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岛是个神奇的岛, 有最人烟阜盛的街市,也有最清净安谧的山景。
高处与低处的人们,呼吸的仿佛不是同一种空气,姜衡至今没能习惯这种区分阶级等次的生态。
车辆一路绝尘, 将尾气抛掷到夜行山的人们身上, 换来的却是无数惊羡的目光,还有人举起手机追拍。
毕竟这是传说中姜家的车。
车本身售价几何暂且不论, 光是那一串吉利数的车牌号, 都足够让人高看好几眼。
姜衡望着后视镜中兴奋的人群,表情漠然得好像老宅门口喷水池里的那只滴水兽。
黑夜里, 雕花繁复的铁门无声滑开,让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进姜家的情景。童年旧影似陈年鞭痕, 即使痊愈, 也会被记忆的参照物所提醒, 带来条件反射的痛楚。
如非必要,他绝不回老宅吃饭。
哪怕现在他已成为姜家最受欢迎的人。
香岛守旧,风气不改,私家深宅里养的佣人, 见面仍称“小少爷”。
小少爷是财神,湾区宝藏一网打尽, 全家上下皆仰他鼻息,就连那位眼高于顶的三太太见到他也眉花眼笑, 再不嫌他的存在坏了血统与体统。
吃饭的座次也从尾席改到了主座顺手第一位,多有意思,一家人围坐吃饭,顿顿都像商务宴请,还要排出个轻重等第。
姜衡当年出逃, 便是不想一日三餐都这样吃饭——长条桌一字排开,再怎么花团锦簇、珍馐美味,他都觉得是在吃牢饭。
偏他亲生母亲甘之如饴,但凡他竖起尖刺,必然会被她在桌下踩脚。
被踩的时候很疼,现在想想,竟然是他唯一值得怀念的过往。
姜衡在上首落座,好整以暇与众人逐一问好。
对面那个乌眼鸡似的瞪着他的是姜胜午,姜家最平庸无为的太子爷。
姜老爷子能打能拼还有脑子,可惜一介虎父,生的儿子都是猫咪。
姜家共计四房,其中第三房最受宠爱,老爷子平常过日子都和三太一起,姜胜午与姜胜磊便出自这一脉。
这二位公子从小锦衣玉食,都按照集团继承人在悉心培养。结果大的那个天资平平,全无生意头脑。小的倒是才华横溢,然而,像一切豪门小儿子,他走的是烧钱的艺术路线。
原本老爷子打算干脆凑合这个中规中矩的大儿子,毕竟年岁渐高,其言也善,不凑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哪知道五年前,叛逆的浪子突然回了家,既肯读书,又肯做事,身上还有一股子让他激赏的匪气——老爷子的激赏,其实赏的都是他自己,逢人便说,这是最像他的一个儿子。就连对待女人的态度都一样,是个从不流连花丛的无情赏花人。
只要不耽于感情,男人在事业上就再没有弱点。
没有弱点的姜衡所向披靡,很快成了三房的眼中钉。
“阿衡,今天吩咐吴妈做了你最喜欢的脆肚,尝尝这汤头,鲜掉眉毛。”三太太笑靥如花地给他夹菜。
这位太太是他佩服的人,心里恨毒了他,嘴上还能亲热地喊“阿衡”。
当然阿衡也厉害,开口闭口都是“母亲”,感谢母亲体恤,他独自在外的时候,成天都想着吃这么一顿温馨家宴。
姜胜午表情的管理一向够呛,听到姜衡这一手漂亮的表面文章,脸上的嫌恶呼之欲出——他今天心气不顺,他的好母亲不知道抽什么风,竟然认同了老头的奇葩思路,决定让郑子妍和姜衡缔结婚约。
那是他内定的未婚妻!
虽然他不见得有多喜欢郑子妍这个人,但能娶郑家千金,代表的是在老头心目中的继承人地位,他岂能随便拱手相让?
但他那位一贯聪明到可怕的弟弟却劝说他:静观其变。
*
姜胜磊一张狐狸脸,一身斯文气,笑意盈然地看到姜衡在听闻“喜讯”时,面上滴水不漏的情绪裂开了一道细缝。
“七弟怕是不乐意,他最近红鸾星动,遇到了意中人。”姜胜磊不介意把这缝敲得更大一些。
艺术家在家里属于“无欲则刚”的流派,既然不争皇位,自然是个言论自由的闲散王爷,想怎么发言就怎么发言。
老爷子一听立刻不乐意,在他看来,所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都是败家玩意。
老眼并不昏花,立刻看向姜衡。姜衡一笑:“父亲,我又不是第一天有意中人。”
他意有所指,老爷子却听岔了音,哈哈大笑:“对,若是这个不满意你与旁人结婚,就换下个。娶老婆和有意中人也不冲突。”
一夫多妻虽然废除,同床异梦并不罕见,豪门联姻从来联的不是爱情。
“若真的中意你这个人,也不会计较什么名分,是吧婉珍?”
“明哥,就算出海捕鱼荒岛落难,我也要同你一起。”
狗粮突如其来,姜衡艰难吞下一口猪肚鸡。
他想了想,斟酌着开口:“父亲,我想先拼事业。”
“又不妨事!阿妍从小懂事知礼,不会乱找你的麻烦,难道你真弄了个甩不脱的意中人?”
姜衡略一迟疑:“当然不会,听凭父亲安排。”
出了餐厅,姜胜磊冲他笑得畅快:“本还担心霜霜为你所中意,要闹个‘兄弟阋墙’,原来你们不是那种关系。”
“离她远点。”姜衡直截了当予以警告。
“又不做什么,一起谈谈艺术和人生。”姜胜磊笑起来嘴角一弯沟痕,看着有点清寡,不知事的小女生总以为那是“书卷气”。
姜衡却知道他的人皮底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亲爱的哥哥,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后悔。”他笑着丢下一句威胁。
*
姜衡从不肯在老宅过夜,不管多晚都会过关回到S市。
助理先生驾驶风格平稳丝滑,声音也一板一眼如人工智能:“姜总,回家还是回公司?”
姜衡不答,兀自出神,半晌,从车载冰箱取出半瓶Hibiki。
“您在戒酒。”助理友情提示,“这瓶只能看,不能喝。”
姜衡充耳不闻,直接拧开了盖,对嘴灌了好几口。
“……瓶口一旦污染,酒味会逐渐变质。”处女座的助理忍不住又提示。
这是多虑,以姜衡的量,这小半瓶也就是漱个口而已。漱完他还意犹未尽,让助理靠边停车,去路边的便利店买一打黑啤。
突然开戒可不是好事。
助理先生跟了姜衡很多年,曾是鹰眼的打碟DJ,也算世界上为数不多敢于和他说两句体己话的人。
“姜总,明天醒来您会后悔。”
姜衡不理,他正是为了去干一件明天醒来可能让他后悔的事。
最好明天……可以不用醒来。
焦霜霜的下班时间飘忽不定,但一般都在午夜过后。尤其最近既有金主爸爸,又有数据资源,好容易打进了壁垒高企的医疗行业,她整个团队都在天天打鸡血。
凌晨两点半,鸡血女王回到家,声控灯一闪,照亮了靠在她家门口的黑影。疲惫的精神陡然一个激灵,她差点没尖叫报警。
姜衡眯眼看清楚来人,从门口的地垫上爬起。
站倒是站的挺稳,口齿也还清楚,剪裁合体的西装三件套虽然被压得皱巴,但被他的好身材一撑,倒也没堕了萨维尔街的金剪刀之名。
但她知道,他醉狠了,正在发酒疯,因为他的力气只够站着不动。
迟疑了片刻,他往她家门上一靠,昂着下巴将她细细打量,露出一丝满意至极的笑:“我的霜霜。”
醒醒,分手都五年了,她是谁的霜霜,都不可能是他的霜霜。
焦霜霜掏出手机,给他的助理打电话:“姜总在我家门口,劳烦来接一下。”
助理先生凌晨听起来也还是清醒平静,说出的话却很不像话:“抱歉,焦小姐,我今天休假。”
什么意思,休假就可以撒手不管事了?
他还真就不打算管了,直接挂了电话,挂之前还耸人听闻:“姜总这些年工作压力大,体检心脏指标总不大好。要是喝醉了,心动很容易过速,身边千万不能离人,劳烦您稍微费点心。”
费什么点心,废物点心吗,这助理开除算了!
焦霜霜心里骂骂咧咧,却不能真的放任姜衡躺在她家门口不理,毕竟他们只有这么一个金主爸爸,要是出了差池,刚缓过一口气的公司又要死翘翘。
她艰难地拨开挡住门锁的男人——真沉,他居然就势往她身上一歪,碰瓷碰得相当娴熟。
“霜霜。”声音听着也很无赖。
动作更无赖,下巴贴住她的颈窝,亲昵地蹭她的脸。他毛发比一般人略旺盛些,一天下来不刮鬓角连着下巴就一片青,像猫舌头舔她的脸,刺痒挠人。
“别闹。”她伸手推开醉猫,试图从包里找出门卡。
手却被他捉住,轻轻吻她的掌心,又吻遍每一根手指头。
焦霜霜最怕痒,突然领会了马戏团驯兽人的不易,一个智商不高等、力气却很大的动物,不使点手段真的难以对付。
“再闹晚上睡沙发。”她脱口而出。
驯兽师都有惩罚手段,她当年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不让屈衡进房间睡觉。
但这是姜衡,不是屈衡,焦霜霜说完立刻咬住了舌头。
习惯成自然了,巴甫洛夫效应其实都是双向,驯兽师在驯服野兽的同时,也驯服了自己。
门“滴”一声开启。她希望醉鬼听力有限,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可他追着她进门,一个旋身将她抵在门上,高大身躯沉沉倾覆,含着酒气的鼻息连同他的喉音一同入了耳。
“我不闹,霜霜,让我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