低声说:

"灌下独参汤半个时辰后,水煎服。"

余挥手让两个医生下台,他们如释重负,躬腰垂首,慌不择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飞舞的苍蝇,余对纸扎匠陈巧手和裁缝章麻子说:你们应该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吧?

正晌午时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陈巧手和章麻子已经在高台上扎起了一个上面用席片遮阳盖顶、三面用席片围拢、前面用白纱做帘的笼子,将孙丙的身体罩了起来。这样既遮蔽了阳光的曝晒又挡住了苍蝇的缠磨。为了降温,赵小甲还将一块巨大的湿布遮盖在席片之上。为了减轻招引苍蝇的臭气,几个衙役提水冲洗了高台上污秽。在赵甲的帮助下,眉娘将一碗参汤喂进了孙丙的肚子,过了半个时辰,又给他喂下了苏中和开出的药汤。余看到在喂参汤灌药汤时孙丙积极地配合,可见他还有生存的愿望。如果他想死,他就会闭住嘴巴。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救治,孙丙的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隔着一层轻纱,余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余听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身上的臭气也不如上午那样嚣张。余疲惫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忧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给余的任务就是看好孙丙不让他死,现在,他自己不想死,赵甲父子不让他死,眉娘不愿意让他死,独参汤发挥着效力使他的身体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为衰竭而死,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在噩运没有降临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胆地走出通德校场,上了似乎都有点陌生了的大街,走进了一家酒馆。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往后传呼:

"贵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绣球一样滚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脸上堆积着受宠若惊的笑容。余低头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县城里还有哪个不认识余。余每年的惊蜇日都要到郊外亲自扶犁劝农,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种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设桌讲经,劝谕百姓,宣讲忠孝仁义……余是个亲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离职,肯定会收到一柄大大的万民伞……

"大老爷光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请问大老爷想用点什么?"

余脱口而出:两碗黄酒,一条狗腿。

"对不起大老爷,"店家为难地说,"本店不卖狗肉,也不卖黄酒……"

为什么?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卖?

"这个吗……"店家支吾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大老爷也许知道,本城里卖黄酒狗腿的只有孙眉娘的最好,俺们卖不过她……"

热乎乎的黄酒,香喷喷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涌上心头……

那你店里卖什么?

"回大老爷,俺家卖高粱白干二锅头,芝麻烧饼酱牛肉。"

那就来二两白干,一角牛肉,再来两个热烧饼。

"请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县坐堂前心烦意乱,想起了孙家眉娘务情檀栾。她是个可人儿善解风月,水戏鱼花就蜂柔情缱绻……

店家将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今日个余自己把盏,端起小酒壶将一个绿皮盅子倒满。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饭饱。掌柜的,酒肉钱记到账上,过几天让人来还。

大老爷能到小店吃饭,是小店的福气。

余走出店门,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