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婉青兴冲冲的, 石青色的软缎门帘一被撩起,入目果然是她日夜记挂的夫君。
高煦微微笑着, 眸光柔和,她却来不及有太多回应。
只因同时映入眼帘, 还有他身侧右后方的一个人。
这个人……
纪婉青一瞬间失去了反应,只愣愣地看着, 这人在她梦中出现过千百回, 让她睡梦中哭湿衾枕,醒来后却只余痛心伤感。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 眼前一脸激动之色的青年男子却还在。
疑惑后是惊诧,紧接着是不可置信,与此同时, 狂喜已顷刻涌上心头, 纪婉青的动作比反应要快多了,深喘了一口, 她已狂奔过去。
“哥哥!!”
她扑进那个熟悉而更宽广的怀抱, 梦里一再徘徊的醇厚气息包围着她, 她搂着他结实的腰身,是温热的, 是真实存在而不是臆想的。
她的泪瞬间下来了, 想再唤一声,喉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
纪明铮也顾不上皇太子在场,紧紧抱着妹妹,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他此刻却泪流满面,“我回来了!”
就是这般简简单单一句话,让纪婉青情绪瞬间失控,她用力抱紧对方,痛哭失声。
父母兄长一夕间离去,身伴坚强的靠山倒塌,伤心悲泣之余,她不得不立起来。
纪婉青还有一个柔弱的胞妹,两个不过堪堪十三岁的小姑娘,若慢了一瞬,若软了一瞬,不但父母遗产保不住,姐妹二人还会顷刻落入任人摆布的田地。
由一个父宠母爱爱的娇娇小姑娘,一夜间成为胞妹唯一的主心骨,这个转变极其突兀,纪婉青却必须立即适应。
这种情况持续三年,直到大婚以后才好了起来,夫妻相知相爱,日子终于甜起来了。
只是夫君的疼爱,却与父母兄长给予的终究有差别,一个是成人,有责任需要负起来;一个却是小辈,心理上没有任何压力。
获得的与失去的不一样,曾经拥有的终究是消逝了。
“哥哥!大哥!”
再次回到兄长怀抱,委屈、心酸、难受种种情绪如滂湃浪潮,顷刻将她淹没。
此刻的纪婉青,既不需要自立自强,也不需要步步为营,她只需如儿时一般,偎依在兄长怀里,尽情用哭声诉说自己曾经的委屈,以及此刻的喜悦。
压抑依旧的情绪一经宣泄,再难抑止,她嚎啕大哭,将曾经的憋屈伤心尽情发泄出来。
这种种情感,无人能比抱着亲妹的纪明铮更清楚,他左胸位置热涨得难受,眼眶酸涩,只闭目垂首,将下颚紧贴着怀中人发顶。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良久,情绪去了一些,纪婉青终于能控制住自己,她稍稍挣扎,拉开小许距离,仰脸看着那张熟悉却更刚毅的面庞。
“哥哥!真好,你真的回来了!”
此刻之所以会爆发伤感,全因巨大的喜悦,经过情感猛烈爆发,兄长生还的事实已牢牢刻在心头,她来不及抹了掉脸上泪水,就露出笑脸。
“对!哥哥真的回来了。”
纪明铮重新保证一遍,又道:“哥哥不好,哥哥回来晚了,让我家青儿受了许多委屈。”
“没呢,我没有受委屈,只是,只是……”
纪婉青心中一酸,再次泪盈羽睫,“只是爹爹阿娘已经不在了。”
“他们不知道你回来了。”
中年丧独子,还是在垂死之前,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说到此处,兄妹二人的心酸痛得厉害。
纪明铮对家人感情极深,也是一个孝子,他难受得很,只是他忍了又忍,还是低声安慰了妹妹,“他们会知道的,我回京后,立即告诉他们。”
“好!”
纪婉青仰脸,不免看见纪明铮太阳穴拉下来那道伤疤,她一惊,“哥哥这伤……”
她知道这伤已经好了,哥哥也活生生回来了,但想到从前有过的凶险,不禁胆战心惊。
她心弦绷紧,不禁细细睃视起兄长来。
“无事,但当初战场上受的伤,早就好透了。”
纪明铮轻描淡写,不着痕迹缩了缩左手,将那道外露的鞭痕掩在袖下。
他突然很庆幸,当初那鞭子来时,总会比他护住头脸的动作慢上一步,让他没有太多伤痕外露。
伤是伤了,磨难也确实经历过了,但现在已经好了起来,就没有必要多一个人伤感。
“这不是好了吗?”
匆匆忙忙,纪婉青确实没有发现端倪,她将信将疑继续打量,兄长抬起右手给她抹泪,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纪明铮却一边分散妹妹注意力,一边往用余光往旁边扫去。
情难自抑哭了一场,此刻理智悉数回笼,他倒不在意自己丢颜面,只是顷刻醒悟,此处乃皇太子的地方,殿下还在场!
他登时一惊,唯恐殿下因妹妹失态而有所责备,忙侧眼小心看去。
高煦一直安静不语,他知道妻子需要好生宣泄,虽看她痛哭心疼得紧,不过依旧未曾打搅。
此时,高峰已经过去,纪明铮看过来,他微微颔首,便缓步行过来,温声对妻子道:“青儿莫要哭了,这不是好事吗?”
宫人绞了热帕子,他接过来,细细给她抹着脸,语气柔和,带着哄劝,“娘亲哭鼻子,可唬了我们安儿。”
“嗯。”
纪婉青眼眶鼻头红彤彤,仰脸对他笑了笑。
无需多言的,高煦此刻的耐心,在外截然不同的温和,以及手上、眸中不经意透露的柔情,皆无甚叙说着某些东西。
夫妻短暂对视,温情眷恋默默流淌。
纪明铮一直悬起的心,终于放了放。
知兄莫若妹,纪婉青抹干净脸,转头冲兄长一笑,轻声说:“哥哥莫要惦记,殿下待我很好的。”
她神情很认真,唇角泛笑,却带着丝丝甜意。
高煦没加以肯定,也没否认,他垂首看向妻子的动作没变,见她这般喜悦,薄唇挑起的微微笑意,却一直没下去。
“啊!哥哥你看看安儿。”
纪婉青突然想起一事,忙回身对何嬷嬷说:“嬷嬷,你把安儿抱来。”
外间这么大的动静,何嬷嬷早就被惊动出来了,作为忠心耿耿的家仆,她激动不亚于主子,兄妹抱头痛哭时,她老泪也下来了。
好在她始终紧记自己抱着小主子,牢牢搂着不撒手。
一见主子回神,她忙两步上前,将安哥儿递过去,抹了把泪,对纪明铮行了礼,激动说:“老奴见过世子爷。”
“苍天庇佑,世子爷终于回来了!”老天爷是有眼的,好人终究有好的,小人是不能一直得志的。
“嬷嬷快起来。”
这位忠心耿耿的乳母,在这三年的充任了什么角色,这无需赘言,纪明铮很感激,但他也知道对方不需要什么感谢的话,只俯身亲自将人扶起来。
何嬷嬷也不赘言,立即退后,好让兄妹二人多多说话。
她也知道,这种相聚机会,是极难得的。
“哥哥,你看,这是安儿呢。”
纪婉青喜滋滋搂着儿子给哥哥看,纪明铮却先退后一步,俯身施了个礼,“末将见过小殿下。”
这不单单是他的亲外甥,这还是东宫嫡长子,该怎么做,他有分寸,尤其此时,皇太子殿下还在当场。
方才是兄妹相见太突然,还情有可原,再进一步,就过了。
恃宠而骄,这词适用的范围,从来不仅仅限于皇室女眷。
纪婉青是立即明白的,因此她并没吭声,只搂着儿子受礼。
高煦此刻,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但纪明铮现在的意外举动,却让他相当满意。
他是上位者,看法观点往往不局限于一点一面,赏析忠臣固然有的,爱屋及乌也不缺,但对方若能清晰把控好这个度,才是最好。
所有人都好,并将这份好一直延续下去,不会轻易就把这份荣宠,硬生生演变成一场悲剧。
“起来罢,无需多礼。”高煦声音和缓,唤起纪明铮。
“哥哥,你看安儿。”
纪明铮这个礼,不单单是是行礼,还表明清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姿态,既然大家都满意,接下来就不需要太拘谨了。
她抱着儿子,凑上前,侧身给兄长看。
“我们安儿是腊月生的,如今三个月大,安儿是乳名,殿下给取的呢。”
三个月大的小团子白生生的,方才听见母亲哭声他下意识蹙着小眉头,但小婴儿没记性,转眼躺在亲娘香喷喷的怀里,他乐呵呵地挥动小胳膊小腿。
他小脑袋仰了仰,黑葡萄般的眼珠珠滴溜溜地转,瞅了瞅亲爹,又瞅瞅亲舅,咯咯地笑着。
高煦捏了捏儿子小手,这小子,大约是把亲爹是谁给忘了。
若是平常,他早搂着儿子不撒手,好生培养感情去了,可惜如今情况有点儿特殊,他只得缓一缓。
纪婉青懂他,抬眸安抚看过去。
夫妻眼神交流,高煦心领神会,只微微点头,笑了笑安抚妻子的心。
这点子眼神官司,纪明铮一点没留意,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团子,偏偏安哥儿也看着他。
舅甥二人瞳仁都很黑,一瞬不瞬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
“咿呀呀!”
安哥儿是个有脾气的宝宝,他突然大声嚷嚷,把亲舅吓了一跳,“他,他这是不高兴了?”
“他这般小,哪里还知道看人不高兴。”
纪婉青笑吟吟,干脆将儿子递过去,“哥哥你要抱他吗?安儿虽然有些调皮,但平日也很乖巧的。”
想抱吗?
当然想的,这是流淌纪家血脉的第四代头一人,他亲妹子的骨血,他疼爱入骨的。
只是……
纪明铮有些犹豫,高煦温声道:“无妨。”
他这才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按照妹妹指导抱在怀里,安哥儿小小的,软软的,温热而富有生命力,他感受着这种温度,觉得心都要熨化了。
安哥儿从娘亲香软的怀里出来了,换了这陌生人硬硬的怀抱,他打量对方片刻,不乐意了,扁了扁粉嫩小嘴儿,“哇”地大哭出声。
亲舅登时懵了,急急抬头, “青儿,他怎么了,可是我抱得不舒坦?”说话间,他赶紧将孩子还回去。
“没事呢。”
纪婉青不慌不忙,接过儿子颠了颠,哭声立即歇了,“这小子调皮得紧。”
最后,安哥儿被心疼得很的亲爹抱在怀里,高煦干脆回了里屋,让兄妹抓紧时间聚聚话。
纪婉青如儿时一般动作,拽着兄长衣袖进了稍间,坐下说话。
她笑盈盈,“哥哥,殿下待我真的很好,你莫要记挂。”兄长最惦记的是什么,她很清楚。
“嗯。”
纪明铮亲眼所见,他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虽仍不免惦记,但却安心了很多。
他忙嘱咐道:“你平日好生侍奉殿下,须知这不是家里了。”他当然不愿委屈妹妹,只是皇太子不单单是夫,他还是君。
“嗯,我知道的。”
夫妻日常相处,情感状况,诸般承诺等等,都是闺房密事,即便眼前是兄长,也不适宜宣之于口的。
纪婉青有分寸,她一口应下,好安他的心。
话罢,她想起另一事,蹙了蹙秀眉,抱怨说:“就是我们日后在见面,怕是不易了。”
纪明铮当然不舍,只是不仅仅皇宫,即便妹妹嫁了一般勋贵人家,兄妹再见也是难的。
他安慰道:“一般大户人家,也是如此的,我们如今还能见面,已是极好。”
“那倒也是。”
“你好生过日子,哥哥就放心。”
“嗯,我肯定会的。”
“哥哥,这几年你上哪了?可是吃了大苦?”
“并无,我只是……”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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