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
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坐在被鲜花环绕的浅井松子的遗像和骨灰盒前。来到浅井家后,是松子的母亲浅井敏江接他们进门的。她那胖乎乎的体态和温和的面庞都跟松子十分相似,简直像一对年龄差比较大的姐妹。
提出应该向松子的双亲通报三宅树理证言的是凉子,她认为这样做是出于礼貌。
一开始,佐佐木吾郎心里有些打鼓,但最终还是赞成了凉子的主张。倒是萩尾一美的一句话戳到了大家的痛处。
“如果松子的父母觉得这番证言太不近情理,表示绝对不能接受,你们会收回吗?”
“不可能收回的。”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必要特意去见松子的父母呢?去了,也只让人觉得是在硬找借口。”
萩尾一美确实有这样特殊的一面。她常给人留下凡事不经大脑的印象,可有时又会发挥超一流的直觉,一针见血的见地,直教人目瞪口呆。
在学校生活中,一美在这方面的才能一直埋没着,连老师们也并不知晓。佐佐木吾郎称之为“女性的直觉”,但凉子另有想法。她认为一美虽然算不上聪明,却相当明智,还本能地讨厌耍花招。
“被当作硬找借口也好,受到责难也罢,我还是想跟松子的父母见上一面。”凉子说道,“则心里总会过意不去。”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小凉你只管遵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过我就不去了,我要做的资料还有好多呢。”
一美使用文字处理机既快又准确。她擅长归纳文字、整理各种记录。这种能力在平时的语文课上无法体现。由于她家里有文字处理机,凉子他们就将整理材料的工作全部交给了她。
现在,凉子与浅井敏江面对面坐着,膝盖上放着萩尾一美整理好的笔记。
“是这样啊……”浅井敏江望着女儿的照片低吟道。她的眼睛是干的,眼泪似乎早已流尽。“树理说了这些话?”
此刻她仍然直呼三宅树理的名字,也许女儿松子在生前也一直是这样称呼的吧。
佐佐木吾郎不忍面对这位母亲。他看了一眼松子的遗像,随后赶紧低下头来。
“写举报信是松子提出的,树理只是帮忙而已,是吗?”浅井敏江问道。比起确认,更像是在对着女儿的遗像作翻译。她将凉子说的话,翻译成她们母女间惯用的表达方式。“树理能说话了吗?”
“还是不行。我们和她是通过笔谈的方式交流的。”
借助白板进行交流不免令人心焦,不过这对凉子他们不无益处。因为写下来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明了。
“这么说,看到柏木被杀的人是我们家松子,是吗?”浅井敏江不看凉子他们。她的视线一直投在松子的遗像上。
“是的。”
“松子不会在半夜跑去学校的。”浅井敏江微微一笑,似乎在说,这实在太可笑了,“她根本不会在夜里瞒着父母溜出去。”
“可如果她想这样做,也能做到不让父母发觉的吧?”
来这里前,凉子已经将要谈要问的话都盘算过一遍了。为了不被感情左右,偏离预设的谈话范围,凉子十分谨慎。
“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毕竞她有家里的钥匙……”
浅井家的房屋是一栋独门独户的二层建筑。
“松子的房间是……”
“在楼上,最靠外侧的一间西式房间,现在还保持着原样呢。”浅井敏江说道,“是去年的圣诞夜吧?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吃过晚饭,又一起看了电视。那天播出的是松子最喜欢的连续剧的特别篇。看完后,松子就洗澡睡觉了,应该是在十二点之前上的床。那天是圣诞夜,会睡得比平时晚一点。松子她从不熬夜。”
“您和松子的父亲呢?”
“因为习惯早起,松子上床后,我们也睡了。我和她爸爸都睡得很沉。”将一只手按在额头上,浅井敏江的视线终于从女儿的遗像上移开了,“藤野同学,你家又是怎样的呢?你要是半夜里跑出去,你父母一定会发觉吗?”
“也许偶尔会有发觉不了的时候。”
“佐佐木同学呢?”
感到视线转移向自己的脸,佐佐木吾郎的上身一下僵硬起来:“跟、跟检察官一样。”
浅井敏江又微微一笑,淡淡地问:“树理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
“松子为什么会在这么晚的时间出门?出去做什么呢?”
“说是出去散步的。”凉子原原本本地按照三宅树理的证言来回答,“雪景很美,因此想到去外面走走。”
“树理的这番证言是松子对她说的吗?”
“是的。”
“然后呢?”浅井敏江催促道,“为什么要去学校?为什么要到屋顶上去?”
三宅树理的证言内容全在凉子脑海里,根本用不着看膝盖上的笔记。然而,像是要从笔记上获取某种力量似的,凉子的手掌还是重重地按在了笔记上。
“据说松子沿着上学的路径绕了一圈,本打算马上回家。可当她走到城东三中边门处时……”
偶然看到了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还有柏木卓也。
“她看到那三人正将柏木往学校里拖。”
松子觉得事态非同小可,于是跟在了他们身后。松子很小心,不让他们发现自己。
“井口翻过边门,从内侧开了门。他们从一楼的某处进入教学楼,为了不让柏木逃走,大出和桥田一直拽着他。”
浅井敏江默不作声地点着头,催凉子继续往下说。
凉子接着说:“松子很担心,便一直跟踪进教学楼内,因为大出他们进去后没有关上门,就这样上了屋顶。”
为了不被发现,松子在走廊和楼梯上跟踪时,都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当松子走出通往屋顶的门来到室外时,他们四人已经不知去向了。城东三中教学楼的屋顶平台很宽广。
“上了屋顶后,松子藏在气窗小屋后面,听到人声后探出头去,见柏木正在翻越屋顶上的铁丝网。”
他那时正在铁丝网顶部最危险的位置。
“柏木刚下到铁丝网的另一侧,那三人就隔着铁丝网去推他。”
三人一起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都说了些什么?”浅井敏江尖锐地追问道,她的语气相当凌厉,凉子不由得吓了一跳。“那三人说了些什么?那是个安静的夜晚,周围又没有人,应该听得很清楚吧?”
凉子根据三宅树理的证言,忠实地回答:“他们说了些‘办了他’‘快跳啊’之类的话。据说松子她很害怕,所以记不太清了。”
看到柏木卓也从屋顶坠下去后,松子赶紧离开,径直跑回了家。大出他们之后怎样了,松子并没有看到。
“藤野同学。”
“嗯。”
被浅井敏江这么一叫,不光是凉子,连佐佐木吾郎都抬起了头。
“这些话,都是编出来的。”
空调正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估计你们心里都明白吧?树理在撒谎。”
凉子沉默不语。并不是无话可说,但她选择了沉默。
“如果我们家松子真的看到过这么可怕的场景,她回家后肯定会立刻告诉我们,绝不会一个人闷在心里。她一定会叫醒我和她爸爸,要我们报警,要我们一起去学校。”
凉子依然沉默着。正襟危坐的佐佐木吾郎移动一下膝盖,他的腿似乎有点发麻。
“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松子她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往常一样轻松愉快吗?”
“据说,她曾对三宅树理说,她觉得凶手马上会被抓住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柏木卓也的死被定性为自杀事件,案子就此草草收场。为此松子感到十分烦恼,她向三宅树理说起这些事,并决定发出举报信。
“在不跟父母说一声的情况下?”
“据说,她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
浅井敏江的姿态一下子垮了,仿佛一座用沙子堆砌起来的高塔在海水中坍塌一般。
“松子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没有哭,声音很低,有气无力,但并未失控,“所以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就把看到间班同学被杀的事闷在心里。这可能吗?”浅井敏江擦了擦干涸的眼睛,扭头看向凉子一行。
“过年的时候,松子还穿上了和服。是为她新做的。她高兴得不得了。”
拍了照片,要看吗?
“知道柏木是那样被杀害的,她还能在过年时穿着和服去寺院烧头香?还能兴高采烈地拍照吗?松子可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所以说,三宅树理在撒谎。”
一直低垂着眼睛的凉子,突然被浅井敏江抓住了胳膊。凉子吓了一大跳,佐佐木吾郎也差点跳起身来。
浅井敏江的手非常温暖。她并没有紧拽着凉子的手腕,而是握着凉子的手掌。
“对不起。”她看着凉子的眼睛,用沙哑的嗓音说,“藤野同学,你也不相信这番胡言乱语吧?”浅井敏江重新握了握凉子的手,还摇晃了几下,“你一定不会相信。都写在你脸上了。怎么可能相信呢?可是,你站在起诉大出的一方,你的立场迫使你不得不相信树理说的话,对不对?”
凉子开口了。声音如此之远,远得仿佛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或许我们不该来这儿打扰您。可我觉得不来一回,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一句“对不起”涌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您今后可以与辩护方交流一下。如果您的心情平静下来,可以参与校内审判了,不妨联络他们。”
凉子无法想象接到浅井敏江的电话后,辩护方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提供不了“松子没有这么做”的事实依据,只能表达“松子不是做这种事的孩子”的见解,在这种情况下,神原或许不会接受她。或者,神原他们会考虑到浅井敏江的心情,而放弃请求她出庭作证。
凉子也衷心希望他们能这样做。
“明白了。”浅井敏江又将脸转向松子的遗像,照片上映着松子的笑脸,“辩护人是谁?松子也认识吗?”
“野田健一,您知道吗?”
“不知道……”
“野田是辩护人的助手,辩护人是外校的学生,叫神原和彦。”
“如果是藤野同学你该多好啊。”
这句话在凉子的心头引发的酸楚,要比任何语言都强烈。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会输掉官司。”到目前为止,浅井敏江的口吻从未带有说教的意味,如今却掺杂着成年人特有的苦涩忠告,“这种胡编乱造的谎言怎么可能被人接受呢?就算这样,你们也要进行下去吗?还是算了吧。不然的话,藤野同学,你的处境太可怜了。”
凉子的手被浅井敏江捏得生疼。
“松子她经常说起你。说你不仅长得漂亮,头脑也聪明,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是女生们崇拜的对象。松子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
浅井敏江那双和浅井松子一模一样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随后又紧紧地闭上。她将头扭向了别处。
“你们都还是孩子,逃避一下没关系。”
凉子在寻找合适的话语。事前准备好的话明显不够用,她只能在脑海中全力搜寻。
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极为朴素的话。
“谢谢!”这次换作凉子用力握了握浅井敏江的手,又将手掌抽了出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让如此赞扬我的松子失望的。”
这话说得不错,非常贴近我此刻的心情。
这句话果然深深打动了浅井敏江。
浅井敏江看着凉子的眼睛:“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松子她爸爸和我都不会冲你和佐佐木发火。这一点我们肯定能做到。”
“我们原以为会被你们怒骂呢。”佐佐木吾郎脱口而出,就像一个密封的瓶子被猛地拔掉了塞子。
“真是傻孩子。”浅井敏江红着眼睛笑道,“不过,要是你们觉得我骂了你们,你们反倒会好受些,我就骂好了。”
“不,那倒不是。”佐佐木吾郎缩起脖子。
老实过头了,不过我也一样。凉子心中暗忖道。
“我们告辞了。”
浅井敏江将他们送到大门口。直到最后,她都没哭。或许等会儿跟女儿独处时,她会哭吧,还会怒骂吧。
来到屋外,一直走到离浅井家相当远的地方,凉子才开口说话。
“我是个幸福的人。”她依然面朝前方。
走在她身边的佐佐木吾郎问道:“什么意思?”
“我得到了别人的信任。你不觉得吗?”
又走了十来步,凉子的事务官才答
道:“是的,检察官。”
“声音太小了。”
“是的,检察官!”
“好!”凉子深吸一口气,猛地摇晃一下肩膀,用力朝前迈步,说道,“走吧!今天要干的事情还多着呢。”
一个大号信封上用粗犷的字体写着野田家的住址。正中则写着“野田健一亲启”。
寄信人是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他将柏木卓也在事发当天的行动,以及向父母打听的柏木卓也日常生活情况整理成文后寄来了。信封和内附的一封短信是手写的,三张A4纸的正文则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
信上写道,同样的材料也寄给了藤野凉子。为了获得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家的通话记录,他已经跟NTT的相关分局取得联系,在城东警察署佐佐木礼子警官的协助下,正在办理手续。
考虑到可能会用得上,信封中还附有一张柏木卓也的脸部照片,就是用作遗像的那张。
此时此刻,辩护人和他的助手正在他们的活动基地——健一的房间里。今天的计划是与教美术的丹野老师见面,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原本想在城东三中汇合,却由于这封信的到来,健一让神原直接赶来了。
“嗯,没有什么新发现。”神原和彦将这份材料看了三遍,才回到健一的书桌上,“上面说,柏木拒绝上学后,白天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里有时会去书店或便利店,出去的时间一般都不长。”他用手指敲了敲这份材料,说道。
估计他是考虑到平日里白天外出,遇到巡逻的警察就会受到“为什么不上学”之类的责问;休息天上街又很可能会遇上同学。这两种情况都是柏木卓也不愿意碰到的。
出事当天的情况也没什么特别。那天,柏木夫妇见到卓也两次,一次是下午一点多一起吃午餐的时候;一次是在傍晚,母亲问卓也,圣诞夜的晚餐吃什么好?自己马上要出去购物,问他有什么要带的。
柏木卓也的回答是,不吃晚饭,也不要买什么东西。材料中还写道,柏木卓也的饮食毫无规律,有时吃了午餐就不吃晚餐,有时白天什么都不吃,到了深夜再吃夜宵。
“可是,你和向坂看到柏木在麦当劳,是在傍晚五点左右吧?”
“应该是的。”
向坂行夫是四点左右打电话来的,两人去天秤座大道为向坂行夫的妹妹买圣诞礼物,在麦当劳店前经过看到柏木卓也的时间,应该就在五点左右。
“柏木的母亲和他说话的时间还在这之前,准确而言应该不能算‘傍晚’吧?”
在白天较短的冬季,“傍晚”的定义本身就很模糊。
“看来,柏木的父母不会——确认柏木进出家门的时叫。不过也难怪,谁家都一样吧?”
“你家也这样?”健一问,“你父母不都是在家工作的吗?”
“正因为在家工作,才不会注意这些。忙碌起来也懒得问长问短。”
是这样啊。
“你家呢?”神原和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我最近几乎每天都来你家,可都没有和你母亲打过一次招呼呢……”
“没事。我们家就是这样的。”见神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健一便放心了,“有机会和我老爸见面的话,再正式打招呼好了。我老爸正为我交到了好朋友而高兴呢。”
“好朋友?”神原露出一副听到健一交到了女朋友的奇妙反应。是觉得意外吗?还没等自己作出判断,健一兴冲冲地说了下去。
“还说我变精神了呢。”
“北尾老师也说过,野田健一现在才显露出自己真正的风貌。”
“别当真啊。说到电话记录……”
怎么了?神原辩护人在怪笑什么呢?
“不是很好吗?”神原脸上一直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什么很好?”
“别紧张。北尾老师说得没错,真正的野田健一很优秀。”
“你又对我了解不深。”
“我说,”神原和彦将一条胳膊支在书桌上,“你是不是对藤野凉子有意思?”
意识到自己脸红了的健一变得分外心焦:“你、你说什么?”
神原和彦将双手放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说道:“我说,野田是不是对藤野凉子有意思?”
“这、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也需要放松一下嘛。”
“拿那么重要的事情来放松?”
神原吹了声口哨:“重要……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我、我是说……”
“嗯,电话记录怎么说?”
任人摆布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我、我觉得,反正一样要电话局提供通话记录,不如把之前几个月的记录也要来。”
神原马上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为什么?”
变脸跟变戏法似的。这人是怎么回事?
“这样不就能知道柏木和大出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纠葛了吗?如果有,多半会通电话的吧。”
“嗯。”神原立刻赞同,“但不要抱太高的期待。”
“为什么?”健一反问道。脸上的热度刚刚幵始减退。
“如果打过类似的电话,柏木的母亲肯定会知道。他母亲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
健一回想起《新闻探秘》节目中以及大家一起拜访柏木家时见过的柏木功子,还有她那张因饱受精神折磨而变得憔悴苍白的脸。
“在葬礼上,柏木的父亲没有断言柏木是自杀的,只是给出暗示,声称柏木在死前确实不太对劲。”神原和彦分析道,“父母注意到了,也有为此担心的理由,可这和大出他们没有关系。”
“柏木恐怕隐瞒了什么。”
很多孩子在学校受到欺负都会隐瞒。健一在新闻里见过一些事例,其中之一,就是茂木记者曾经做过的一期《新闻探秘》。
“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也会隐瞒。”
“野田,你忘记自己是站在哪边的了?”
神原和彦无意的提问,让健一不禁在心中呐喊:都是你的插科打诨把我的思路搅乱了!
这样也能算好朋友吗?
“他隐瞒的可能是其他方面的联络。”神原用余光看着心神不宁的健一,“如果柏木想隐瞒,便不会轻易使用家里的电话。”
“那用什么?”
“公共电话。他家附近就有一座合适的电话亭。”
知道得真多。难道是上次去拜访时确认过的吗?
“就在路边,他应该会经常使用。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吧?特别是女生之间,总喜欢用公共电话相互联系。”
那倒也是。打给别人还是公用电话比较方便。
“不知道那个哥哥和柏木关系好不好。”神原和彦看着信封上一丝不苟的笔迹,继续说,“只有他一个人不和家人一起生活,这点也挺让人在意的。他是不是和父母闹矛盾了?”
确实如此,当健一看到柏木宏之将筋疲力尽的父母撇在一旁,自己斗志昂扬地冲上阵来时,心里相当不痛快。
“他确实非常愤怒。但这种愤怒是完全出自正义感,还是带有隐情,就不得而知了。”
怪了。直觉告诉健一,神原和彦有点不对劲。
在确实不明实情时,以及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时,神原说话的方式有着微妙的区别。健一觉得,他现在的状态属于后者。
这就怪了。神原和彦怎么会知道柏木宏之的事呢?
然而,野田健一的想法很容易表露在脸上。
神原瞟了一眼健一,目光立刻转移到墙上的挂钟上。
“不早了,必须去三中了。丹野老师还等着我们呢。”
健一感到,神原和彦在逃避责问。
在课堂外,健一还是第一次和丹野老师见面,因而新鲜感十足。
作为非常局势下的会谈,丹野老师给人的印象与平时稍有不同也在情理之中。可健一还是有些吃惊。
今天的丹野老师不像幽灵。毫无威势,总显得忐忑不安,因而经常被学生捉弄;瘦弱苍白,不可依靠——这些印象依然如故,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严肃。
有点老师的模样了。
“你就是神原吧。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说着,丹野老师居然主动伸出手来要和对方握手,“你担任的角色似乎任务艰巨。”下一句话又暴露出他的本性,“你不怕大出吗?”这哪里是老师问学生的问题?那表情,那声音,分明是在坦白“我很怕他”。
和丹野老师握手后,神原和彦微笑着回答:“虽说花了不少力气让他理解我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但总算没挨过揍。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美术教室里充满了挥发油和颜料的气味。就算把门窗全部打开,深深渗入墙壁和地板的味道也很难一下子散尽。
三人在成排的课桌间随意围坐成一个三角形,这架势比起师生间的谈话,倒更像是同学间的闲聊。
“我听北尾老师说,野田也很努力。”
反正只是顺带表扬一下,野田决定不作任何回应。
“不好意思,我们来,是听说丹野老师您和柏木比较亲近……”
丹野老师像女生似的将两手举在面前摇了摇:“哪里,根本算不得亲近。”
他那苍白的胳膊实在太细,短袖衬衫的袖子空荡荡地摇晃着。这一点上,健一和他一样,还为此很自卑,讨厌穿夏装。
“一年级第二学期,大概在十月份吧。那天轮到他来美术教室打扫卫生。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聊起了绘画。”
“当时有其他同学在场吗?”
“还有两个女生。别的男生全溜了。”
把打扫卫生的工作推给柏木卓也,全都溜去偷懒了。
健一有过相同的经历。有些男生遇上老实可欺、受了欺负也会保持沉默的搭档,就会把活儿全推给他,自己溜之大吉。在班级教室里很难这么做,而打扫美术教室、音乐教室时,这种现象更普遍些。即便事后遭到批评,也可以推说自己忘了,老师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健一受类似的欺负时,总是跟向坂行夫一起干活。但柏木卓也不一样,往往只会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就算有几个女生在场,她们也是不顶用的。
回过神来时,健一发现丹野老师正看着自己。健一的这些经历,丹野老师应该记得吧?不,是察觉得到吧?我担任美术教室的值曰生时,倒没受过这样的欺负。
“柏木不偷懒吗?”
“嗯,他打扫得很认真。”
你和向坂也一样——健一仿佛听到了丹野老师内心的声音。
“还是不说这些了,”丹野老师又忐忑起来,“我不善于和学生沟通。其实我原本就不适合当老师。”
神原和彦悄悄转动眼珠,看了健一一眼,似乎在问:他是这样的老师吗?健一用目光回答他:没错。不过健一没想到,在面对外校学生时,他会从一开始就毫不设防。
“东都大附中里也有我这样的教师吗?”
“有吧。”神原认真思考——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下,答道,“我不太喜欢那种公开声称自己适合当老师的人。”
“原来如此。”丹野老师很高兴。
健一心想:既然对方如此毫无防备,这边也很难发动攻势。
“所以,有些话在上课时很难讲出来。而我觉得那时是个好机会,就对柏木讲了。”
你有绘画天赋,很有灵气。
“我早就这样想了。一年级的学生上美术课就是学素描,而通过素描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否有绘画天赋。”
丹野老师挠了挠头。他头发花白,是个少白头。他的一举一动却根本不像个三十出头的人。
“柏木画的素描线条干净利落,形状把握准确,起笔落笔毫不犹豫。这很少见。有些学生的作业乍看也挺好,但仔细观察笔法却像是在画漫画。”
神原用眼神告诉健一:让他随心所欲地说下去,不进攻,不捕捉,也不诱导。
“我问他是否正式学过素描,他说没有,只是喜欢看画册。”
他们的话题又转到喜欢的画和画家上。
“那两个女生呢?”
“打扫完了就回去了。这样我和柏木的交谈也更容易。”
或许她们会认为这是幽灵在亲近幽灵吧。反正柏木在教室里也是个幽灵。
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想到这里,健一悄悄垂下视线。
“说到画册,图书室里几乎没有,都在美术准备室里,包括我个人拥有的画册。我就对他说,你方便的时候可以过来看。”
令人吃惊的是,他后来真的来看了。
“只有我
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来。这样我也会比较轻松。我知道……”丹野老师又害羞起来,“按理说,我应该在课堂上表扬他。可是,我觉得这样做反倒对柏木不利。被一个幽灵喜欢,只会遭到同学们的嘲笑,这也太可怜了。”
到底是老师,心里不是挺明白嘛。健一想着,又觉得不妥。
不对。这种感受并非来自教师的工作经验,而是根植于曾作为一名学生的亲身体验。估计丹野老师在学生时代也被同学硬塞过值日生的工作,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教室扫过地吧。
“这么看,您和柏木关系不错,对吧?”神原和彦问道。
丹野老师更害羞了:“哪里哪里,没到那种地步。他就来过这里四五次吧。”
在柏木卓也拒绝上学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能和他单独交谈四五次也不算少了。
“看画册时,他会问我问题,我就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我也会听听他的意见。我们之间的交谈大致如此,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对柏木卓也来说,他很少在放学后如此消磨时间。”
“他都问些什么呢?”
丹野老师眨了眨小眼睛,好像在说:还能问什么?
“当然是绘画方面的问题。”
老师的学生时代是怎样的?城东三中的工作又如何?类似的问题从没问过。
“柏木怎么看都不是个感情丰富的学生。”丹野老师眨着眼睛,“可他来这儿时,至少看上去挺放松的,只是戒备心有点强。”
“戒备什么?”
“不让其他老师和同学知道他和我在这里一起看画册。”
“哦。”神原和彦轻声应道。
丹野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他很孤立吧?”丹野老师问健一,“他没有朋友吗?”
“反正我不是他的朋友。”
“他跟野田你这样的同学,就更难做朋友了。”
好像话中有话。神原也察觉到了。
“什么样的学生容易和柏木成为朋友呢?”他问道。
“坚强又开朗的女生吧。”
“啊,是这样啊。”
“柏木曾经提到过一个,叫古野章子。”丹野老师说,“是戏剧社的女生。认识吗?”
健一心里“噗通”了一下:“她和藤野凉子很亲密。”
“对,就是她。她参加校内审判了吗?”
“没有。”神原和彦答道。
“是吗。我还以为关系亲密的女生做什么都要在一起呢。”
哪有这么简单?也许正因为是好朋友,藤野凉子才不愿意把古野章子也卷进来。
“柏木是怎么提到古野章子的?”
“他问起那女孩画画好不好,我告诉他,天赋不错。”
舞台艺术也是艺术。
柏木卓也是这么说的。
“柏木知道古野章子是戏剧社的?”
“好像对她挺感兴趣。他还说,语文课上,古野章子写的读后感很有意思,但老师似乎不太欣赏。”
所以说,石野是个笨蛋。
柏木说起他的语文老师都不加敬语。
“柏木有没有提到过其他同学?”
丹野老师又挠挠头头露出一丝歉意:“很遗憾,他没有提到过大出他们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没有提并不意味着没有关系。而没有提及本身是否也有什么含义呢?
“他提到过名字的同学好像只有古野章子。”两条细细的胳膊抱在胸前,丹野老师思考片刻,“不过呢,”他注视着神原和彦,脸上又多了几分歉意,“你是神原,对吧?”
“是的。”事到如今还耍确认?
“你才是柏木的朋友,对吧?”
神原和彦缩了缩肩膀:“那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后来上补习班,有段时间也跟他在一起。”
“但你们是朋友,不然你也不会做辩护人,来参与这种麻烦事吧?”
“这确实很麻烦,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柏木才来的。”
丹野老师显得很吃惊:“那是为了谁?”
“是为了……大出吧。”
“你这样的学生,怎么会对大出感兴趣?”
神原反击道:“那老师您会怎样呢?您的学生被指有杀人嫌疑,您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丹野老师又挠了挠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当辩护人。”
这不是丹野作为老师的回答,而是他个人的回答。健一心中暗忖着,神原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反击吧。
可神原和彦只是嘟哝了一声:“是吗?”
“神原,我想问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可以吗?”
神原似乎有些迷惑,他看了健一一眼。
“如果是跟柏木有关的话……”健一说道。
“有啊。嗯,有关系的。大概有吧。”最后一句有点心虚,不过丹野老师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神原和彦的脸,“除了古野章子,柏木还提到过一个朋友。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也不方便问。”
那位朋友的家境有些特殊——不,是非常特殊。
健一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估计神原也知道了吧,看他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柏木是怎么说的?”
神原和彦的语气很平淡,但健—明白,他其实非常紧张。
“那位朋友的父母……”丹野老师慢慢蠕动着嘴。
健一的手心开始冒汗。
“闹出了杀人事件,又自杀了。”
果不其然。
神原和彦张开嘴,哑口无言。
成许是意识到了神原的反应,丹野老师放低了声音:“听柏木说,那朋友的父亲杀死了母亲。这说的不会是你家吧?”
健一再也忍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怎么会觉得那是在说神原家的事呢?”
“哎?啊,这个……因为柏木很在意那位朋友,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吧。我还察觉到,那位朋友不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如果我们学校有这种家境的学生,我们老师应该都会知道的。”丹野老师快速地补充道,“所以,我听说神原主动报名当辩护人时,马上就想到,他应该就是柏木说的那位朋友。作为外校学生,他特意来参加这场活动,因为他们是好朋……”
最后一个字没出口,看到神原和彦脸上偶硬的表情,丹野老师停了下来。
“您说‘很在意’,那家伙是如何在意的?”对柏木的称呼都换成了“那家伙”。神原抬起头,说道:“具体讲了些什么?”
“具体?这个……”丹野老师相当狼狈,头发被他挠得一团糟,“这个,所以说……就是……一定活得很艰难吧。”最后,丹野老师用勉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了出来,“双亲都那样了……”
“他是在担心吗?”
仿佛一座装满狼狈之沙的沙漏被倒置,丹野老师越来越狼狈,而原本相当狼狈的神原和彦正渐渐复原。
“是啊,担心,担心着呢。”似乎在感激对方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丹野老师重复着,“非常担心。说如果换做自己,那根本无法忍受,会痛苦一辈子。还有、还有……”
沙漏的底部脱落了。
“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诸如此类。”
说完后,丹野老师看了看健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我不该说出来吧?健一的向答很简单:当然不能说,怎么能直接问他本人呢?
可事实上,首先提出问题的正是健一自己。
“那不是我,丹野老师。”神原和彦的话语干脆利落,不带半点犹豫。不知何时,微笑回到了他的脸上。“您的推理失败了。我不是那个会让柏木如此担心的人。他说的是别人。”
“是、是这样吗?”丹野老师脸上的汗水混合着“放心”和“沮丧”两种成分。
“首先,如果我是个要为柏木复仇的挚友,就不会当辩护人,而是去当检察官了。”
“说、说得也是。”
“就是这样。”
“可是,有复仇的必要吗?”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听说柏木自杀,我感到很遗憾。我会想,像他这样单纯的孩子确实有自杀的危险,而绝不会想到大出他们。了解柏木的人大概都会很自然地这样考虑。”丹野老师说道,“神原同学,你也一样吧?所以你才当了辩护人,不是吗?”
“老师,”健一插话道,“柏木自杀让您觉得遗憾,是吗?”
看到健一气势汹汹的模样,丹野老师缩起身子:“是,是啊。”
“就没想到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譬如,老师您当初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阻止他自杀?”
你们不是一起看画册吗?不是一起谈论喜欢的画作和画家吗?你不是觉得他很单纯吗?也许你就是柏木卓也在城东三中最亲近的人。既然这样,他自杀了,你难道不觉得后悔吗?
丹野老师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所以说,我不适合当老师。”
简直是浪费时间!我们像两个傻瓜!我们不该来的!
健一骂骂咧咧地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他想跑,但神原和彦磨磨蹭蹭地落在了后面,还说:“我们还是有收获的。”
“没有!”
“有的,重要的证言……”
或许是这样吧。
“对、对不起。”声音听起来像堵在了喉咙口。神原和彦停了下来,一眨眼就没了影子。他闪进了一旁的男厕所。
健一为自己毫不顾及他人的态度感到震惊。他也站定身子,脸色再次变得惨白。他想追到厕所里去,双腿却动弹不得。
等了五分多钟,神原从厕所里出来了。他额头上贴着湿漉漉的头发,下巴也是湿的。
“真是吓我一跳。”神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刚才真是面如死灰。“真服了他。简直一语中的。”
我这时该说什么好呢?健一心想。
“你没事吧?”
这话也太平淡无奇了。我的心智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吧?
“柏木他……”健一也开始直呼柏木的姓氏。他咬紧牙关,努力嚼烂对自己的厌恶。“他怎么会知道你父母的事?”
神原和彦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就算是偶然得知,也不能对别人乱说啊。他居然在神原不在场的情况下告诉别人……”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
“怎么能算了呢?”
“我只是为柏木居然会担心我而感到吃惊……”
逞什么强呢?
“走啊。”健一揪住神原的衣袖。先到外面再说,我可不想待在这里,还是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吧。
健一二话不说,拉着神原和彦跑下台阶,穿过大楼的正门,来到操场上。盛夏的阳光一下子毫无遮拦地射进健一的眼睛。
朝校门走去时,健一的后背被神原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别这样。”神原面朝下,脸上挂着自然的笑,“哭什么呢?”我哭了?健一眨巴着眼睛,还以为是太阳太晃眼呢。
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
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
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用得着你管?多管闲事!健一用拳头擦着眼睛,在神原和彦前头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神原自己都无所谓了,要你担心什么?说到底,你这根本不叫“担心”。
一定活得很艰难吧。
这哪是朋友会有的想法?
“喂,你等一下。”
“怎么了?又要上厕所?”健一没好气地说着,停下了脚步。他后脖的领子被神原和彦一把抓住。
“叫你等一下嘛。”
健一故意夸张地皱起眉头,回过头去。
谁知,神原却若无其事地问道:“刚才提到的古野章子,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野田健一以前经常看到古野章子,对她一点也不陌生。在学校里,古野章子总是和藤野凉子在一起。
不过,健一和她说话还是第一次。也许古野章子的视线认真聚焦在野田健一身上,也是第一次吧。对从前的古野章子而言,野田健一这样的男生不过是“学生生活”这个程序自动生成的背景。
现在,神原和彦、野田健一和古野章子三人身处区图书馆外,占领了背阴处的长凳,以古野章子为顶点坐成等边三角形。古野章子穿着花格子无袖衬衫,下身是白色棉布裤子,显得十分凉爽。
接到野田健一的电话时,古野章子正要出门去图书馆。健一说他们两人也去图书馆,古野
章子不冷不热地表示:要来就来吧。
“说吧,你们想问我什么?”古野章子的语调有点盛气凌人,两眼直勾勾地怒视着野田健一。健一觉得,刚才打电话时的交谈,和眼下这样的说话语气,都与自己脑海中的古野章子对不上号。她应该是个温柔的女生。
“这个,就是说……”
古野章子不顾健一的惊慌失措,坚决发起攻击:“实话告诉你吧,你这是在给我添麻烦!”
健一像是受到了重创。“添麻烦”的说法也太不留情面了。
“没听凉子说过吗?我不想涉足校内审判,也不希望凉子涉足。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她还是被卷了进去。”
“藤野可不是被卷进来的。她是中心人物。”
似乎没想到野田健一会纠正自己,古野章子的眼神愈发愤怒了:
“我说你这个人真怪。这摊子事和你太不相称了,干吗勉强自己呢?”
勉强自己。健一张口结舌,心慌不已。
你干不了这种活,还是老老实实退回背景里去吧。
健一只得低下头。古野章子毫不松懈,继续进攻道:“其实你自己也不想干吧?野田你来做大出的辩护人,真是太可笑了。你不是一直受他的欺负吗?”
“不是这么回事。”神原和彦开口了。他一直想插话,可在古野章子眼里,眼下的场面并非一个等边三角形,只有古野和野田之间的直线。
“辩护人?还是算了吧。你一退出,校内审判就办不成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凉子也不想办了,只是她自己说不出口罢了。”
健一完全被她的火力压倒了。他们坐的长凳,能从阅览室的窗口里看得清清楚楚。这正中古野章子的下怀,戏剧社的同伴此刻就在阅览室里,她不希望自己被想象成正和这两人鬼鬼祟祟地交谈。
想到自己正被他人看笑话,健一就更是缩成了一团。
然而,他依然要抗辩。
“我可是主动提出要参加的。”他低着头,一副没出息的模样,但反驳仍在继续,“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威胁。哪怕是面对大出,作为辩护方该说的话我照样会说,该提的要求也照样会提。”
健一边说边慢慢抬起头,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支撑起来一样,最后竟能面对面平视古野章子了。眼睛的一角映出了神原和彦的脸。不用向他确认,他一定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藤野同学真正的心思,我不明白。可看她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很难认为她不是真心想召开校内审判。我们也不能断定校内审判是浪费时间。”
这次轮到古野章子哑口无言了。她的嘴角微微颤抖,额头上流下了汗水。
“还有,我只是辩护人的助手。辩护人是这位神原同学。”说着,健一转头看向神原和彦。
古野章子顽固地坚持无视神原和彦。
神原眨了眨眼睛,对健一说:“她好像很讨厌我。”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古野章子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盯着神原和彦,一副马上要一口咬上去的模样。
“你、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一个毫不相干的外校生!”古野章子恶狠狠地说。
健一第一次看到“恶狠狠”这个字眼的标准范例。
“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弄到这个地步的吧?要是没有你,凉子什么也不会做!装什么正义化身,明明只顾自己痛快,是不是?”
一颗炸弹爆炸了。炸弹里还藏着一千根钢针、一万根铁钉。
遭受攻击的神原和彦呆若木鸡,可作为攻击方的古野章子也好像泄了气似的,脸色一片惨白。即使如此,她仍然用足以灼痛皮肤的锐利目光,狠狠地瞪着神原。
一阵清风从两条长凳间吹过。
神原又眨起了眼睛,竟像个傻瓜似的端正了坐姿,低下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健一终于缓过气来。
就在时,古野章子突然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不禁面面相觑。回过神来一看,只见阅览室的窗户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几名男生离开窗口,朝图书馆的大门冲去。很明显,他们是来解救古野章子的。
“我、我们快逃吧。”健一战战兢兢地站起一半身子,“我对自己的臂力完全没自信,保护不了你。”
“这方面我跟你还不是半斤八两!”神原嘴上这么说,身子却纹丝不动。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几名男生已经冲了过来。
古野,你怎么样?没事吧?喂,你们对章子做了什么?
古野章子的骑士们已然进人战斗状态,一共有三、四、五个,一个个摩拳擦掌,怒发冲冠。
“他们可是玩真的啊!”健一跳起身,一把揪住神原和彦背后的衬衫。
这时,古野章子举起双手,大喊一声:“烦死人了!”
她一边高喊一边站起身,两脚重重地跺着地,不停地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她双眼紧闭,两只拳头在身前乱挥一气,简直像个幼儿园的小孩。
“我能有什么事?他们又没对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哭的!看看不就知道了?一群笨蛋!”
她站得笔直,像男孩子一样用手背用力擦着眼泪。古野章子环视一周她的骑士团,她的骑士们像泄了气似的,全都呆呆地站着。
“对不起。我没事。”古野章子朝他们恭敬地鞠了一躬,“我只是在跟神原和野田说话。真的没事,你们回去吧。”
五骑士回归初中生的状态,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阅览室的窗口依旧人头攒动,其中有几个还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健一发现自己正半靠在神原身上,慌慌张张地赶紧分开。
“好家伙。”神原发出一声感叹,“古野同学真有人望。”
“才不呢。”古野章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满脸疲惫,“刚才他们只是一时冲动。你们应该懂的。”她笑了笑,这笑容令她显得更加疲惫,“之后他们又要烦我了。我平时可不是这样。”
“嗯,刚才你确实有点反常。”
“你觉得这是谁的错?”话语听来似乎怒气未消,脸上却已是笑容满面。神原和彦和古野章子交谈起来,心脏依然怦怦直跳的野田健一倒被晾在了一旁。
“野田,坐下吧,用不着这么害怕。”
一个人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打架不行的。”
“嗯,我知道。”
古野章子的眼眶还是红红的。
“我心里积了太多郁闷。”她很不好意思地咕浓道,“在校内审判提出之前,我一直计划在这个暑假里和凉子一起复习迎考。现在倒好,全泡汤了。都快无聊死了。刚才这些郁闷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健一惴惴不安的心此时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
“不过,我真的和凉子说过,让她不要搞校内审判。”
神原和彦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对不起。”
“神原来参加,可不是为了好玩。”健一赶紧插话道,“这是个误解。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我……”
“行了,行了。”
健一不顾神原的制止,继续对古野章子说:“我是他的助手,离他最近,也最了解他,现在大出也很信任他。因为大出一直没有朋友,应该有人能成为他的朋友。”
古野章子恢复平静后,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健一沉默了。
古野章子嫣然一笑:“我理解野田的心情,但又觉得,大出没有朋友,责任不全在他自己吗?反正我挺烦他的。他的想法无法理解,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和这种家伙当三年同学,真是讨厌透了。有时甚至觉得,要是能考上私立中学该多好。啊,对了……”说着,古野章子明亮的眸子看向了神原和彦,“神原同学是东都大附中的,对吧?你们学校怎么样?”
“怎么说呢……”很难得地,神原也含糊起来了,“古野同学,你现在说的话,也对柏木说过吗?”
古野章子微微瞪大眼睛。神原将自己与丹野老师的对话简要地转述一遍后,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哎,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真是完全想不到。”
柏木原来和丹野老师关系不错啊。
“还会和丹野老师谈论我,简直难以置信。”
“柏木好像很在意你。”神原和彦轻轻点了点头,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嗯,应该是喜欢你,或者说是对你有好感。”
“可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古野章子语速飞快,像是要对方打消这种看法似的。她又突然竖起手指,挡在嘴唇上。“啊,对了!”
“想起什么来了?”
“嗯,这事我跟凉子说过。”
古野章子对两人说起戏剧社的高年级成员用关西方言改编契科夫话剧的事。正在记笔记的健一注意到,阅览室窗口看热闹的人群消失了,这才感到放心。
“后来,柏木真的来看我们的教室公演了。”缓缓点了两次头,古野章子抬起头来,“我们还不是朋友,可如果再多一些时间,说不定会成为朋友。”
“这说明,柏木不是完全无法交往的人,对吧?”
“是啊。”古野章子点点头,笑容相当可爱,“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评价他,反正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
“尽管有点难以接近?”
“嗯,有点吧。可比起那些疯疯癫癫的家伙,我更偏爱他。”
在这方面,古野章子与藤野凉子正好形成对比。不到万不得已,藤野凉子绝不会用“偏爱”这样强烈的词汇,而古野章子则要自由奔放得多。
就像要为健一的想法作证一般,古野章子更加满不在乎地说:“好不好接近根本不是问题,不是吗?神原和野田都不属于好接近的类型,身上没有女生想要主动靠近的氛围。”
“是这样的吗?”神原和彦当真了。健一装出专心记笔记的样子,不作任何反应。
“准确地说,神原是难以接近的类型,而野田是一靠近就会逃跑的类型。”古野章子笑道。
这点也和凉子不一样。藤野凉子不会嘲笑我。
片刻后,古野章子稍显认真地说:“野田,你很勇敢。”
健一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鬼。真是对不起。”古野章子注视着健一,这次并不是愤怒的瞪视。
脸红得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不是胆小鬼,只是容易害羞。”神原和彦说。
“嗯,是这样的。”
“我的事就别提了。”健一重新握紧圆珠笔。我一点也不勇敢。刚才不是还想逃跑吗?“别跑题啊。”
“没跑题。”古野章子继续说,“柏木和野田容易被人当作同一类人。至少我把你们归成同类。或许凉子也是这样。”
老实巴交、不引人注目、没什么长处、没有人望、不讨女生喜欢……健一在心里——列举自己和柏木卓也的共同点。
“可你们的个性是不同的,不是吗?而把你们放到学校里后,大家便忘了你们各自的个性。老师们也一样,喜欢粗略地将学生分成几类。”说着说着,古野章子有点激动了,“野田和柏木给人的感觉似乎差不多,但本质上正好相反。”
“哪一点相反呢?”神原和彦问道。
古野章子毫不犹豫地说:“打个比方,如果正好相反,死去的是野田……啊,对不起。”她慌忙补充道,“我说了不吉利的话。”
“没事没事,我不会介意的。”
古野章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在调整呼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神原和彦,说道:“如果野田死了,还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凉子要组织校内审判来调查真相的话……”
柏木是不会参加的。
“他只会默默旁观,津津有味地观察。然后,他会说……”
真是一出悲喜剧。
“嗯,肯定会这样。他会对我说:古野同学,你不觉得吗?”
然后两人相互点点头。是的,在学校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所谓的人生,只会是一场悲喜剧。
“我呢,照样会阻止凉子,会和她吵架,对她说:别搞校内审判!别多管闲事!要想从这起事件中获得教训,只需待在一旁观看,何必冲到风口浪尖上去?”
古野章子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健一感觉得到,她有着坚定的信念,绝不轻易屈服。
但是,她略微有些内疚。
“你知道柏木和大出有过往来吗?”
“这算什么?想套我的话?”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古野章子简单明了地答
道,她似乎毫不介意,“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交集,就像两个不在同一维度上的点,无法用直线连接。”
“那么,柏木受到大出的欺负或威胁呢?”
“如果有这种事……”古野章子脱口而出后稍稍停顿片刻,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要将什么东西钉死在空中一般,“我认为柏木不会去死。相反,他会去杀死大出。”
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古野章子又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这么确信?”
面对健一的反问,古野章子立刻探出身子,仿佛正等待着这个问题:“换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所以我觉得柏木也会这样做。柏木会赞同我的感想,称赞我写的剧本,因此我的理解肯定不会错。”
手握圆珠笔的健一刹那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坐着的似乎不是古野章子,而是柏木卓也。
“既然如此,”神原和彦慢吞吞地问道,“你觉得,出于什么原因,柏木才会自杀?”
麻烦你询问一下你心中的柏木卓也。
古野章子闭上眼睛,耷拉下脑袋,两条瘦瘦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抱得紧紧的。
“累了的时候。”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感到厌烦的时候。”“对什么感到厌烦?”
“对自己毫无意义地活着这个事实。”她的声音变大了,眼睛也睁开了,“所请人生根本没有意义,及时行乐才是真谛。活着的目的?完全不会有。当你真心为一件事生气时,便会招来他人的嘲笑。何必呢?发什么火呀?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偏要总结出什么意义,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受够了,腻了,就会想离开这个世界。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这个世界已经人满为患,没有意义的生命太多太多了。
“但真的要去死的时候,他也许会去找一个阻止自己的人。找一个会反驳自己的人。”叹了一口气,重新端正坐姿后,古野章子继续说,“希望有人对他说:觉得没有意义,只因为我们还是孩子。试着再活下去看看吧——哎?你怎么了?”
听得入神的健一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了。古野章子扑了过来,不是扑向健一,而是扑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神原坐在长凳上,弯着腰,脑袋几乎要碰到脚尖,还用手紧紧按着嘴,好像马上要朝前倒下去了。健一赶紧抱住他,发现他的身子正在痉挛似的发抖。
“他突然摇晃了起来,是不是中暑了?”古野章子很慌张,她摸了一下神原和彦的肩膀,“我去叫传达室的人來。”
神原阻止了她:“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他依然面如土色。这是怎么回事?
神原干咳几声,咽了口唾沬,童新坐直身体。健一揪住他的袖子扶着他,对古野章子说:“是苦夏的缘故吧。可能还贫血了。”
“不用叫救护车吗?”
“别那么夸张。”
古野章子像在査验可疑物品似的,收紧下巴看了看,说:“操劳过度了吧?”
“是热感冒。”神原和彦说着,极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显得异常僵硬,“今天早上就有点不舒服了。”
不是感冒。也并非从早上开始就不舒服。健一强忍着心痛,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
蹲在神原脚边的古野章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擦脸,觉得难受就吐出来,这样会好受一些。”
“嗯,已经没事了。”
古野章子依然很担心,她抚摸着神原的肩膀,又瞟了一眼身后阅览室的窗户:“观众又来了。”
果然。已经有七成上座率了。
“我去问问,有没有谁带水来了。”
神原拉住了抬腿就要走的古野章子:“不用。我真的没事。要喝水,那边不就有吗?”
“你还是不要走动的好。做个深呼吸。来,对,再做一个。头晕不晕?”
放在神原背上的手已经感觉不到痉挛似的震颤了。
“辩护人累倒了可不行。一定要挺住。”
“明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听他说得那么轻松,古野章子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矛盾?”
“怎么了?”
“竟然对想要打败凉子的人说‘要挺住’之类的话。”
健一的目光落到蹲在地上仰视自己的古野章子脸上。她和藤野凉子不同,与其说漂亮,不如说很可爱。健一心想,那些骑士们之所以争先恐后地来“英雄救美”,也不只是出于刚才紧张的气氛吧。
“你们这些站在大出那边的人,应该被凉子打得落花流水。”估计她想用恶狠狠的语气来说,可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没打算要打败藤野。”神原和彦说。
“可是,打官司不总有输赢吗?”
“要说输贏,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你不用担心。”
神原的语调很平淡,而且古野章子和健一多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所以没有立刻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回过神来时,两人便同时惊呼一声:“哎?”
“什么意思?”
“你刚才怎么说的?”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唉,别这么大声,好不好?”神原和彦故意弯下身子。
“你在搞什么鬼?”古野章子怀疑自己是否上了当。
健一条件反射似的想去扶,突然觉得胸中掠过一阵冷气,便没有伸出手去。
神原和彦好像出了什么差错。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是因为受到古野章子的逗引,说漏了嘴吧?
我怎么又心潮起伏了?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追究原因的时机何时才会到来?会自然而然地来吗?
至少不是现在吧?今天的神原和彦确实不在状态。
“我没有搞鬼。不过,我已经没事了。”神原从长凳上站起身,分开两腿站定。
“真的吗?”古野章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手一直搭在神原的肩膀上,也许她自己没注意到。
“嗯,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谢谢。”
“我觉得我的话不能当作法庭上的证言。”说着,古野章子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放在了哪里,赶紧抽回来扇了扇,又叉在了腰间,“对了,我提供一个信息。”她似乎有点害羞,语速很快,“你们两个很受人关注。你们不觉得吗?”
“受人关注?”
“是的。大家都说,你们在为那个无可救药的大出卖力。连我们补习班的老师都知道你们。”
“是因为校内审判已经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吧?”
“这是自然,可你们两个的人气或许比凉子还高。”
健一看看古野章子,再看看神原和彦。虽说今天神原十分憔悴,风采大减。
“不是两人,我只是附带的。”
“哪有这回事?你们可是搭档。野田,你要有自信啊。”古野章子爽朗地笑道,“或许真的有同学会站出来提供有用的信息,而不是像我们这样闲聊。像不在场证明或者证据之类的。”
古野章子的补习班里就有人提出,怎样才能和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取得联系。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古野章子吐了一下舌头,“以后我可不能这么说了。我会老老实实回答的。这样就行了吧?”
“行啊,谢谢。”
古野章子转身朝阅览室跑去。
“你能走吗?”健一问神原。
“能走,能走。”
“我们快点离开那些观众的视野吧。”
一迈开步,健一发现神原的脚步很不稳。
他不无揶揄地说:“今天你就回家休息吧,律师先生。”
“谁是先生?”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您在这儿倒下了,谁去帮助狱中的被告呢?”
“这是哪里听来的台词?谁在狱中?”
当他们终于来到图书馆的大门口,离大道还有几步之遥时,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不会吧……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自动门旁的玻璃上贴着三名女生,正在朝他们挥手。
“加油啊!”
“继续努力!”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只得假装没看见对方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都有点喜形于色,又有点不知所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我回去休息了,”
“请回吧,先生。”
“啊,对了。”神原和彦又停了下来,“岩崎总务告诉我们的那家电器店。”
是小林电器店。据说去年圣诞夜,店老板看到有个很像柏木卓也的学生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从时间上看并不像重要的信息,可还是去问一下为好。”
“明白。”机敏的助手立刻承担下来,“我去调查一下,回头向你汇报。”
“太好了。”
岔道口就在眼前,但神原和彦的脚步还是有点不稳。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又不是病人。没问题的。”
这叫“没问题”吗?要是我遭到同样的重击,可得躺在地上了。
可今天的情况多少有点蹊跷。在和古野章子对话的过程中,神原和彦突然身体不适,这真的是个偶然吗?长凳在树荫下,坐在那里感觉并不坏。古野章子当时说的话,似乎也不会剌痛他的旧伤疤。
仅仅因为他还没从丹野老师谈话的氛围中清醒过来吗?
不安、疑惑和担心,在健一的心里混合在一起。这种混合物有点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鸡尾酒,层层分明,却说不清哪一层是不安,哪一层是疑惑,哪一层又是担心。
“既然野田负责去小林电器店了解情况……”又微微摇晃一下后,神原和彦说,“我就去见浅井松子的双亲。还是抓紧一点好。”
“不行,你必须休息。”
“我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再去。不能浪费时间。”
“要去浅井家的话,我也去。”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健一觉得有点受伤。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神原和彦露出了宽慰的神色,说道:“在浅井松子父母的眼里,三宅树理的证言简直是一派胡言,不是吗?他们一定会怒不可遏,绝对不会接受。”
“嗯。”
“所以,向他们传达这样的证言,作为外校生的我比较合适。而且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因为你也会和他们一样难受。”
健一无言以对。脸色苍白得快要死掉了,还要顾及助手的心情吗,先生?
“为了与三宅树理的证言相抗衡,你会请求浅井松子的父母配合吗?”
神原考虑了一会儿:“不知道。不过,浅井松子本人已经不在了,她父母的证言顶多是些传闻或一己之见罢了。”
“三宅树理的证言不也是传闻吗?”健一挖苦道,“至少她本人说那是传闻。”
神原摆出严肃的表情:“虽然有些严厉,不过如今这当儿,我还是要说一次: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个人感情。你对三宅树理没有好印象。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她也许确实不是个好女生。但不能因为对方是个讨厌的人,就武断地认为她的话一定不真实。别的暂且不论,我们不能忘记,大出不就是在这种想法的作用下,被当成杀人犯的吗?”
对此番论调,健一自然无可抗辩:“知道了。对不起。”
“我好像真的有点中暑了。再见。”
健一目送着辩护人离去的背影。
多么坚强的人啊。健一在心中感叹着。心痛的同时,他又有些心潮澎湃。踩着自己的影子,健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就连如此坚强的神原和彦……
也会活得很艰难吗?
也会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吗?
也同样没有活着的目的吗?
看着脚下的身影,健一有些头晕,还有点犯恶心。
野田健一好好地站在这儿。那些问题并不能伤害他。
对野田健一而言,不是差点被父母杀死,而是差点就要杀死父母的问题。
健一有活着的目的,那就是把握好自己的人生。他讨厌一时兴起就要妨碍儿子人生的父母。至少在那时,就是如此。
神原和彦又如何呢?
健一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那些总有一天必须面对的问题溶解、沉淀在影子里。健一无法逃避,因为谁也无法逃离自己的影子。
健一能做的,只是不断推迟,多争取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