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趣班无甚趣味, 一群人在里面埋头画图拧螺丝，估计也就是常见的航模之类。
叶延舟趴窗户上往里看，露出半张粉装玉琢的小脸, 立刻被指导老师发现：“谁家小朋友来找哥哥姐姐了？”
班长姐姐一抬头, 表情之如活见鬼，直令叶延舟当场心花怒放。
“老师好, 我是本校学生，我叫叶延舟。”他走进教室，礼貌得体。
“哦！传说中的神童！”老师眼前一亮, “你对机器人感兴趣吗？要不要参加我们兴趣小组？”
原来是在做机器人。
没劲。
叶延舟满脸惊喜：“真的吗？谢谢老师，我可喜欢机器人了, 我是阿西莫夫的粉丝！”
沈瞳一脸吃了鼻涕虫的表情，望着叶延舟目标明确直奔她而来。
小魔鬼笑嘻嘻坐到她对面：“班长姐姐, 这么巧你也在啊。”
巧个屁, 太烦了，根本不想搭理他。
沈瞳皱眉瞪人：“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专门形容你们这种小屁孩：七岁八岁讨狗嫌。你都十一岁了，怎么还……”
沈瞳说着说着, 突然一愣。
叶延舟也一愣，帮她把话补全：“……还讨狗嫌？”
少年捂嘴趴在桌上, 肩膀疯狂抽搐, 笑得眼泪挂了满脸。
“你是不是傻？”他揉着肚子擦眼泪。
沈瞳木着脸不说话。
“小汪汪？”他捧着脸对她吐舌头。
太幼稚了，沈瞳告诫自己不要生气，生气反而合了他的心意。
这种年纪的小屁孩, 她懂, 家里好几个表弟都在这个岁数，都是怎么烦人怎么来，而且你表现的越在意, 他们就越来劲。
深呼吸，想——平静的大海，平静的大海。沈瞳在心中默念。
但下一秒，她立刻忍不了了，熊孩子竟然直接上手去抓她的RF接收模块。
“别乱动！”她还是跳了起来。
叶延舟之前闷闷不乐了好几天，现在又雀跃了。
对于顽童来说，一戳一蹦的活物才好玩，戳完一脸四大皆空的木鱼有什么意思？
可算又让他找到了一个沈瞳的痛点。
不让动，偏要动，而且要强力将她碾压，叶延舟抢走沈瞳的工程笔记，打算现场给她表演一个什么叫小小天才工程师。
五分钟后，他对着被拧圆的六角螺丝，陷入了沉默。
沈瞳伸手拿回了那个被拧歪的长角钢，平心静气举起弓形钢锯：“不会？叫声姐姐，姐姐教你。”
*
叶延舟那天没肯叫姐姐。
他咬紧牙关，以一己之力拧坏了桌上所有的备用件，抱着底盘又敲又打，吹拉弹唱，弄得两手通红，满头大汗，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位身高近两米指导老师，孔武有力像个体育老师。
这玩意根本就是个体力活。
叶延舟：“确实适合你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野蛮人。”
沈瞳：“确实不适合你这种手脑发育不完全的小破孩。”
叶延舟磨牙。
他发现了，随着熟悉程度的与日俱增，沈瞳的社交恐惧与日俱减，跟他拌嘴越来越熟练。
“别浪费时间了，天才，隔壁的围棋社和奥赛营更适合你。”沈瞳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哈。”小魔鬼笑出雪白的犬齿，“我不去。”
沈瞳斜睨他，他斜睨回来。
“那里又没有你。”
叶延舟就这样成为了机器人小组的一员。
一开始只是为了给沈瞳找茬，后来慢慢被勾起了搞机的兴趣。
毕竟看到自己亲手做的机器人动起来的成就感，和看到亲生小孩学会走路也差不离。
或许真的天赋异禀，这两只菜鸡就这么天天互啄、你追我赶的，竟然双双跑到了赛道前列。
最后，当指导老师建议他们共同组队，准备携手代表学校出赛时，沈瞳和叶延舟携手惊呆了。
叶延舟刚想说“谁要和她搭档”，就听这句台词被沈瞳抢走，说得那叫一个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他当场就叛逆了。
少年一蹦三尺高，拉住沈瞳的衣袖乱晃：“太好了！班长姐姐！让我们一起为校争光！”
就算是真有鼻涕虫爬到沈瞳身上，她的反应也不会更激烈。
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差点哭了，指导老师非但没有被她说服，还向她表功：“别的组好几个人都想抢你的搭档，我特意帮你争取下来，就是看你俩配合特别默契。”
默契个锤子！
沈瞳心中那片平静的大海，海底地震了。
老师前脚刚走，叶延舟后脚就压低声音进行了魔鬼发言：“要是比赛到了关键时刻，我把事情故意搞砸，你会不会当场崩溃？”
地震变成了海啸。
*
无论情愿与否，沈瞳与叶延舟的捆绑就此完成。
他们不但上课在一起，下课也在一起，甚至周末都时不时要在学校碰个头。
沈瞳感觉自己俨然变成一个babysitter，带的还是那种高智商高需求精力超级旺盛的魔鬼儿童，她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魔鬼只缠她一个人……
难道魔鬼也有雏鸟情结，进校第一眼看到谁，谁就要被赖上走不掉？
终于有一天，在叶延舟又变着法子捉弄她的时候，沈瞳忍不住发问了。
问题抛出，智商170的神童蓦然皱眉，想了足足有一分钟。
以他口算开根号的算力，这已经能算是被当场难倒。
最后小魔鬼扁了扁嘴：“怎么能叫捉弄，人家明明很爱戴班长姐姐。”
回宿舍躺在床上，叶延舟对着墙上那块污渍，再次丢出了手中的网球。
脱手。击中。回弹。飞了！
他坐直，看见地上被宿舍同学丢的零碎核桃壳。
计算出现偏差，一定是因为出现了其他变量。
他到底为什么想把沈瞳的伪装撕破？为什么总是想将她弄哭？为什么看不得别人粉饰太平，在众人面前穿上保护色？
网球骨碌碌滚到床下，娇绿的短绒毛染上脏污。
他趴在地上，将网球从床下掏出。
然后愣愣看着自己灰扑扑的手。
原来，那些平常检查不到的死角，就在自己的脚下。
那儿始终隐藏了一些，无法被直视的尘土。
*
突然之间，小魔鬼叶延舟消停不闹腾了。
上课的时候下巴还搁在桌上，一副没长骨头的海洋动物行状，但手机屏幕黑着，游戏也不再有兴致玩。
直到出现了这样的反常，沈瞳才意识到此前的反常。
“你家长心真大，手机从来不没收的？”
少年懒懒瞥她：“要你管。”
她是没打算管他，就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好奇心提高观察力，她突然耳聪目明，发现了同桌的一些异常。
他周末也不回家的。
哪怕是家在附近郊县的学生，还每个月坐车回去一趟呢。
“你是不是，跟父母关系不大好？”
沈瞳说着话，眼睛盯着他的衣袖。脏了。开玩笑，这可是白色羽绒服，能穿满一个月都算他是个讲究人。
之前她没注意到，现在发现叶延舟整个人黯淡了一度，不但衣服脏，脸色也不大好。
“你最近，是不是营养不良？”
学校食堂再好也就那样子，谁不回家开个小灶？
这下叶延舟根本不理她了，见她盯着自己脏污的袖口，突然羞恼：“我想吃什么吃什么，衣服脏了就扔掉，我妈会给我买新的，你才跟父母关系不好！”
*
两个月后，沈瞳终于见到了叶延舟的家长。
一对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银发夫妇，显然不是他的父母，大概是上上一辈，面貌上能看出基因相仿的痕迹。
知识分子。
哪里能是小恶魔的对手，没两句话就被说得哑口无言。
“回去干吗，没必要的，还耽误我学习。”
沈瞳：……
说得好像他每天都在学校认真学习。
沈瞳发誓，她真不是故意偷听，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们一眼，然后顺便听了这么一耳朵。
然后她就被抓包了。
叶延舟一把揪住她，拖到二老面前：“外婆，这是我们班长，老师特意安排她当我同桌，她经常照顾我，人很好的，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最近我们在组队比赛，周末可忙了，我等放假过年再回家吧，不信你问她！”
沈瞳：？
不是，你说话就说话，为什么掐我？你真的是个小姑娘吗，怎么还掐人呢？？？
见她没有反应，叶延舟又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
不知为何大脑短路，在两位老人家担忧的目光中，沈瞳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我们舟舟，就是太懂事了。”叶延舟外婆脸上的表情，难过大于欣慰。
这种泫然欲泣的气氛，沈瞳还真不好当场对该观点予以反驳。
“妈妈又给你寄了新衣服，还有好多好吃的，放在你宿舍了。”叶延舟的外公摸摸他的头。
“嗯嗯她跟我说过了。”
“她最近特别忙，时差总是赶不上，所以没能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休息。”
“知道。我看到她的演出宣传照了。”
“还有爸爸给你买的新球鞋，收到了吗？上面还带签名的。”
“特别好，我同学都羡慕坏了。”
“怎么没看你穿呢？”
“不舍得，怕弄脏了。”
……
沈瞳站在三个人的身旁，背后是喧闹的操场，面前是家常的对白。
这个温驯和气、善解人意的叶延舟，是她从未见过的叶延舟。
他勾起嘴角微笑的样子很好看，仿佛那种可以列在橱窗里展示的三好学生标准照。
只是——过于标准了。
像比着尺子画出来的，他的一个全息投影，经过精心的参数调整，努力模仿真实的人类。
沈瞳默默站在他的身旁，听着他聊天，看着他挥手，等着他送走了自己的监护人，又静静陪他走回了教室。
她忽然敏锐起来的观察力告诉她，叶延舟走路的姿势不大自然。
于是她打开文具盒，从中取出一个印了哆啦A梦的创可贴。
“你脚……是不是磨破了？”
叶延舟皱眉看着机器猫的蓝色大头。
“你昨天穿得那双鞋……是不是码数有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