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完全西下,时间也超过晚上六点,七点的期限已经近了。学校周围尽是不寻常的喧扰声。为了不刺激嫌犯,警方并未使用探照灯之类的东西,整栋新校舍只有三年D班那间教室,隔着窗帘缝隙泄出光亮,其他部分全是暗的,相较之下非常醒目。在警方要求下,媒体的采访用直升机数量虽然一度变少,但不知为什么,目前似乎又多了起来,再度在空中喧嚷。所有直升机应该都没有打灯,只以高感度摄影机持续拍摄现场,所以只看得到直升机的尾灯与机影。这些尾灯包围住整栋新校舍,辉映出一轮光亮。当然,这是从地面看到的景象;若是从空中鸟瞰,明暗间的落差想必更显著。
学生家属一一现身,把筹措来的两千万元放在包包里。在完全隔绝媒体采访的严密保护下,他们坐着各辖区县警的巡逻车前来,在警方引导下,鱼贯进入旧校舍旁边的体育馆。很可惜的是,警方先向接到嫌犯来电的入内岛询问,确认过关于赎金的详细要求,详细讨论后,不得不遗憾地决定,不在用于支付赎金的纸钞编号上变花样。有鉴于嫌犯的高度智慧以及这次行动的危险性,实在不宜过度冒险。警方再度尝到极度的挫败。
天色变暗后,由警方内部七名射击高手组成的特别狙击部队,在弦间的指挥下各就各位。其中有六人是从机动队员、其他特警班及SAT挑选出来,第七人则是特警一班的黑田直道。所有成员都以整齐的黑色制服包住全身,全副武装,监视着三年D班。这次的状况可以算是空前的危机。但即便如此,下令强攻,也就是下令射杀嫌犯的可能性,依然非常低。已经有好几人遇害了,不过上面也只是骂声“怎么这么无能”,就没有下文。只要射杀令不出,狙击手就只能瞄准嫌犯非要害的地方打。要这样做,就必须配合突击部队一起攻击。先以狙击手封住嫌犯的行动,再抓住极短暂的机会,一口气以人数优势冲进教室……不过以这次事件来说,在拿捏冲进教室的时机时,有必要采取更慎重的态度,因为嫌犯很可能在教室里设置了爆炸物。只要稍微射偏,嫌犯可能拖着所有人质同归于尽。如果是这样,直接瞄准嫌犯的要害不是比较好吗?不,现阶段原则上还是只能留嫌犯活口……这是上面的指示。这种矛盾与两难,对警方的机动性尤其造成干扰,让他们只能在现场一直拖延,最后变成不治的癌症。更重要的是,到目前为止,对于嫌犯的样子,警方只隔着窗帘缝隙看过两次而已,而且每次都只有几秒的时间。行事谨慎的嫌犯,下次还会出现这样的动作吗?如果会,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特别狙击部队的七人之中,有两人在旧校舍的三楼走廊,同栋楼的二楼走廊也有两人。另有两人守在连结两栋校舍的二楼通道,黑田则待在通往新校舍三楼走廊的楼梯。不管怎么分配,目前都还只是个形式而已。“行动”的指令,要等迫在眉睫的时候才会下达。不过到底要如何判断是不是已经“迫在眉睫”,这就不知道了。
为了预防突发状况发生而影响情势,从各县市警局与警视厅的SAT挑选出先发部队二十人,一半安排在旧校舍二楼的基地处,另一半则在新校舍的楼梯悄悄待命。由于有直升机空拍,所以不能跑到屋顶上,以免被嫌犯发现。至于其他SAT成员,目前应该是在另一个与三年D班教室情境相同的地方,进行各种可能的模拟,反复演练如何以不同的作战方式,冲进去救出人质。
弦间把特别对策总部关于赎金支付的指示转达给大家。现场的紧张程度急速上升。
在充当基地的教职员办公室隔壁,弦间正从大平那儿听取持续从各处传回来的嫌犯情报,两个人沙盘推演各种可能性。
从有限时间内清查到的结果来看,找不到嫌犯与手枪、生存刀,或(最糟的状况下)爆炸物之间,有什么可能的关联。大平左思右想,向弦间说道:
“实在不能理解。警方搜索嫌犯住处,用尽了各种可能方法,却还是无法查出她到底如何弄到那些东西。”
“唔。”
“这么缜密的计划,很难相信是她一人策划出来的……”
“可能有其他共犯吗?”
“嗯……”
两人闭口不言。大平刚才和弦间交谈时,脑袋还持续思考其他的事情。嫌犯在与班长讲电话时,对于有没有爆炸物这事,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班长……”
“嗯?”
“我想谈谈爆炸物的事。”
弦间盯着大平。
“……为什么嫌犯要用那么拐弯抹角的说法呢?”
嫌犯只回答了“这个嘛……你说呢?”面对弦间的套话,嫌犯给了这么一个装模作样的答案。这代表着什么意义?是她手中没有爆炸物,但假装有吗?这样的话,小织与野村副班长在天花板四个角落,看到安置的可疑物品,又是什么?
“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确实有爆炸物。”
“我也这么认为。那东西,好像要引诱别人做什么。”
“引诱吗?”
“嗯,她希望警方会判断没有爆炸物,因而采取强行突破等行动,到时她当场引爆,炸掉整个教室。”
大平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是指……”
“嫌犯已经有一死的觉悟了。她在设想最糟糕的状况时,也把警方这个因素算进去了。警方若认为有爆炸物而不敢攻击,那很好……若认为没有爆炸物而发动攻击,也没关系……”
“……”
“也太认真了吧……这嫌犯……”
这么一来就不能太草率,不能轻易就考虑强攻的方式。不要单纯只用一种角度判断敌人。大平深深开始感受到,里头也混有心理战的色彩。
直升机螺旋桨的扰人回转声,此刻听来格外碍耳。
“怎么比刚才还多架啊?”
弦间茫然地伸出手指计算着。
“等一下再用强硬的态度去和媒体讲一次,请他们节制一下采访。”
两人沉默下来。内线电话响了,大平拿起话筒。
“嗯……是吗,知道了。家属全都到场了吗?好的……死者家属呢?了解。”
他放下话筒,转向弦间说道:
“扣除九名死者与已获释学生,其他十九名学生的家属已经集合在体育馆,也都准备好赎金了。”
“这样啊。”
说着,弦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走边问:
“铝合金提箱呢?”
“准备好了。”
“车子呢?”
“也准备好了。”
弦间深深点了头,走出房间,大平跟在他后面。
“……记得通知那四名后来遇害学生的家属。”
“是……”
警方已把校方持有的学生大头照,与嫌犯来电告知的死者名单慎重比对过,确认了四名新牺牲者的名字。为求谨慎,他们还找来以胁坂为首的三年级各科老师,观看由潮田等人所拍摄的影片,才确定出死者的身份。虽然空拍影像曾经因为媒体的现场实况转播,不小心把画面传了出去,但目前已请媒体节制。包括后来这四人在内,共计九名学生的家属,在抵达学校时,就被带到特别安排的小巴士里。一直到刚刚,才确定他们已经全员到齐。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啊……”
弦间嘲弄地咕哝着,大平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想:“为什么是由我来告知死者家属这个噩耗呢?”
大平终究还是告知待在小巴士里的九家人,他们的孩子已经往生的不幸消息。车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是一个老奶奶哭了出来。明白显露自己情感的,只有她一人。其他家长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陷入呆滞状态。是因为大受打击吗?就算是这样,他们的表情也太平静了点儿。大平讶异地看着他们。为什么这些家长表现出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觉呢?坐在最前面的中年夫妇紧紧握着彼此的手,男的眼中含泪发愣,女的低头掩着脸。两人的肩头到刚才为止都还僵着的,此刻却放松了下来,就好像刚刚放下多年背负的重担一样……大平的确这么感受到。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平常为了管教孩子,神经早已磨损殆尽,而现在让自己像一脚踏进地狱般挣扎受苦的深刻烦恼,终于结束了?大平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想着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愚不可及的想法。即使如此,他却仍闷闷不乐,觉得事情或许真的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由于担心家属们若进入校舍会觉得很难受,所以警方把他们都集中到体育馆来。不过只有这么几个人待在那么大的体育馆里,也实在让人觉得有点凄惨。在这里,一有什么声音就会响遍全场,因此充满着空虚感。他们在演讲台前临时摆设的钢制椅子上坐了下来。周围有十几名警察严密戒备,来自特警班的土屋就在其中。而家属这边,当然也包括入内岛等人在内,脚边都放着提包或背包,里头应该是装着钞票。
突然间,家属一阵骚动。入口处的人墙分了开来,弦间来到了这里。跟在他后面的,是校长真岛与教务主任铃木。这是校方人员首度在家属前露脸,但家属并不知道这两人就是校长和教务主任。三鹰署的仓田与佐藤也跟在后面走了过来。
真岛往前踏出一步。
“……敝姓真岛,是这里的校长。这次敝校老师惹出这么大的事件来,本人至感抱歉。”
说完,他深深鞠了躬。在知道这人就是校长的那一刻,家属瞬间朝他投了白眼。
“你现在道歉,有个屁用!”
一名男子的怒骂声,在体育馆偌大的空间中扩散回响。
弦间示意仍在道歉的真岛站在原地别动,代替他站了出来。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弦间重光,是这个刑案现场的总指挥。”
听到他充满威严的语调,一行人都看着他。仿佛代替家属发言似的,入内岛问了一个在场人人都想问、却又因为害怕而不敢问的问题。
“来这里的途中,新闻说又有四个学生遭到杀害……他们叫什么名字?再者,目前为止到底有哪些人遇害,为什么都不说呢?”
弦间发现全场只有这名男子看起来比别人冷静,因此一直看着他。入内岛的双眼含着一股就要倾泄而出的力量。弦间一直猜想此人的来头。
“或者,你们该不会还不知道死者的姓名?”
所有家属都等着弦间回答入内岛的问题。
“……惨遭不测而丧命的学生一共九名。警方已经带领这些死者的家属到另一个地方集合了。”
大家面面相觑。本来心情一直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总算能静下心来,好好观察这个地方。确实,家属人数减少了许多。几张曾在三鹰警察署看过的面孔,现在都消失了。
“……也就是说,现在在这儿的家属……”
弦间像是要让家属安心似的点着头,回答道:
“你们的孩子都没事。为避免混乱,一直没能告诉各位。在此深表歉意,请各位原谅。”
弦间的头迅速往前低了下来。
家属们的忧愁原本宛如天候不佳的海面上掀起的巨浪,此刻浪头消失,变成海面上的小水纹,回复平静。但接踵而来的,是平静中又慢慢绷起的紧张。接下来才是真正开始与嫌犯交涉的时刻。
弦间看着手表后说道:
“时限快到了。麻烦各位照嫌犯的要求,把赎金集中在体育馆的办公室。我会一家一家叫名字,请各位先准备好。”
语毕,弦间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此时一名男子声音高昂地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
弦间看着他,其他警方人员也望过去。男子站了起来,身旁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斜垂着肩颤抖着。
“……坦白说……我们筹不出两千万元,还差两百万元……前些时候临时多了些开销……在那之前还超出这个数字的……现在就差……两百万……”
另一个男子也大声说道:
“我们夫妻也是!两千万元,没办法筹到……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办!”
现场陷入一片寂静。又出现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个……说出来或许有些失礼……可以请你们向集合在另一地点的家属商借一下吗?”
这话的意思是向那些孩子已经遇害、心里正难受的家属们商借,用他们所带来的钱作为赎金。在场有几个人先后开口说道:
“……这么做……也太残忍了吧……竟然去向孩子刚往生的家属借钱……”
“可是,如果那些钱可以救回其他孩子的性命,他们应该会借……”
“……先尽可能向他们请求看看再说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要拜托人……也得顾虑一下对方的心情呀!”
“这样的话,你的钱借他不就好了!”
“问题不在这里好吗?”
“不就是这样吗?”
“喂,等等!”
“大家要救回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费尽心力了!没办法再管别人!”
“你是要见死不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能这样乱套!”
精神已相当疲累的家属,渐渐失去理性。闷烧了半天的火种,因为彼此不客气相互指责,而越烧越大。
正当他们吵成一团时,小田切突然出现弦间身边,小小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递给他一支手机,一脸事情非比寻常的表情。
听了小田切的话,弦间脸色大变,接听那支手机。家属们无视于警方的安抚,仍继续吵得口沫横飞。在小田切的指挥下,警官与老师们开始安装带来的线路。小田切一面斜眼看着安装工作,一面把手上的麦克风交给弦间。弦间好像对着手机小小声地讲了些什么,然后像整理心情一样,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着头,把手机靠在麦克风上。
“各位!”
麦克风低沉发出“嗡”一声之后,体育馆内的喇叭传出了亚矢子的声音。由于是透过手机,声音多少有点沙沙的。
突如其来的广播,让家属们的激烈舌战像浪潮退去,先是降低了音调,继而消失。
“我是犯下这次校园人质挟持事件的嫌犯!已经快接近七点的时限了,请各位差不多该准备赎金了!各位为了自己可爱的孩子,想必都已经筹备妥当两千万元了吧?那么,请各位带着钱站起来!”
只能听而不能答话的家属一起看着弦间。弦间苦着脸,轻轻点头。亚矢子的声音带着回声。
“你们都站起来了吗?没问题吧?”
家属们依照她的指示,提着装有赎金的公事包或背包。
“警察先生,麻烦你们把准备好的铝合金提箱放到大家面前!”
三个警官从演讲台旁的休息室,拿出预先藏好的三个铝合金提箱走了过来,在地上排成一列,打开盖子。亚矢子的声音随即继续说道:“那,弦间先生!麻烦你边计算边将钞票放进箱子里,不要算错!一共是四亿六千万元赎金,分别包成四十六个一千万元的钞票捆!”
刹那间,家属间小小声地喊了出来——四亿六千万元?大家面面相觑,又看着弦间。在场每个家属带来的赎金全部加起来,绝对不到四亿六千万元。
弦间也面无血色,把手机凑到耳朵上。他压抑着愤慨,向手机那头的亚矢子说: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每个学生两千万元的吗?”
“没错呀?二十三个学生加起来不就是这个数字吗?”
“这里一共只有十九名学生的家属!”
说着,弦间看着家属,家属的视线也全都朝向弦间。
“在我提出赎金要求的那个时间点,讲的就是二十三名学生的家属。我是针对这些人来要赎金的。”
“可是你后来又杀人了,不是吗?”
弦间忍不住大声起来。但亚矢子回答的声音,却一点儿也不带同情心。
“那是学生自己不对!”
“你这家伙——”
亚矢子的语调突然冷了下来。
“你很自以为是嘛……可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吗?我可是客客气气和你说话哟。”
就像有人硬把冰块压在脖子上一样,这时要是比气势,很明显是对方赢了。一时无言以对的弦间,再次体认到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势。
“……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把手机靠近麦克风!”
“可是——”
“快一点儿!”
在嫌犯的恫吓下,弦间只好无可奈何把手机放到麦克风旁。亚矢子的声音再度响遍整个体育馆。
“赎金的总额就是四亿六千万元,不折不扣。但是里头的比重我不在意。每一家究竟出多少钱,不是我关心的。只要有四十六捆一千万元,合计四亿六千万元的话,就都OK。”
体育馆内陷入一片寂静。亚矢子又质问起家属来,语气略带一点儿恶作剧的成分:
“以常理来说,学生已经遇害的家属没有理由再出钱。他们没有这样的义务。不过,你们非请他们出钱不可……各位,要不要考虑一下,诚心诚意找死者的家属拜托看看呢?七点一到,把赎金四亿六千万元装到三个铝合金提箱中,和死者家属一起到旧校舍前的广场集合。RangeRover的休旅车也请停到那里去。要是金额不够,我会二话不说,把他们全都杀掉;如果无法准时在七点完成,我一样也会杀光他们。”
她猛然切掉了手机。
距七点只剩三十分钟左右了。别说是说服死者家属,先前还有家属连赎金都没有带足。况且犯人已经指示,每家的赎金是两千万元,因此实在不太可能还有家属携带超过这数额的现钞来。再怎么计算,总金额都不可能有四亿六千万元。怎么办?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小田切!”
“是!”
现在已经进退两难了。弦间把手机还给小田切,沉痛地说道:
“大平现在正和九名死者的家属讲话,你去告诉他这里的状况,协助他拜托死者家属帮忙提供赎金。还有,要他也查清楚,那些家属一共带了多少赎金来。”
“是!”
看着小田切正要跑走的背影,弦间迅速补充道:
“还有,谁都好,赶快去问总务部,在警视厅管辖的预备金账号C里头,有多少钱可以拿来应急。我想可以暂时拿来补足不够的部分,渡过难关。”
“了解!”
“……不过可能来不及了……”
弦间没什么自信地喃喃自语后,转向学生家属,郑重说道:
“没有时间了。请各位排成一列,告诉我们姓名与金额。就从第一排开始依序进行。”
弦间的手由左至右划了过去。一对夫妻与老人家共三人,提着皮制的包包,不安地在铝合金提箱前站定,大家也鱼贯地排在他们后面。男的向弦间说道:
“……坂田——谦二……”
有个不知何时跑到弦间身旁的机动队员,在学生名册上勾了一下姓名。在弦间的催促下,谦二的父亲从包包里取出两捆钞票,每捆都是一千万元,以十字封条包起来。另一名机动队员清点着每捆钞票里是否确实有十束一百万元的钞票,并将钞票收进铝合金提箱里。采取这种机械性的分工作业方式,才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弦间一面默默看着作业进行,一面向接下来的家属询问学生姓名。一对夫妇抱着GUCCI的波士顿包回答道:
“……大久保忠教……”
说完,两人整个沉默下来。这对父母似乎没筹到两千万元。弦间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询问他们手边有的赎款金额。
死者家属已经知道,其他家属在赎金方面需要他们的协助。不过,纵使大平不断努力说服,一直讲到时间都快来不及了,最后还是没有任何死者家属答应帮忙出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还有更多充裕时间,或许还能试图改变死者家属的想法。当然,他们或许也会在意,如果拒绝提供协助,世人会以何种眼光看待他们。不过一直到最后,大平还是没有因此半胁迫他们帮忙。他实在无法这样对待死者家属,那很像在刚失去孩子的家长伤口上洒盐。
不过,死者家属之所以不愿帮忙,也有一些大平本来没有想到的原因。其实在一开始,大平告诉这些家属孩子已遭杀害的消息时,四周笼罩着的微妙空气,就已经透露出讯息了。
因为孩子,这些父母受责任所苦,原本的生活就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甚至还必须面对孩子可能已经遇害的事情。待在这样的人间炼狱里,制造一切痛苦的恶魔,现在已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想当然尔,这样的事实,会使平常全身紧张兮兮的他们,整个虚脱掉。从现在起,他们总算可以过着平稳的日子了。这样的一群人,还会去在乎只是外人的其他学生吗?
自己的孩子都被杀了,还要无条件为了救别人的小孩——代替那些筹不出赎金的家属们——而付出钱来,实在太困难了……这是警方的想法。没错,会这么想是很理所当然的。不过,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首先,死者家属一定会想到今后的生活。那么,这笔没派上用场的赎金,就不可或缺了。还有,即使他们过去一直不愿正视,一定还是多少听过关于三年D班学生离经叛道的负面风评。看看现在的自己,虽然基于为人父母的使命感,为了救孩子而四处奔波筹措赎金;但在孩子离开这个世界后,自己却多少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这是不容否定的事实,也是九组死者家属之所以不可思议地产生归属感与契合感的真相。若真是如此,到底该不该帮别人付赎金呢……如果帮别的家长出钱,到底算不算是为他们好呢?不是的——
死者家属并不是在长时间考虑后,才获得这种结论;或者应该说,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想法。但无论过程如何,到最后,死者家属仍旧拒绝帮人出钱付赎金的请求。大家并未互相商量,就一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时间到了。最后大家只凑到三亿六千九百万元,有五名学生家属凑不到足够的钱。由于零头的九百万还不到一千万,无法包成一捆;也就是说,对于嫌犯所要求的四十六捆千万元钞票,只凑足了三十六捆,还差十捆。虽然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警方的支应款项还是来不及帮上忙。用假钞票的意见,并不是没人提过。赎金是放在铝合金提箱中的。嫌犯若想亲眼确认现钞,不是得把铝合金提箱搬到教室去,就是非得离开教室亲自到楼下来不可。如果是前者,就必须有人负责搬运提箱,才能让嫌犯亲眼看到纸钞。如果是后者,嫌犯就必须远离多名人质,并把自己暴露在警方面前。虽然她可以带一两个学生出来,但这样一来,教室里的其他大多数学生,就没有性命危险了。若能把嫌犯从占据地点引出来,至少能让事态好转。从她要警方准备RangeRover休旅车这点来看,也是这个做法的可能性比较高。套一句这类事件里的常用说法,嫌犯领取赎金时,是逮捕他的最好时机。这样的话,放些假钞在里面,至少争取一点儿时间,应该是妙计才对。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然而弦间却没有这么做,大平也认同他的决定。由于他们和嫌犯直接交涉过,嫌犯的见识、急智、眼力、聪明、敏锐程度,他们已经领教过许多了。对这样的嫌犯使小把戏是没有用的。她极讨厌有什么事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着,这会造成她情绪化。因此,若是使用假钞,很容易增加刺激她的危险。先不管嫌犯决定要人把钱运上去,还是她要自己下来看,这种敷衍的手法,只会带来反效果,可能让她毫不犹豫杀光人质。在这点上,弦间与大平的看法相同。
即使嫌犯行径疯狂,他们发现她还是可以讲道理。如果诉诸道理,也许仍有和她商量的余地。
七点整——旧校舍前的广场上并排着几辆车,有一大块空间里,站着二十八名学生家属、弦间与大平两人、校长真岛及教务主任铃木,还有三个铝合金提箱、租来的RangeRover休旅车一辆。警方的几台大型照明设备,从四周围住这儿,把现场照得灯火通明,在黑夜里格外醒目。广场的上空,仍有直升机往来盘旋着。
弦间手中的手机响了。手机仍依惯例,装有小型麦克风。潜伏在警车内的大平,戴着头戴式耳机,按下录音键。
“……我是弦间。”
“时间已经到了。”
亚矢子声音平淡地说道。
“钱已经照你的指示,全部准备好了。”
亚矢子沉默了几秒。
“……真的已经凑足四亿六千万元了吗?”
她宛如直接抓住别人心脏,尖锐地发问。弦间的喉咙动了动,回答道:
“……其实,这件事,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等一下。”
讲到这儿,亚矢子又沉默了下来。不,正确来说,她似乎是把手机移开,和别人讲话。和她讲话的是谁呢?亚矢子再度和弦间用手机对答。此时,她和别人交谈的话尾,隔着手机,传到了弦间的耳朵。
“……我现在就请他们放人。弦间先生——”
“嗯。”
“外面那条路的封锁处,有三名NHK的员工。请放他们进来。”
弦间的眼神变了。监听中的大平也和附近的机动队员面面相觑。
“……NHK的员工吗?”
“对。摄影师一人、照明师一人、播报员一人。”
真是败给她了!原来嫌犯早就打算透过电视实况转播,来确认赎金等物品。对于警方的重重限制感到苦恼的电视台来说,这可是独家新闻。没有比这更好的独家消息了。原本只能趁警方不注意时迂回采访,
这下想必顺利多了。嫌犯那台屏幕,果然能够收看电视节目。
“……你想做什么?”
面对弦间的询问,亚矢子以强硬口吻下了命令:
“给我放人!现在、马上!”
弦间给大平一个手势。大平点点头,要一旁的机动队员通知入口处,解除严密封锁,放三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进来。
不多时,手持麦克风的年轻女性、扛着电视摄影机的中年男子,以及拿着小灯的年轻男子,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走了过来。女子穿着套装,两个男的则穿着工作人员的外套与牛仔裤。灯光的电源是电池,但有条长长的缆线从摄影机连了过来,照明师正努力把线拉顺,警方只好无奈地帮他忙。负责播报的女性,好像在电视上看过。她经常出现在屏幕上,有时候在谈论经济或教育等硬到不行的节目担任主播,有时候则在探讨社会问题的记录节目中负责介绍。虽然年轻,但她掷地有声的评论与尖锐的切入角度,累积了支持她的固定观众群。
电视的实况转播……大平感觉被人摆了一道,同时看着弦间。
弦间假装镇定,透过手机说道:
“刚才他们三人已经到了。”
“那么请把手机靠在巡逻车的扩音器上。”
弦间走到附近的巡逻车那里,小田切很快出现在身旁,弦间伸出两根手指向他挥了挥。这是准备行动的暗号。如果嫌犯拿屏幕观看电视转播,那么那台屏幕暂时就无法用来监视,因此正是靠近现场的绝佳机会。小田切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去,但弦间马上又抓住他手臂,要他先别走。
“我的屏幕画面可是会切换的。给你们一个忠告,最好不要趁隙想干些什么傻事。”
好像不论我们做什么,她全都知道。敌人未卜先知,对所有事情全都事先打好预防针。弦间再度伸出两根手指,折弯了两下。这是中止的指令。小田切也做出相同动作,和弦间再次确认后就离开了。
弦间直接进入巡逻车里,手机紧紧靠着车内的麦克风。
喇叭传来亚矢子从手机传出的声音。
“那么,弦间先生,请把铝合金提箱全部打开。枝川先生,摄影机麻烦一下。”
亚矢子轻易地讲出摄影师的名字,由此可知,电视台已经与亚矢子交涉到何等程度了。可能是双方私下达成某种协议,理应报道现场氛围的播报员,拿着麦克风,却不发一语。
有如门神般站在铝合金提箱旁的警官们,朝车内的弦间看了看。弦间微微点点头。警官们把提箱横摆,分别打开盖子。摄影师枝川把摄影机靠近右侧那个最先打开的提箱。钞票捆就装在里头。
“三木小姐,从里头随便选三捆……那捆……还有右边那捆……不要……不要……好,就这一捆。把这三捆立起来。”
播报员三木听着巡逻车喇叭传来的亚矢子声音,从那个提箱里选择了三捆一千万元钞票,立了起来。印有福泽谕吉肖像的钞票正面,包着十字型的粗封条。在封条交叉的两个接缝处,盖着银行的出纳章。正如亚矢子所要求的。
“接缝处拍清楚一点。”
摄影师分别对各个接缝处拍特写。看得到上面有今天的日期与“某某银行某某分行”字样,三捆钞票的银行与分行名称都不同。可以确定,这三捆一千万元的钞票,是来自不同银行的不同分行,而且都是今天封捆的。
“……把中间那捆的封条撕掉……看一下各叠钞票内部……小心不要拍到号码……”
三木撕掉封条,从里头拿出一叠百万元钞票,一面注意着遮住号码,一面在摄影机前把这叠钞票从左下角向外摊开。里头都是真钞,没拿报纸或草纸等东西充数。
就在随意抽检的方式下,三木把右边、中间、左边三个铝合金提箱都仔细检查过了。
利用电视播映,进行细密到这种程度的钞票真伪检验,实在出乎警方意料。如果没根据弦间的判断,而对钞票动手脚……光想想就让人打寒战。警方高层想必会有好几人因而丢官吧!
接着,在亚矢子的指挥下,摄影机开始拍摄RangeRover休旅车的内部。灯光巧妙挤进车内,跟着镜头照过去。三木转了一下插在车里的钥匙,发动引擎,前方仪表板亮了起来,出现各种鲜艳的颜色。汽油也依要求加满。置物箱是空的,车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电视台工作人员出了车外,三木关上车门。
此时,亚矢子的声音转变为强烈的质问口气。
“对了,赎金看起来似乎有缺?”
本来还以为她只专注检查钞票的真伪,没想到连总金额短少的事,她也没有疏忽。她把检查目标从钞票转移到车子,原本还以为运气好,可以就此蒙混过关……结果只是警方做了一场好梦。
喇叭再次传出声音,亚矢子命令摄影师枝川拍摄三个铝合金提箱。
“……一共少了十捆一千万元的钞票,高达一亿元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周整个静了下来。
接下来和亚矢子对话,需要格外细心应对。弦间心里相当紧张。他把手机移开麦克风,放到自己耳朵上,两人开始单独对话。
“麻烦你听我讲一下。坦白说,死者家属并不愿意提供赎金,很遗憾……”
双方静默了一下,亚矢子说道:
“原来如此……不过目前也还有十九名人质,所以加起来也应该是三亿八千万元才对哟。铝合金提箱里,只有三十六捆千万元现钞,也就是三亿六千万元……”
亚矢子很干脆地扣掉死亡学生的赎金,干脆到令人咋舌。弦间知道现在是重要关头,脑子拼命思考着。
“我们一共收到三亿六千九百万元,零头的部分——”
如果九百万元的钞票在没包成一捆的状态下,直接放到箱子里,那么一看就会知道赎金不够。事实上,就像刚才所说的,警方还稍稍期待嫌犯会疏忽掉,所以故意不把九百万元放进去。但事已至此,就有必要说明了。
弦间总算想到理由。当他正想告诉嫌犯“因为零头九百万元不够包成一捆,所以才没有放到箱子里”的时候,亚矢子声音变尖锐了。
“有家属筹不到赎金,对不对!”
“……”
“给我把手机凑到麦克风上。”
“请等一下!有些家属怎么筹都筹不到——”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重复讲,你这家伙……”
弦间不得不闭上嘴巴。嫌犯的口气从未像现在这么粗暴过,连正在监听的大平,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弦间把手机凑到麦克风上。亚矢子的声音回复到原本的平淡语调,说:
“接下来,把三个铝合金提箱搬到RangeRover休旅车的后座,找一个人开到操场正中央停放。那里有石灰写着的×字记号,应该马上可以找到。然后驾驶给我离开车子。车子开到那里后,一律禁止任何人靠近……以上的作业,就麻烦弦间先生吧。”
没听到先前弦间与嫌犯对话的家属们,暂时松了一口气。他们以为,这样就表示交涉成立了。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退离铝合金提箱几步。枝川的摄影机希望能把过程都拍进去。弦间关上提箱,一个个搬到休旅车的后座。然后他坐到驾驶座上,握住方向盘。他同时也指示四周的车子离开,净空出通往操场的下坡路。在同事的注目下,休旅车安静而平稳地发动,往无人的操场驶去。照明用的大型聚光灯跟着车子跑。枝川的摄影机也从最佳角度,捕捉穿过眼前的车子。
操场很大,隔着对角线,有两个钻石形状的棒球场,足以同时举行两场比赛。虽然由于光线黑暗等因素,从上面这里,看不到操场上有什么×字记号,但在视线中变小了的休旅车,还是在操场正中央停了下来。
“直接离开车子。”
监听中的大平听到亚矢子从手机传来的命令时,负责驾驶的弦间已经往这里跑了过来。嫌犯所要求的休旅车与赎金,已经依照命令安置好了。
大平也用车内的电视进行确认。画面中是休旅车的大大特写。嫌犯应该也正观看着相同的画面。
弦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手机凑到耳朵上。
“已经全部依照你的要求做了。”
亚矢子又讲了些什么,弦间苦着脸,又把手机凑到麦克风上。亚矢子的声音透过喇叭,再度播放出来。
“是哪些家长筹不到两千万元的?”
一口气又跌到了地狱的深渊。家属们一脸铁青,看着车里的弦间。弦间又对手机说了什么,最后似乎投降了。手机又靠到麦克风上。
“各位,请告诉我,是哪个家长的赎金不够。”
播报员三木把麦克风移往家属的方向,但他们的眼睛全都往下看。
“不从实招来的话,我就要杀掉一名学生。对了,我先声明一下,谁如果擅自切掉转播,我也会杀学生的哟,NHK。嗯……我再问一次,到底是哪一家的人完全不爱孩子,薄情到无法准备好这么重要、事关孩子性命的赎金?”
家属们什么也说不出口。
“再不讲的话,搞不好死的是你自己的小孩喔。听到了吗?好吧,那就没办法了。呃……那就杀女孩子好了……浦上泉同学……”
听到这句话,浦上泉的双亲反射性地抬起头来。三木把麦克风递到两人面前。
“你就受死吧。要恨就恨你父母!”
“等一下!”
泉的父亲大叫。
“我说!是后藤先生!”
“你说什么!”
人在后面的后藤克洋的父亲,一把抓住泉的父亲胸口质问着。泉的父亲也毫不让步:
“我有听到一些!你们不够两千万元对吧?”
“哪有这种事!”
“你真的敢这么说吗?你这样乱来,搞不好会害死我们家孩子!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啰?”
很可惜,克洋的父亲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穷于言辞的人,只好诉诸武力。两人开始互殴。现场充满男子的怒骂声与女子的尖叫声。
一点儿小小的裂缝,足以瓦解彼此毫不团结的一群人。事情变成这样,原本就没有利害关系的警察,即使有能力阻止家属打架,却也没有立场直接介入。美其名为爱,里头却是自私与任性。只顾自己方便而恣意而为的人,原来如此丑恶、恶毒,让人不忍卒睹啊!因为爆料而开始互骂,最后演变成打架的暴力事件。不久,家属赎金凑不足的学生名单,缩小到五个名字,争吵随之结束。
——后藤克洋、大久保忠教、桥本梓、白柳良成、藤井洁。
教室里这几名学生透过亚矢子屏幕传出来的声音,应该也知道整个过程了。至于他们是否有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这五名学生的家属被其他家属推出来,在最前面排成一列。摄影机一个个拍着这些已有岁数的人,好像他们是游街示众的罪人一样。有人咬着嘴唇,有人披头散发,有人脸上浮肿……但他们的表情千篇一律,都是诚惶诚恐,充满惧意。
亚矢子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询问道:
“各位赎金不足的朋友,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在各位之中,有没有愿意牺牲自己来代替支付赎金的?只要哪个学生的父母两人一起来当人质,我就放掉那名学生。”
五名学生的家属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他们全都清楚知道代替林小织的野村副班长,最后的下场是什么。那表示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马上被杀掉。不,副班长还是个陌生人,如果是学生的血亲,那么代表的意义可就不一样了。即便用的是“代替当人质”这种委婉的说法,但意思就是“代替孩子受死”。
“有没有人愿意?他们不是你们最心爱的宝贝吗?不想救他们吗?”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往前站出来。
“哎呀呀,怎么啦。只要愿意举手当人质,小孩就获救啦。我都这么讲了。”
场面还是没变。刚才还为此吵翻天的五组家属,现在连脸也没抬起来。
亚矢子的声音带着窃笑,似乎早就知道结果如此。
“弦间先生,这就是现实啊!钱可以出,但自己的命可不能交出去。自己最重要,无法为了救孩子而牺牲。他们对小孩的爱,只有这点程度而已……不,反过来说,这个班上的学生,也就只值这么一丁点儿的爱吧。当他们的父母,有这种孩子,想必也吃了不少苦。虽然孩子会变成这样,有部分责任是在父母身上……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人同情……”
亚矢子突然转变为安慰的语调。此时她讲话的对象,似乎从弦间变成了学生。手机那头,亚矢子淡淡地继续说:
“……你们的存在,真的是很凄惨呢!不知道你们是自始至终都没人爱呢,还是中途才变成没人爱的?真可惜,没有趁
父母还爱你们的时候就变好……看起来,各位的父母已经不理你们了。要恨就恨你们的父母吧……”
到最后,亚矢子的口气还带了点怜悯。和学生讲完后,亚矢子直接挂掉电话。
五组家属后方的其他家属,这会儿又突然冒出谴责声,此起彼落。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焦虑,却又找不到出口,才会一有对象就发泄出来。而站在家属旁边、有如袖手旁观的校长与教务主任两人,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这些家属需要的是代罪羔羊。
炮火集中在真岛与铃木身上,可以说什么难听的脏话都有。想当然尔,他们被谴责的重点,简单讲就是“责任在雇用了这种老师的学校上头,校方应该设法解决,不顾一切负起责任才对”之类的事。家属各自以不同的用词与口气,或威胁或哭泣地责备着两人。真岛只是一味地忍耐,但看到校长的可怜样,知道干校长有多辛苦的教务主任铃木,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你们做父母的,自己去顶替孩子当人质不就好了!什么事都推给学校帮你做,结果出了事情就直接骂学校!他们可是你们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耶!你们对孩子是不是该多些责任感啊!除了学校的工作,我们也有自己的家庭、也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啊!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们哪做得到?不要把责任全都推给学校!”
这下糟了。对正在气头上的家属讲这种情绪性的话,正犹如火上加油。现场吵成一片。差点遭池鱼之殃的三名电视台工作人员,连忙保持安全距离,并以长镜头拍摄大家吵架的模样。警官们一起过去,硬把大家拉开。家属们心中累积已久对警方的不满,也在这时爆发出来。
“警察都在做什么啊!”“你们就只有袖手旁观,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丧失宝贵生命而已啦!”“到目前为止,你们到底做过什么啦?”“保护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不是警方的工作吗?”“对呀!舍命为我们服务,理当是警察的使命!”“我们都有缴税啊!”“赶快想办法啦!喂!”……
弦间所坐的巡逻车,也一下被包围起来。土屋钻进人群,挤了进去;血气一上冲,讲出了真心话:
“警方不可能在明知会被杀的状况下,还前去送死!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命令我们!”
“那个女老师的家人呢?”“把他们叫来这里!”“对啊!叫他们来劝!”“以牙还牙!把她的小孩带来这里威胁,她也会怕!”
这些做父母的不断说出失去理性而冷酷的难听话语。大平为使混乱情势稳定下来,把近藤亚矢子现在是孑然一身的事,告诉大家。在场的每一个人,因而都不知道自己的气该往哪里出,陷入四处碰壁的苦闷中。大家只能照嫌犯的意思去做了,别无他法。
巡逻车里,弦间像虚脱了一样,陷入茫然。突然,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看了看屏幕,他有印象,是嫌犯用过的手机号码。不过正确来说,应该是她使用过的某个学生的手机号码。
“大平!”
听到弦间的叫声,人在家属群里的大平转过头来。身处这种骚动中,他还是没漏听班长的喊叫。弦间指着手机,翘起了小指。
——又是嫌犯!?
想到这儿,大平开始行动。他拨开家属构成的人墙走向警用车,坐入车内,戴好头戴式耳机,然后给了弦间一个已开始录音的手势。弦间接起手机。
“那边看起来相当混乱嘛。”
她讲得一副隔岸观火的口气。
“都是拜你所赐。”
弦间略微讽刺地说道。亚矢子毫不在意,改变了话题。
“对了,我希望那三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到这间教室来。”
“……工作人员?”
“是的。因为我有点事情想告诉这个世界与社会……不会超过五分钟。只有他们三人可以来哟!听到了吗?还有,不要打开校舍的灯。”
“我们已经照你讲的做了!快把人质……”
“不会超过五分钟。还有,先前和你讲过的携带式马桶,就请他们带十个来吧。麻烦你了。”
她又自行把电话挂掉。大平与小田切来到弦间身旁。家属间的小争吵,目前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土屋与警官们充当人肉盾牌,阻挡一窝蜂想靠近三人所在巡逻车的家属们。
“这次又要演讲了是吧?”
接着小田切的话,大平满是厌恶地丢下一句:
“她是想当英雄耍耍帅吧!……她是女的,那就是想当女英雄……”
弦间似乎正想着什么,但也不忘交代两人:
“把NHK那三个人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