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闻景身形一僵,他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垂眸看向撑起膝盖半跪在车座上有些笨拙地抱住自己的女孩儿。
“——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感到害怕。”
想着几天前那个温暖的怀抱,苏桐把手臂收紧了——
“但看在雇佣关系的分上,我也会保护你的。”
这一次闻景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他突然轻笑了声,然后他抬手回抱住纤瘦的女孩儿。
“好。”
与此同时,Q市夜色里的一条小巷中,地上蜷成一团的人满脸淤青,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痛苦中回过劲儿来,然后他抬起头望着面前高大的白人男性,神情狰狞。
“你跟那个小妞是一伙的?
!”
Todd叹了口气,一提裤子蹲下身来,用英语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沦落到什么份上,才会连你这种杂碎都要亲手料理。”
“——你他妈说人话,别说鸟语!”
地上的人挣扎着就要起身,又被Todd看起来随手一巴掌拍了回去,那人全无反抗能力地倒了下去。
半晌后他才重新抬头,咬着牙恨恨道:“我告诉你——你们想发报道……那是做梦!真得罪了——”
话没说完,他又被抡回了地上去,Todd憨声憨气地揉着手掌,“跟你说了别说话,我听不懂。”
苏桐的稿件被当掉了。
刚听到通知的时候,她攥着电话的手都在抖,声音也失了稳线。
“我……”她张了张嘴,深呼吸了一口气,“我需要一个解释。”
孙仁在电话对面叹气,“哪有什么解释呢。
你走之前我就说过,这是个烫手山芋——就算你有能力把它剥了皮,时候不到,照样吃不进嘴里。”
“什么时候?
一天?
两天?
一个月?
两个月?”
苏桐声音愈发提高,指甲几乎要抠进桌面里,“那些孩子在那里面遭受虐待——师父你却告诉我这是个不能入嘴的山芋——这不是!这是那些孩子的希望和命!”
电话对面长久地沉默下去。
半晌之后,孙仁才苦笑了声,“小苏啊,孤儿院那边收到警告以后反省态度积极良好,这就差不多了。
毕竟是私人福利机构,我们也没法对他们苛求——不然以后谁来做慈善,你说呢?”
苏桐只觉得怒火冲得她头都发晕,冷静了许久之后她才慢慢咬住牙齿,“我只要解释。”
“我不是在解释给你听了么,你说你怎么这么不通事理呢?”
“……我要不过稿的解释。”
苏桐一字一句,“我只要不过稿的解释!拿得出来,我就认。
拿不出来……我绝对会为他们斗争到底。”
孙仁噎了一下,“小苏,你别钻牛角尖——”
“不是我钻牛角尖,师父。”
苏桐慢慢吐气,“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学着麻木和不在意。
但我还年轻,我做不到——而且这件事,它已经不止关乎记者的职业道德,它在叩问我的人性——我想我还年轻,所以还没能把这东西和底线一起交出去。”
说完,苏桐直接挂断了电话。
另一头的办公室内,孙仁对着忙音了的话筒呆了两秒,苦笑着摇摇头。
“孙记,什么情况?”
办公室里除了孙仁之外,还有一坐一站两个人,站着的那个见状小心翼翼地问——
刚刚隔着电话两米,他都能听见里面争执的声音。
“还能什么情况?”
孙仁收了笑,没好气地把话筒扔了回去,“文编那帮家伙自己不当人,还把我推出来顶锅——这不,迂腐、麻木、没职业道德、没底线、没人性——我刚刚被我小徒弟骂了个狗血淋头。”
“……”站着的人憋了两秒,没忍住笑,“苏妹妹原来不只是拼命三郎,还脾气这么暴的吗?
连孙记您都骂了?”
孙仁抬眼,不冷不热地扫了这人一下,“你今年多大?”
“啊?
我二十四。”
“几月份的生日?”
那人被问得发蒙,“十一月……孙记您问这个做什么?”
“十一月啊,”孙仁没搭他的茬,“比我小徒弟还小那么几个月——我看你可比她老成多了。”
“唉?”
孙仁盯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没事,我这是夸你呢。
稿件放这里,你出去吧。”
“唉。”
那人应了一声,笑着将稿件放下,鞠了个躬才出门去了。
孙仁没急着搭理办公室里坐在沙发上的那个,而是先拿起了稿件翻了两页,然后他随手撇到了一边。
“你这可得算是欺负新人了啊!”
沙发上的那个人跟他玩笑。
“新人?”
孙仁笑了,拿起旁边凉透了的青茶嘬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那你是没看她的稿子,圆滑得像是个在这行混了十多年的老油条。”
“哦,这么优秀?”
“对啊,可不优秀呢!”
孙仁摇摇头,“——老家伙们的底子没学上半点,圆滑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哈哈,”沙发上那人乐了,“我听出来了,你就是变着法儿在那儿捧你那个小徒弟吧?”
“没办法,像她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这样’是什么样?”
孙仁没急着说话,捧着茶杯沉默了两秒,才笑眯眯地开口,“像她那样年轻、尖锐、幼稚、冲动、理想化……认定了原则就不松口,倔强、死不悔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会衡量后果,看见不平就要说,遇上不公就要动笔……”
“呵,老孙,你这可不像是在夸人啊!”
孙仁没看他,仍接了自己的话往下。
“可所幸——所幸还有这样的年轻人啊!”
沙发上的人一怔。
孙仁笑着摇头,将刚交到自己手边的那份稿子扔进了垃圾桶。
“不然我们这些老家伙,到死都合不上眼吧。”
听苏桐说完电话结果,丁筱筱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显然她已经对这件事不抱什么希望了。
站在窗边的闻景听了全程,此时转回身看向苏桐。
“你想怎么做?”
苏桐看着手里的稿件,神情平静,“作为记者,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闻景眼神一动,“你想以私人名义进行下去?”
苏桐沉默了两秒。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的私事了,你跟筱筱先回——”
“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
苏桐不解地抬眼看向男人。
闻景走过来,“雇佣关系上,我是属于你——而不是你们电视台。”
苏桐怔住。
“换句话说,你的私事,对我来说就是工作。”
苏桐迟疑:“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果你跟我一起去,那可能会有危险……”
话说一半,她自己停住了。
对于闻景的真实身份她并不能确定,也就无法得知这件事会对他有多大的影响。
“有危险?”
闻景笑,“那我更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了。”
苏桐皱眉,“而且我想做的,可能近乎莽撞,这个后果我不想由别人替我承担。”
闻景定睛看她:“知不难而上是取巧,不知难易而上是莽撞,知难而上是勇敢。”
他一停顿,“你已经知道有多难了,不是吗?”
“……”
在闻景的目光里,苏桐心底还在摇摆的天平终于渐渐稳定下去。
她缓慢而慎重地点头。
“我知道。”
“但我没办法对那些孩子视而不见。”
“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找孤儿院的院长。
我现在没有其他要求,我只要看所谓‘反省态度积极良好’是不是真的已经付诸实践。”
“好,”闻景点头,“我陪你一起。”
不出意外,苏桐和闻景在孤儿院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门卫神情严肃,目不斜视。
“两位没有许可,不能入内。”
苏桐也不气恼,语气淡定地问,“院长在里面吗?”
门卫一愣,没明白这不按套路的出牌方式。
“院长一早就进去了。”
“那孤儿院只有这一个门?”
“……对啊!”
“好。”
苏桐神情平静地点点头,“那我就在这儿等你们院长出来。”
“……”
门卫有点傻眼了。
犹豫了两秒,他自己回到岗亭里,拿起座机打了一个院内专线。
几分钟后,门卫走了出来。
“两位是来见院长的?”
苏桐不笑不怒,眼神冷淡得很,“嗯。”
“那两位在这儿稍等,待会儿会有人带两位去院长办公室。”
“好。”
苏桐应声。
闻景看向她,“我先接个电话。”
“嗯。”
闻景走到一旁树阴里,背对着孤儿院大门,在手环上轻拨了下。
始终扣在耳中的隐形耳机里轻响了声。
确定通讯接通,闻景低声,“针孔摄像和录音器都装好了?”
“趁那位院长离开时就搞定了。”
“……嗯,把录音分一支接到我这儿来。”
闻景关断通讯,返身回到苏桐身旁。
没一会儿,负责人走出来,将他们两人领进了孤儿院,一路向着院长办公室走去。
到了办公室门口,那人神色严肃地看向苏桐和闻景。
“两位请把身上的隐形录像录音设备摘除,不然我们院长不会跟两位见面的。”
苏桐微笑,“贵院院长可真是小心。”
说着,她直接解了正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束腰正装裙,全身上下倒是一点能藏摄像头的地方也没见了。
那负责人检查了一遍,又看向闻景。
闻景一扯唇角,从苏桐手里拿过外套,“我不进去。”
他迎上苏桐目光,“我在这儿等你。”
苏桐点点头,“好。”
负责人打开了门,苏桐抬脚走了进去。
房间里拉着白色纱帘,七成的阳光被挡在了外面。
整个屋内有些偏暗。
整洁的办公桌后,宽大舒适的老板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苏桐进来后,门关上好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那人微微一笑。
“苏桐苏小姐是吧?
久仰大名了,请坐。”
苏桐不卑不亢,神色也淡淡,“不必了,我站着就可以。”
院长哈哈一笑,“苏小姐果然勇气可嘉——之前听朋友说有位记者来我这小地方转了好几圈,还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报道时,我还不肯信。
今天见了苏小姐,这才十分确定——苏小姐这份勇气,叫人佩服。”
这话里话外的嘲讽让苏桐眼神微闪。
过了两秒,她看向院长,“稿件确实是我写的,审批的文编告诉我说贵院反省态度积极良好,相较而言,稿件反而有诸多夸大待证之处。”
听了苏桐这话,院长脸上掠过得意的情绪。
“所以,苏小姐是找我发牢骚来的?”
“不,我本意是来学习不夸大的反省态度。”
苏桐面无表情地看着院长,“但从您身上,除了傲慢,我什么也没看到。”
“哈哈哈哈……”院长笑了起来,“那苏小姐准备怎么办?
回电视台告我的状吗?
——苏小姐,你是不是离开学校还没几天,仍旧没从那种老师学生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啊?”
苏桐沉眸,她声调微抬,“您误会了。”
“我只是来确定我的下一步行动的。
既然贵院和您都没有任何反省的意思,那么我会继续下去——如今的互联网媒体如此发达,能够发布一篇报道的地方有很多,不是吗?”
“苏小姐原来是来威胁我的。”
院长眼睛一眯。
过了两秒,他浑不在意地摇头笑着,“要我说,苏小姐还是太年轻——对这里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直接站起身来,“我能拦得下第一篇,就能拦得下第二篇——苏小姐尽管试试去,但凡有影响力的媒体,你看有哪个愿意为了你那可笑的小小一点不平不忿,来得罪我和我背后的老板?”
苏桐攥紧了手,盯着那人,“院长是觉得自己能只手遮天吗?
!”
“当然不能,就如苏小姐所说,这媒体多了去了——不过苏小姐也放心,就算你那篇报道通过名不见经传的小媒体发了出去,我只需要花钱动一动水军——绝对会把它们碾得渣都不剩!”
“……”
“而且我跟苏小姐保证——到了那时候,脏水只会反泼到苏小姐你的身上。”
院长哈哈一笑——
“哦对,还有你想保护的那些穷酸废物的可怜虫的身上!”
苏桐眼角一抽,她怒目看向院长,嘴唇颤了颤,却一个字都没能出口。
“这么说起来,之前趁乱给苏小姐透露了消息的那个小鬼我还没抓到——苏小姐要不要干脆说出他来,免得其他可怜虫也跟着受罪?”
“……”
望着那副无耻的嘴脸,苏桐只觉得怒火像根棍子在自己的胃里拼命地翻搅。
她几乎要恶心得吐出来——更恨不得能手撕了这个无耻之尤的人。
——不,他都根本不配称作是人。
可原来气到了极致,她颤着唇瓣抠得手心快流血都无法开口。
看着年轻女孩儿气红的眼眶,院长笑得更加得意了,“苏小姐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在原地战栗了许久,苏桐才咬着牙听着齿尖作响的声音慢慢点下头去。
“……有。”
她抖着声线红着眼睛,面无表情,一字一顿:
“去你妈的。”
院长的笑容陡然僵住。
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
“什、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
从他爬上这个位置,多少年没人敢这么不恭敬地跟他讲话了。
院长气得脸都涨红了,晃着脑袋伸手拽松了领结,满脸不善地大步往苏桐的方向走去。
俨然是一副要动粗的架势。
苏桐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撒,这会儿也毫不客气迎了上去。
三厘米的小高跟直接踩上对方脚背,在院长的哀号里她两手一抓,快速发力——
两百多斤的一坨肉砸在地板上,响声都结结实实。
几乎是苏桐松手的同时,院长办公室的门被大力踹开。
男人的瞳孔里像是跳着冰烧起来的焰火,望过来的眼神带着冷而烫人的温度。
而他背后明亮的长廊上,方才一直拦在门外的负责人也跟院长一样呻吟着倒在地上。
——可能比院长还要惨一点。
门里门外各自站着的两位目光一接,脚边各自倒着一个的情形莫名有点尴尬。
苏桐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不知怎么地,一见着冲进来的闻景就消散了大半。
她指了指闻景脚跟后面躺尸的那个,“他……没事吧?”
闻景却没理,用目光上上下下把女孩儿打量了一遍。
最后他望向女孩儿脚边那个挣扎着要起来却又叫唤着躺回去的院长。
没忍住,闻景侧开脸失笑出声。
边笑他边回眸望向女孩儿。
“是啊……我怎么又把你当作没什么战斗力的小猫了?”
“……啊?”
苏桐没听清后边低哑的尾音,奇怪地问,“你说什——”
话音还未出口,她的手腕一紧。
男人已经一个箭步过来,拉着她就往外跑——
“闯了祸,你还不赶紧走吗?”
苏桐哭笑不得:
“我可是正当防卫——最重要的,我可还穿着高跟鞋呢!”
“……啧。”
闻景回头一看,还真是。
细细的鞋跟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他没犹豫,直接返身,一弓腰将女孩儿打横抱了起来。
苏桐蒙了。
过了好几秒她才在风声里回过神——
“闻景你你你疯了啊——!”
男人一边跑,一边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吓成小结巴了?”
苏桐被颠得有点晕乎,侧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回来拍男人抱着自己的手臂:“没没人追你快放我下来啊……”
“等有人追就晚了。”
闻景脸不红气不喘,抱着苏桐硬是一路跑出了孤儿院。
临出门,苏桐还见着了今天值班门卫那目瞪口呆的神情。
出了孤儿院,闻景抱着人又跑了一百多米,才终于在路人惊异的眼神里停了下来。
脚一沾地,苏桐才发现自己腿都发软。
她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男人宽厚的肩,脸对着他的胸膛不肯抬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过人啊……”
闻景正要低头再逗女孩儿一句,便感觉拍在肩上的手软了下去,最后攥住了他西装的翻领。
晃掉了发绳而松散了柔软的长发,女孩儿慢慢将脑袋埋在他的手臂上。
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闻景感觉一点潮湿在胸口慢慢染开。
闻景瞳孔轻缩了下。
他叹气,垂下眼。
声音里带着无奈又心疼的情绪。
“……怎么又哭了。”
埋在他身前和头发里,女孩儿一直死命憋着哭声,哑了嗓音。
“我真的……真的帮不了……他们吗……”
“我怎么这么没用……”
“……我好想帮他们啊闻景……”
在院长办公室里受辱而压抑着的那些情绪都迸发出来,苏桐靠在闻景怀里哭得呼吸都不匀。
这确实是她这一生最丢人的时刻。
——因为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她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夜以继日地努力,只为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理强大到足以对抗那些曾让她畏惧的东西。
然而到今天她才发现,在权力和资本面前,她仍旧弱小得像一只苦苦挣扎的蝼蚁。
……
许久之后,苏桐才终于平静下来。
代价就是漂亮的杏核眼都已经哭得通红了。
回程车上,见女孩儿仍旧情绪低沉的模样,闻景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长发。
“你得放松一下。”
“……”
“今晚什么都别想,只解压,冷静下来才能解决问题。”
苏桐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冷静不下来。”
“……”
闻景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转头望向驾驶座。
“不去酒店了。”
他重新报了一个地名。
苏桐微怔,抬眼看向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闻景回视,“酒吧。”
出租车把苏桐和闻景带到了目的地。
一边下车苏桐一边迟疑,“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带门廊的酒吧……”
闻景莞尔。
“放心,不会卖掉你的。”
苏桐闻言回眸,正迎上男人垂眼看她——
“要卖也卖给我自己。”
“……”
之前事情到底对心情影响太大,此时听了这明显的玩笑,苏桐也只牵了牵嘴角。
闻景不强求,拉着苏桐往门廊下走。
还没进门,站在外面的两名安保就伸手把两人拦了下来。
“抱歉,两位。”
左边那个开口,“我们这儿是会员制酒吧,进出要刷卡。”
另一个人伸手示意了下身后的卡机。
“会员制?”
闻景皱眉。
苏桐转过来,“那我们换一家吧?”
闻景思索了下。
他倒真不在意消费档次如何,只是对Q市,他知根知底确定安全系数比较高的酒吧,也只有这一家了。
两个接待人员对视了下,左边那个有些嘲讽地看了闻景一眼。
——他们在这儿做了将近两年的安保,还没见哪位客人是坐着计程车来的。
两人正要开口,就瞥见了驶向门廊的一辆轿车。
甫一看清车标,这两人同时绷直了腰身,直接绕过苏桐和闻景,上前去给停下来的车拉开了车门。
“先生,晚上好,请问您——”
然而下车来的人看都没看两个接待,直接就要往闻景和苏桐两人所在的方向走。
闻景眼神一闪。
他侧身挡住苏桐的视线,抬手环住她的腰身直接往门内走。
“走吧,趁现在。”
苏桐被闻景带出两步去,才有点发蒙地问:“我们就这样进去?
不会被人赶出来吗?”
“走快些就不会。”
闻景玩笑说。
门外站着的三个人看着闻景和苏桐背影,同时一愣。
两个安保当即就要追。
“站住。”
刚刚下车的人冷声叫住了两人。
那两个安保顿了下,考虑到自己刚刚看到的车标代表的身价地位,两人都没敢动。
“知道他是谁吗,你们就敢拦?”
这人没好气地睖了两人一眼。
顾不上再多做教训,他先拿出手机拨出个电话去。
须臾之后电话接通。
“怎么样了啊?”
对面是个笑呵呵的老人动静。
对两个安保还颐指气使的男人此时本能地躬下了腰,“管家,小少爷没让我近身,直接带着那位小姐进去了。”
“哈哈哈,这么说,小少爷身份还没露啊?”
对面的人笑笑,“好,那你继续等在外面吧。”
“是。”
闻景带着苏桐刚走进来没多远,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知道这个号码的,除了老管家,不做旁人想。
闻景本来没准备理会,只不过苏桐看过来的目光让他犹豫了下,还是接起了电话。
老管家的声音传进了他耳中。
“小景,那两个是这两年刚招的新人,只见过你以前的照片,没认出来——我会叫人教教他们的。”
“不必。”
闻景冷淡拒绝,“还有事吗?”
“我已经知会过管事的人,今晚你跟苏小姐玩得尽兴些。”
“……”
闻景没再说话,挂断了电话。
苏桐望向他:“你有事吗?
不然我们——”
“没有,”闻景一扯唇角,“推销的。”
苏桐:“……?”
这短暂的怀疑让苏桐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晕打架,那今天办公室外面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如果说他是不小心摔了一下,把自己摔晕了,”闻景失笑,“你能信吗?”
苏桐皱了皱鼻尖,定睛看他。
“我可还没喝酒呢。”
“而且闻景,越是接触、熟悉,彼此暴露的信息就会越多。
如果起初撒了一个谎,那后面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填补那一个——这一点,你知道的吧?”
男人低笑,“你有多熟悉我了?”
苏桐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
黑白分明的眸仁里,闻景看见自己清晰的身影。
他莞尔一笑,“你都看到什么了?”
“高定成衣店,那个人喊你闻少;孤儿院,我询问过,那批条很难搞到,再加上之后你那次脱身……还有今天。”
说话间,两人已进到长廊最深处,门口的接待人员鞠躬为两人推开高门。
喧嚣聒噪的音乐瞬间扑面,将五感淹没。
苏桐只听见一句残声——
“那今晚之后,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活了二十多年,苏桐还是第一次来这么闹腾的酒吧。
如果不是闻景拉着,大概刚一进门跟那波音浪和灯光撞上时,她就已经忍不住要夺路而逃了。
两人进来的位置就是楼梯中心,往上往下共有四条盘旋长梯。
穹顶吊得很高,七彩斑斓的射灯把整个场子晃得光怪陆离。
密密麻麻的人在最底层的舞场里扭着腰肢踩着节拍,一副群魔乱舞的架势。
见了此景,别说苏桐,闻景都忍不住皱眉了。
他上次来这儿已经是十年前,那会儿可远没现在这么“热闹”。
这种噪音程度和灯光效果,他一个人想完全照顾苏桐的安危,实在不会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这样想着,闻景微微侧开身,借着音乐的遮蔽,连上Todd那边的通讯。
“这里人太多,你和Leo都进来吧。”
“唉?”
Todd一愣,“那外面……”
闻景语气冷淡:“有闻家的人在,不会有问题。”
“……好。”
闻景切断通讯,眼尾余光一扫,就盯上了个从下面楼梯走上来的人。
看动作眼神,是奔着这里来的。
想起进来前老管家那通电话,闻景不耐烦地撇了撇唇,拉住苏桐从另一边楼梯往下走。
身后那人远远一愣,没敢声张,又跟了上来。
只不过他这次学聪明了,一直没有上前,只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吊在两人身后。
苏桐眼看着自己被闻景拉向群魔乱舞的那一层,心里怵得很,犹豫着把自己的手往回拽了拽。
感觉到她的动作,走在前面的男人侧眸望过来。
“怎么了?”
他给她做口型。
“我看楼上能稍微安静些,我们去上面吧?”
苏桐贴上身,竭力大声地对闻景说。
然而她还是几乎很难从嘈杂的音乐里分辨出自己的声音。
闻景却似乎没有任何障碍地接收到她的话音。
他顺势微微俯身,贴到女孩儿的耳边。
“酒水区在楼下,上面是……休息区。”
不知道是不是苏桐的错觉,最后三个字出口时,闻景的语气带着莫名的意味深长。
不待苏桐再多想,手腕上一紧,男人把她半护进怀里,穿过楼梯口下面就挨着的舞场。
最近距离变成了零,这下苏桐倒不用担心对方听不见自己说话了。
她迟疑了下,“没事的,我自己也能过去……”
“那我自己不能,得你护着才能过去。”
男人说话时头都没低,语气里也一副理所应当的架势。
苏桐:“……”
不一会儿,两人终于穿过了拥挤的舞场,来到酒水区曲线吧台的外面。
闻景指了两张高椅,两人并肩坐了下来。
“二位喝点什么?”
吧台后的调酒师走过来,问道。
闻景转过脸去看苏桐,“你酒量怎么样?”
苏桐迟疑了下。
“应该……还可以吧?”
“——‘应该’?”
闻景失笑,“你别告诉我,你从来没碰过酒精。”
“……”
苏桐眉皱了起来。
“我讨厌酒。”
闻景眼神一闪。
余查到的资料里面,苏兆程当年酗酒赌博成性,还几次因为家暴被介入调解……也难怪她会这样讨厌这些东西。
“酒精能够麻痹神经,”闻景对着调酒师做了示意,同时跟女孩儿说着话,“对你来说,现在它就是最好的解压方式——而且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会出问题。”
苏桐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对酒吧里的各种酒并不熟悉,只见着调酒师在吧台后秀技,动作也确实是华丽得让人眼花缭乱。
苏桐正看得出神,就听见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小哥哥,这位是你女朋友吗?”
“……”
苏桐侧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皮质包臀连衣裙的女人扭着腰身靠到了闻景身旁的吧台上,媚眼如丝地打量着两人。
感受到那眼神里的敌意和比量,苏桐心里叹了口气。
所谓祸害,就是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被人惦记。
“你误会了,”想到这儿,苏桐没什么义气地把自己摘了出去,“我不是他女朋友。”
一直低着头摩挲酒杯边沿的男人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照旧像是没看见过来搭讪的那女人,往自己右侧一转。
闻景没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孩儿,剑眉轻挑了下。
苏桐迎上他的视线,无辜地眨了眨眼。
见苏桐这番反应,闻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对,她确实不是我的女朋友。”
话音落时,一点笑意渐渐浮上薄唇。
苏桐心里突然“咯噔”了一声。
——看男人这个反应,她直觉对方接下来这句话不会怎么正常。
果然,下一秒,苏桐就眼睁睁地看着那薄唇在自己面前一张一合,伴着低哑带笑的男声:
“她是我的金主。”
苏桐:“……”
算你狠。
苏桐认命地抹了一把脸。
手还没拿下来,她就听见那个女声接上了——
“她出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苏桐:“——噗。”
“……”
今晚第一次见女孩儿发自内心的笑,闻景原本翻上来的冷意被自己压了下去。
他转头看向那个女人。
对方以为他有意,上身当即就蹭了过去——
“只想让你陪我喝点东西,一起玩玩,好不好嘛?”
闻景望着她,眼神冷了下去。
薄唇一咧,他笑得森然。
“趁我还好好说话,滚。”
最后一个字避讳着身后的女孩儿,他刻意放轻了声音。
但即便这样,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还是被那可怖的眼神骇得不轻。
她身形僵了僵,想放句狠话。
只是在那样的目光威压下,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没说出口。
又窘迫而畏缩地站了两秒,女人才气急败坏地扭身离开了。
闻景重新转回身时,调酒师已经将酒送到了两人面前。
苏桐盯着自己面前这杯绚烂分层的酒,歪了歪脑袋,“卖相不错。”
她又转头看向闻景面前的那杯,“为什么你这个看起来颜色单调多了?”
闻景抵着杯托往女孩儿的方向送了送,“这个烈度很高,你想尝尝?”
苏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摇头。
她将自己那杯捧到面前,埋下头去试探性地舔了一口。
“……好像还不错。”
女孩儿惊讶地看了看酒杯里的液体。
“……”
看着那猩红的舌尖从女孩儿的唇间探出又缩回,闻景眼神一深。
须臾之后,他沉着瞳色转开了眼,顺手拿起酒杯灌了一口。
恰巧看见这一幕的苏桐微愣了下,“不是……烈度很高吗?”
拈起来的酒杯停在半空,闻景闻言低笑了声。
嗓音带着被酒液熏染过的沙哑勾人。
“……你想跟我比酒量?”
说话间他侧过头来看着苏桐,深蓝的瞳子里像是藏了星河。
苏桐被他看得一怔。
等回过神来,她莫名心虚地转开了眼,嘴上却没服软。
“不试试,怎么知道谁高谁低?”
“……”
Todd和Leo进来之后,也被酒吧里的嘈杂程度惊了一下。
“人这么多?”
Todd感慨,“这个密集程度,有定位也不好找啊!”
“还用得着定位吗?”
Leo笑得促狭,下巴抬起来朝下面那层某个方向一点。
“肯定就在那边。”
Todd疑惑:“你怎么知道?”
“底下有一半以上的女人在时不时地往那儿看一眼——你觉得她们在看谁?”
Todd也反应过来,跟着憨笑了声。
“所以说,老大那张脸,是真的不适合做我们这行。”
“是啊,太不低调了。”
Leo羡慕嫉妒地直摇头。
两人没再多说,各自巡视排查之后,顺着楼梯往下走去。
只是还没等下到楼底,Todd的通讯器先震动了下。
他接起通讯。
“King?”
“——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闻景无奈地看了一眼伏在桌面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女孩儿。
他笑着叹了声气,“你们直接上三楼休息区。”
“噢……好。”
Todd迷惑不解地挂断通讯。
“怎么了?”
“King让我们直接上三楼的休息区等他。”
Leo揉了揉头发,“唉,喝不到酒,抱不到美人,还得上去看着他俩腻歪吗?”
Todd笑笑:“有胆你去King面前这么说。”
“没有没有……”
到了三楼,探明情况,Todd重新接通通讯。
“楼上没问题。”
“嗯。”
“……King,是苏小姐出什么状况了吗?”
Todd正问着,就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楼梯处上到三楼来,怀里还抱着个女孩儿。
看起来小小一个的姑娘窝在男人的怀里,睡得迷糊不醒。
而一上来就勾走了多数人眼神的男人脚都没停,直接寻了个卡座坐了下来,将女孩儿小心地放到一旁。
然后Todd才听见自己的耳机里响起低沉无奈的男声。
“本以为酒量不错,喝了几杯都没什么反应,就换了烈度高的,结果……”
不用闻景说,Todd也看到结果了。
“那今晚……”
“酒后不能见风,等她醒酒再离开。”
“好的,King。”
Todd应声。
事实证明,计划总是会过于理想。
十几分钟后,苏桐抬起头了。
神情迷蒙,眼神里焦点都是散的。
苏桐醒之前几分钟,Todd和Leo刚在不远处聚了头。
与闻景的通讯还连着,Todd游离着视线,一边观察场内情况一边做汇报。
“之前酒店里接近苏小姐的那个人已经吐口了,是孤儿院的院长授意,想拿回录像,顺便威胁一下苏小姐。”
“是他自己的意思?”
“嗯,胜贸集团应该没有参与进来。”
Todd犹豫了下,问道:“King,报道的事情,你想怎么处理?”
“……”
闻景没说话。
他侧开眼瞥向卡座里睡容安详的女孩儿,薄唇不知不觉就勾了上去。
“——King?”
直到耳机里声音再次响起,闻景才将目光转回正前方。
“你们讨论过了?”
三人此时用的是队伍频道,始终旁听的Leo闻言,笑着看向Todd。
“我就说你俩别想瞒过King。”
Todd翻了他一眼,“我跟余都认为,这件事牵涉媒体,万一曝光暗访过程……King,你回国前后这几天,在摄像头下露面的时间比从前几年加起来都多,跟我们同场合出现的次数也太多了,万一被有心人盯上,发现你的身份是迟早的事情。”
“你刚才问我,‘想怎么处理’?”
“啊?
对……”
“你和余都没搞清楚一个事情。”
“什么?”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闻景把自己盖到女孩儿身上的外套往上拉了拉,然后他垂眼看着女孩儿,“因为现在能决定我的,是她,不是我自己。”
“……”Todd哑然。
闻景低笑着收回了手,后倚进卡座沙发里。
仰头看着七彩斑斓的射灯,他目光深邃。
“十七年前,Katherine去世那天开始,我就没了畏惧这种情绪。”
“但前天晚上,在那个套房外,看着那条敞开的门缝和里面那人拿着的短匕——就一把可笑的短匕而已……它却把我欠了十七年的恐惧全部还回来了。”
“Todd,你和余都不会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忍下来,没把他从十八层楼上扔下去。”
“……”
听着男人低沉平静的声音,Todd和Leo却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对方眼里看到与自己同感的担忧和庆幸。
频道里沉默许久。
Todd叹气,“所以,King……你已经拔不出来了吗?”
闻景蓦地一笑。
“我栽了,也认了。”
他躬回身,手肘撑着膝盖,侧过脸望着女孩儿。
看着那双闭着的眼睛,他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
“就算死在她手里我也认了。”
Todd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Leo突然插进话。
“老大,有人过去了。”
“嗯。”
闻景应了声,却一动没动,仍旧只盯着身旁的苏桐。
直到不远处有人站定开口。
“当初那么豪言壮语地跟老爷子放话,怎么才过三年就回来了……四弟?”
“……别那样称呼,”闻景不紧不慢地抬了眼,瞳色冰冷,“我嫌恶心。”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闻景血脉上同父异母的三哥,闻少岭。
说是兄弟,面前这人却足足比闻景大了二十多岁。
因为当初自家独苗被闻景揍到妈不认识的仇,闻少岭是闻家三个兄弟里最不喜闻景的那个。
他此时望着闻景的目光里,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嫌恶心?”
闻少岭冷笑了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闻景,“那你就不该回来——你以为这个家里,有谁真正欢迎你?”
“……”
闻景没说话,眼神冷彻地望着闻少岭。
对视了几秒之后,却是闻少岭忍不住先避开了目光。
他暗自咬牙。
一点都没变。
从十多年前这个小崽子第一次来到闻家起,就是用这凶狼一样的眼神冷冷地刮过他们所有人虚伪的笑脸。
即便那会儿还只是个刚到他们胸口的衣衫褴褛的小鬼,这个人望着他们时永远带着睥睨和不驯的冷意。
叫人气得牙根都痒。
……偏又压不下遍体生寒。
“我会回来,跟闻家没有半点关系。”
闻景垂了眼。
“——只要你们不来打扰我。”
“你这是在威胁我?”
“……”
闻景嗤笑了声。
他的视线在偌大的穹顶下转了一圈,最后停落到闻少岭的身上——
“威胁你?
……离了闻家,你配吗?”
闻少岭被这话气得涨红了脸:
“闻!景!”
闻少岭出口原本只为发泄情绪,他很清楚这头狼有着他一个人——不,再捆上这场子里所有安保——也打不过的实力。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话刚出口,从一见面开始都没什么情绪外露的闻景却猛地抬眼睖向他,声音也压得低沉:
“——你找死?”
那眼神骇得闻少岭本能往后一退。
等他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看向闻景,对方却已经没再往他这儿落半点注意力了——
被闻少岭之前骤然提高的声音惊醒,趴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孩儿正迷蒙着眼神爬起来。
她慢吞吞地眯着杏眼瞧了瞧周围环境,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见苏桐到底还是被惊醒了,闻景恼怒地睖了闻少岭一眼。
然后他转回去,放低了声音:“醒酒了?
那我送你回——”
话音在那只有点冰凉的手落到他脸上时,戛然而止。
呼吸都带着一点果酒香气的女孩儿慢腾腾地在沙发上跪起身,贴覆过去。
黑白分明的眸仁里瞧不见焦点,微灼的呼吸从下吹拂上来。
女孩儿软声喃喃着,似乎有些疑惑:“你是……谁啊?”
闻景:“……”
“好像有点眼熟……”
没等到回答,女孩儿也不在意,只又凑近了一点,“……啊!”
她突然低呼了声。
这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傻乎乎的模样,让闻景有些失笑。
他垂眼,“认出来了?”
女孩儿却自豪地摇了摇头,“不是——你长得真好看。”
闻景视线一顿。
而后他侧开脸笑了一会儿,才转回来。
“就这样?”
“……啊?”
女孩儿迟钝地疑声。
“你真没认出我是谁?”
“你……你是谁啊……我认识吗?”
闻景气笑了,“我是你丈夫。”
“……”
空气安静。
沉默了几秒,女孩儿一摆手,眉眼都弯下来:“怎么可能?”
闻景没说话,一挑眉。
——看来还没醉成个小傻子。
然后他就听见女孩儿拍着胸脯跪直了身,声音都提高了一倍——
“我才十八岁,法律规定我不能结婚!”
“……”
耳机里传来扑哧两声憋不住的笑,闻景无奈地抚了下眉骨。
看着女孩儿那一脸“我守法我骄傲”的表情,他叹了声气。
然后眸子冷下来,四下扫了一圈。
与之目光触及的看热闹的客人,都纷纷把自己的视线收了回去。
闻景这才转回来,耐着性子哄。
“桐桐听话,坐下来,别摔着。”
还跪在沙发上的女孩儿一呆,低下脑袋。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她慢慢坐下去,犹疑,“……你真是我的丈夫啊?”
闻景也是微怔了下。
他确实不知道“桐桐”是苏桐的小名。
但他也没解释,“嗯,这下相信了?”
女孩儿刚刚还笑吟吟的脸蛋顿时哭丧下来。
闻景瞳色一深,“不喜欢我?”
女孩儿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好看,喜欢。”
“……就好看才喜欢?
还是好看的都喜欢?”
闻景声音微凉。
只不过收到女孩儿无辜迷茫的眼神,他又在心里嘲笑了下自己的幼稚——跟个小醉鬼还想计较这种问题。
“那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不结婚的。”
女孩儿眼神认真。
“……”闻景眼睛轻眯了下,“你答应谁不结婚?”
女孩儿犹豫着,没开口。
“我已经是你的丈夫了,你可以告诉我。”
“……那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噢!”
“嗯。”
听出确有其人,闻景眼神都危险了。
然后他便见女孩儿小心翼翼地趴到自己耳边。
“是桐桐。”
“……嗯?”
闻景难得怔住。
而女孩儿细软的呼吸还吹拂在侧,“我答应了桐桐,不要结婚。”
“……”
一点猜测从闻景心头掠过,他眼神一紧,抱住了要退回去的女孩儿。
“桐桐为什么不要你结婚?”
女孩儿慢慢皱起柔软的眉心,声音轻颤了下。
“因为……会疼。”
“爸爸会打人,妈妈会害怕,桐桐会疼。”
“——!”
扶在女孩儿后背上的手倏然攥成了拳。
白皙指背上的青筋一瞬间绽了起来。
闻景的眼神这一刻深沉得可怖。
几乎无法压抑的想要杀人的冲动和剧烈的疼痛一起,从心脏泵到四肢百骸。
许久后他才开口,声线沙哑低沉。
“很疼吗……”
女孩儿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点头。
声音带着努力憋着的哭腔——
“好疼……”
“以后有我在,不会再疼了。”
他的手慢慢地抚上女孩儿的长发。
声音平静,一字一顿。
“谁敢叫你疼,我就打了谁。”
Todd关了耳机收音麦,叹了口气,转向Leo。
“每次看到在苏小姐面前的老大,总会让我有一种怀疑人生的感觉。”
Leo笑得不停,“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Todd瞥他一眼,“你适应能力倒是真的强。
看着King这种反差,你都不觉得惊讶?”
“惊啊,怎么不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Leo嘴上这样说着,面上却始终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那你还笑得出来?”
“……”Leo无奈地看向Todd,他单臂倚着身后栏杆,往对方那儿靠了靠,“你还记得上个月,苏小姐入境之前,我们一起去Kingdom的时候,老大是个什么状态吧?”
Todd眯着眼想了想。
“嗯,不就这一年来的正常状态吗?
自带零度以下制冷效果。”
“对啊,那时候咱俩看上的姑娘,眼睛可都盯在老大身上呢,可他连余光都不带赏的。”
Leo说着,已经忍不住笑出声了,“现在就不一样了——看着他在苏小姐面前连哄带骗还吃不着的模样,我就觉着极爽。”
“没想到你这么阴暗。”
“——你不阴暗,你不阴暗你别笑啊!”
“我没笑,我这是替老大难过。”
“你嘴都快咧到耳根了,还没笑呢?”
“……”
如果说Leo和Todd还只是惊讶的程度,那么闻少岭就是下巴都快要砸到脚背上了。
认识闻景十多年,他不敢说自己对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了如指掌,但这人什么脾性——从对方当初一进闻家,没用几天,他们就全都知道了。
闻少岭就没见过比他这个弟弟侵略性、凶性、戾气更重的人。
然而如今就在他面前,他亲眼见着闻景把一个女孩儿抱在怀里缓声哄着——眼神动作都温柔得近乎小心。
要不是今晚一早听说这个弟弟上了门,他滴酒未沾,闻少岭此刻大概就要怀疑自己是喝出幻觉来了。
这惊骇感来得太突然,闻少岭从头到尾都没反应过来,就呆呆站在原地。
直到闻景冲着闻少岭斜后方瞥了一眼。
那个今晚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吊了半晚上的经理一见,会了意,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估计酒劲儿该过了,闻景看着重新睡过去的女孩儿,眼也未抬地开口。
“叫辆车去门口候着。”
能得了这位小少爷的话,即便光是吩咐,这经理都觉着受宠若惊。
他连声应了,再问:“小少爷,您还有其他需要吗?”
闻景闻言,侧眸冷瞥了闻少岭一眼。
“让他滚远点。”
“……唉,这个……”
经理听得一头汗,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负责的这家酒吧,明面上看管理,还是归在闻少岭手里呢!
闻景没再说话,将自己的外套披到苏桐身上,拢好了,才把人抱了起来。
他再没看闻少岭一眼,抬腿往楼下走了。
到第二天起来,苏桐才醒了酒,脑袋仍旧昏沉沉的。
最重要的是,她还断片了。
——坐在床上呆了好几分钟,苏桐都丝毫想不起来自己昨晚是怎么离开那家酒吧、又怎么回到酒店来的。
唯一有印象的,大概就是醉倒之前……闻景近在咫尺的脸。
苏桐:“……”
她应该、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
苏桐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她起身取了换洗衣物,走进浴室里。
等大约半小时后,苏桐擦着半干的长发出来时,手机正在床头嗡嗡地震。
苏桐没耽搁,连忙快步过去将手机拿了起来。
来电显示“师父”。
苏桐眼神微变。
停顿了两秒,她才接起了电话,“……师父?”
电话对面,孙仁难得语气严肃,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点疲惫。
“录音录像材料,我已经收到了。
……你可真是够大胆的啊,小苏。”
“——啊?”
苏桐有些发蒙,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录音录像?”
对面沉默了片刻。
“今早匿名寄到电视台的……你跟孤儿院院长对话的录音录像,那不是你寄的?”
“我跟孤儿院院长?”
刚刚还坐到床边的苏桐蓦地站起了身。
“师父你发我邮箱——我看一下!”
她的声音近乎兴奋。
——之前因为院长办公室门口搜身那关,她只能干听着那人大放厥词,出了门却全无证据。
如果能够拿到这种录音录像……
孙仁却猜到了她的想法。
他叹了口气,也确定下这录像看来着实不是苏桐那儿来的。
“给你?
我是还嫌乱子不够大吗?”
他没好气地说,“这事儿听说已经闹到台长那儿去了——到时候台长发火,你就是得罪了文编部,我看你以后怎么在台里混。”
苏桐一听却乐了。
“闹大了?”
“闹大了好啊,文编部这次总没乱七八糟的理由当掉我的稿子了——那师父我不跟您说了,我再去准备一份新稿子,也一定让筱筱把片子剪得合理合规,绝不被文编部再挑出毛病。”
“……”
孙仁叫这徒弟气得脑壳都疼——
“你是真不怕得罪人啊?”
“怕啊,当然怕的。”
听了这个“闹大”的好消息,苏桐说话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不过师父,您知道谁也不得罪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
苏桐一笑:“师父再见。”
“……”
电视台一间办公室内,孙仁挂断了自己的电话。
想着小徒弟那句话,孙仁沉默了很久,才笑着摇摇头。
他垂眼看向手边电脑,里面播放器暂停的画面,正是苏桐和院长对峙的场景。
孙仁正要去按播放,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他抬头。
“请进。”
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停到孙仁桌前。
她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孙仁一眼,开口:
“孙记,您的徒弟可真该好好管管了。
我看按这个架势,没几天就得骑您脖子上来了啊!”
孙仁只看着电脑乐,头都没抬。
“我的徒弟,我都不操心,您操哪门子心呢?”
“……”
来人被这话噎得不轻。
过了一会儿,她才咬着牙笑笑,“今早寄到台里的东西,连录像带材料可是人手一份——您徒弟这是给我们整个文编部上眼药水呢,我哪敢不操心?”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孙仁终于把眼睛从电脑上移开了,然而这一次他仍旧没有看来人。
他起手从旁边拿过自己盛着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青茶的茶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然后不紧不慢地接了下句。
“这些材料我已经问过了,不是苏桐发来的。”
“她说不是就不是?
全台只有她和丁筱筱在经手这个报道,不是她还能——”
“我可提醒你,苏桐刚刚还管我要这份录像录音的复制版本——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就是不介意,也省了我费劲拦着,直接给她怎么样?”
“……”
女人一听这话,立马噤了声,她转转眼珠子,仍是狐疑地问:“苏桐真不知道?”
“你要是不信,大可以直接给她去个电话。”
“呵,这跟您也未必是说真话,那我就更……”
“你想试探她,简单啊!”
孙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只要你肯把录像录音交给她一份,她绝对把你看得比我这个师父还亲——不信你就试试。”
“……瞧您这话说的,既然孙记您都说不是了,那我还能说什么。”
来人没敢多说,一心想着千万回去告诉部里人不能被苏桐套走录像录音去,她匆忙打了个招呼,就赶紧离开了。
这边女人前脚刚出了门,孙仁抱着茶杯眯眯眼想了一会儿,又给自己小徒弟打了个电话——
“喂,小苏啊,你去个电话给文编部……随便谁,多打几个,就说管他们要那份录音录像。”
“师父您都不肯给我,他们就更不肯了啊!”
“你以为我真是让你要呢?
……你别管为什么,直接打电话去。”
“……噢。”
等对面挂了电话,孙仁笑眯眯地把手机扔到了一旁。
他起身往洗手间走,边走边哼歌,嘴里还隐约念叨着什么:
“……不是我徒弟干的事儿,那就不干我事儿了……谁也别想借机泼脏水……”
苏桐从卧房里走出来,到套房外间的时候,正看见客厅沙发上两个人一南一北地坐着。
听见她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抬眼望了过来。
其中丁筱筱语带兴奋:
“苏桐你醒了啊?
你知道吗,有人把举报材料和院长那混蛋目无王法的录音录像送到了台长办公桌上——台里现在闹成一锅粥啦!”
苏桐闻言眉眼弯了下来。
她抬手,掌心里攥着的手机晃了晃。
“我哪能不知道?
一早我师父就来电话问罪了。”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不过会是谁呢……太奇怪了……”
“是啊!”
苏桐似是不经意地看向沙发另一头。
迎着男人目光,她温温柔柔地一笑——
“真奇怪,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