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道观后,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离开整个檀州。
神容坐在马车里,还回忆着刚见过不久的杜心奴,忽听外面一阵勒马声,收神抬头。
前方有一道声音道:“檀州周镇将和新夫人得知长孙女郎过檀州,特地设下送行宴招待,派小人来请诸位贵客。”
长孙信随之打马到窗格旁,看入车内:“阿容,请帖上有官印,确实是檀州镇将的人,你如何说?”
神容兴致不高:“随你们。”
裴少雍也打马到了窗边:“檀州虽不是边防要地,听说檀州这个镇将也曾在幽州一带作战多次,或许对我作策论有用,不如就去见一见。”
长孙信这下越发觉得他有决心了,笑道:“二表弟可真够用心的,那便去吧,左右也耽误不了多久。”
神容确实没多少兴致去接受周均和赵扶眉的招待,全随他们。
檀州不比幽州,本身不大,所以就算他们这条捷径已绕过了檀州城,再折返也用不了多久。
镇将府在城西,比起幽州团练使的官舍还要更小一些。
神容自车里下来时,周均已在门口等着,如以往般穿着那身泛蓝胡衣,一双细眼看着他们,身旁是挽了官妇发髻的赵扶眉。
“谢几位赏光。”赵扶眉先出声,福了福身,上前来请神容:“女郎请入内。”
如今已是一州镇将之妻,她便不再称贵人了。
神容进门前朝旁看了一眼。
周均向长孙信和裴少雍见了礼,请他们入内,却还朝她的队伍看了看,仿佛还应该有别人在一样。
她当做没看见,随赵扶眉进了府门。
厅内已经备好了酒菜。
赵扶眉请三人入座,握着两手在袖中,似有些局促,只因他们是京中贵人,怕准备得不够妥当。
直到看见长孙信和裴少雍都风度翩翩,颇为温和地落了座,她才算松口气。
神容坐去了长孙信身旁。
赵扶眉看她从见面到现在都是神情淡淡,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刺史府里和山宗道别时,他那幅心在别处的神情。
“坐吧。”周均忽然说。
赵扶眉收心,垂头跟去他身旁,在上方落座。
裴少雍坐在神容旁边的小案,已主动开口问起周均檀州情形。
“裴二郎君说笑了,檀州自是比不上幽州。”周均开口道:“所以过往这一带九州只会用幽州节度使一称,而不是檀州节度使。”
裴少雍闻言愣一下,不了解周均,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玩笑,自己先笑了笑:“幽州自最后一任节度使李肖崮死后就不设节度使了,自然也不存在这些比较了。”
神容看过去一眼,周均那张脸上似乎永远没有什么温和神情,即便此刻宴间也阴沉沉的。
连话也说得不善,阴阳怪气,她只觉越发看不惯此人。
看来赵扶眉当初说的是真的,他还真有心去争那个节度使的位子了。
长孙信对这些不感兴趣,趁着裴少雍和周均在说边防之事,凑近跟神容低语:“过了这里我便返回幽州去了,你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神容本就没动几下筷子,闻言更不动了。
长孙信看看她,皱眉:“阿容,你近来心事太重了。”
神容这才又拿起筷子:“没有。”
长孙信小声:“我是你亲哥哥,在我面前逞什么强?”
神容不语,一张脸冷淡的没有表情。
长孙信瞄瞄左右,只好不说了,又担心她这样回去长安更叫父母不放心。
忽听上方的周均问:“为何此番不见幽州团练使相送?我还道他这回又出了幽州。”
神容瞬间抬眼看了过去,连他身侧的赵扶眉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周均细长的眼落在神容这里,倒像是在问她。
裴少雍听到那称号,眉皱了皱,悄悄看一眼神容。
长孙信反应快,笑道:“料想周镇将与山使交情深才会有此一问,我们长孙家出行人员已足,就无需劳烦山使了。”
周均阴沉道:“侍郎错断了,我和那种人没什么交情,有仇还差不多。”
四下一愣,赵扶眉低低提醒他:“夫君……”
周均却没看她,脸上神情有点嘲讽。
只有神容在冷淡地看着。
原来进门前看她的队伍,就是在看山宗在不在。
想来是一场针对山宗的鸿门宴,却迎来了他们三个。
裴少雍又看了看神容,忍不住问:“周镇将此话何意,什么叫那种人?”
长孙信也有些讶异,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山宗和离弃妻的事,那倒宁愿他别提了,免得叫神容不快。
“哪种人?”神容忽然问。
长孙信倏然转头看她,方才还一言不发,此时忽就开口了。
她盯着周均:“他是哪种人,周镇将何不大大方方说出来。”
“女郎。”赵扶眉觉得气氛不对,在袖中绞着手,勉强笑道:“夫君多饮了几杯,其实没什么。”
周均冷笑,原本是不打算说了,此刻被她问了,那张白脸就又转了过来:“女郎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直言了,正好也可叫女郎看清他真面目。”
他脸上嘲讽更浓,显得脸白中生青,一字一字道:“姓山的过往如何显耀,不过是沽名钓誉。当初他与我一同作战,根本都没有现身,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吾等军人之中最恨的怂货。”
裴少雍和长孙信对视一眼,都很震惊,又几乎不约而同地去看身旁。
神容端正坐着,冷冷地看着周均,眉目反而愈显出艳丽来,许久,竟笑了一声,更冷:“你若说他别的,我倒还能信,说他作战贪生怕死,未免叫人耻笑。”
她霍然起身就走:“你也不过如此。”
赵扶眉连忙唤:“女郎。”
神容脚步不停地出了门。
裴少雍错愕地看着她,起身追了出去。
刚出门不远,被紧跟而至的长孙信拉住了:“我去找她。”
裴少雍在院内站住了,人还惊讶着,为神容方才的反应。
厅内,周均脸上一阵青白,只因神容的那句“你也不过如此”。
赵扶眉在侧低低急语:“纵然夫君与山使有仇怨,怎能人前说这些,山使岂会是那样的人。”
他细长的眼一斜:“她问了我便答了,看来你也不信,难怪婚前还特地向他道别了。”
赵扶眉惊住,没想到他都看到了。
周均冷声道:“不信也没用,我说的是事实,否则你以为我与他的仇是如何来的?”
长孙信一直走到府门外,看到神容头也不回地踩着墩子进了马车。
他朝车门边的紫瑞摆摆手,直接跟进了车里,一手放下门帘,回头就问:“阿容,你方才在做什么?”
神容坐着,脸色仍冷着,胸口都在微微起伏:“没什么,周均得罪过我,我看不惯他罢了。”
“没什么?”长孙信压着声,脸色都严肃了:“你方才分明是在维护山宗!”
神容抿了抿唇,开口:“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是那样的,就不会去关外找我。”
更不会像杜心奴说的那样,孤身犯险一夜走遍了方圆百里,仅凭着绿林的那点线索找到她身边。
长孙信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阿容,你可别忘了,你只是要叫他后悔罢了,现在是怎么了,难道你还要与他动真的不成?”
神容咬住唇,默然无言。
她没忘,否则就不会走了。
……
望蓟山里。
一声急促的笛啸示警声后,又是一声。
山林间人影纷动。
山宗站在茂密山林间,从来了这里后,到现在还没有离开过,也没合过眼。
脚边几个打扮成中原人模样的关外敌兵横七竖八地倒着,早就已经没了气,几乎全是一刀毙命。
他手里的刀尖撑着地,沥着血。
关外这次竟然派了一股精锐混进来,或许还是因为他去了次关外造成的。
军所里的几个兵卒小跑过来,为首的抱拳:“头儿,全阻截住了,一个不剩。”
山宗提起刀:“再搜一遍,加强戒备,别叫他们发现矿山。”
左右抱拳领命。
山宗转身出了林子。
矿眼附近,原本有几个工部官员奉了长孙信的命令在这里继续采矿冶炼,如今因为山里突然的动静,全都避开了。
那里只剩下了那群重犯,聚在了一处,如兽一般蹲着,眼神阴鸷地盯着他一路走近。
山宗停步,扫去一眼,因为调人阻拦关外敌兵,兵卒都散去了外围把守,防着敌兵接近这里,从而发现矿山。
现在他们谁都没有拿工具,工具只在脚边,也没有下坑去继续劳作的意思,就这样聚成了一股。
他沥血的刀点地,眼神凛起:“谁准你们聚在一起的?”
人堆里传出未申五的一声阴笑,他就在一群人的正中蹲着:“怎么,怕老子们了?”
山宗手里的刀动一下:“你可以问一问我的刀。”
未申五怪笑着一动,被一只脏兮兮的手摁住,是两鬓花白的甲辰三,他森森开口道:“我们要见另外四个。”
山宗脸上愈发沉冷:“你们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未申五难以遏制般发出一阵怪声,左眼上白疤扭曲:“狗日的!这里开的是金矿!这么大的一个矿山,老子们未必还能活着出去了,谁知道你把他们四个怎么样了!”
“那又如何?”山宗一双眼幽沉如潭。
霎时间,兽性如被激发,所有重犯都起了身,锁镣铿然作响。
未申五又阴阴地笑:“狗东西,狠什么,杀了这么久的人,是不是快没力气了?老子们忍了这么久,就等着这一刻呢!”
山宗活动一下发僵的手臂:“杀你的力气还有。”
甲辰三挡了一下,没挡住,未申五忍无可忍地冲了上来。
山宗横刀,身侧忽而飞来一柄开山的铁镐。
其他重犯也动了手。
忽起暴动,远处兵卒一听到动静,迅速往这里赶来。
山宗被围,未申五不管不顾地用锁链缠住他手臂,还想锁他的喉,近乎癫狂一般,嘴里张狂地笑:“姓山的狗东西,老子反正一无所有,有种叫你那些兵来杀,大不了鱼死网破!”
霍然人堆破开豁口,那道锁链反缠了回去,山宗一只手臂勒住未申五,踹开身边一个如兽扑来的重犯,狠狠将他摔在地上,欺身而上,扣住他脖子,一刀插在他脸侧,直入了半截。
周围顿时止了动作,忌惮着退开。
山宗胸前胡服破开,喘气不止,盯着未申五阴狠充血的眼,自己眼里也如兽一般泛红,如同染血:“来啊!我也一无所有!你们就注定要跟我在这里耗下去,看谁先死!”
未申五已发不出声,脸色涨红,连眼里的阴沉都撑不住了。
兵卒们赶至,皆不敢作声,因为都没见过头儿这样的阵仗,骇然地上前押住重犯。
不知多久,山宗终于松开了手,指节都因用力在作响。
胡十一带着人匆匆来到山里时,已是觉得过了太久,忍不住赶来的了。
正要进山,却见山宗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拖着刀,刀尖的血迹还没干透,胡服胸前破了一道,换了个人一样。
“头儿?”他有些畏惧地唤了一声。
山宗掀眼:“到哪儿了?”
胡十一这次反应很快:“过檀州了,想必很快就要到河东地界了。”
山宗嘴角扯了一下,紧紧抿唇,遥遥望出去。
厚云遮蔽,不见日头,风自天边而来,从关外吹往关内大地。
过了河东很快就是洛阳,而后就是长安。
他的确一无所有。
“点人给我。”
胡十一闻声一愣:“头儿要人干什么?”
山宗低笑一声,声却嘶涩:“去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