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凉子与胜木惠子肩并肩走在烈日暴晒下的大道上,仓田真理子落后一步左右跟在她们身后。
因火灾失去居所的大出俊次和他的父母,现在临时居住在车站后方的周租公寓里。具体地址和电话号码,北尾老师已经告诉她们了。
由于正值暑假,在今天这样的工作日里,车站前依然十分热闹。带着小孩一起逛街的大人、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成群结队的学生;扛着风俗店招牌的皮条客站在街角拉客,小额贷款公司的女职员在派送纸巾。三个女初中生正穿行于如此喧闹嘈杂的闹市中。
“他真的愿意和我们见面吗?”真理子一边笨拙地避开迎面而来的行人,一边望着惠子的后背问道。
“你真啰唆。没问题的。”惠子没好气地答道,“他只是有些吃惊,说了句,‘找我有什么事吗?’”
三人都穿着夏季校服。惠子曾嚷嚷着要穿便服,可凉子坚持说这是去办“公事”,不能穿便服。惠子说校服已经穿得走了样,至少要把裙子截短一点。
惠子为此发了不少牢骚。而今天来到集合地点一看,发现她穿的裙子整整短了十公分——不,差不多八公分吧。
“电话里看不见表情,”真理子担心地说,“也许他不是在吃惊,而是在生气吧?”
“见了面就知道了。”惠子说着,快速地回头望了一眼。她并没有看真理子,而是将视线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就算俊次生气了,也用不着害怕。你不是带‘保镖’来了吗?”
惠子回头望的正是那位“保镖”。
“保镖”正跟在她们身后,距离她们既不近也不远。他没穿校服,身着白色丁恤和棉布裤子,脚穿一双看上去既厚又重的运动鞋。
他不算大个子,个头只比凉子略高一点,并不给人十分强悍的印象。他长相平平,没什么特征,剃了个平头,肌肉发达又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要是在学校里跟他擦肩而过,只会觉得他是哪个运动社团的同学,也不会特别留意。
二年级时是三班,到了三年级还是三班,他的成绩应该处于中等偏下,从这方面而言,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
但是,经真理子一介绍,凉子和惠子都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
并非和他有过什么来往,只是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大家身处同一年级,自然见过面,只是没有机会亲近罢了。而真理子介绍的这位“保镖”在学校里近乎“透明人”。因为除了学校规定必须在校的时间,他几乎不待在校园里。
不过还在一年级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山崎晋吾,是一名不同寻常的学生。
他是一名空手道武术家。
初三时已是职业空手道初段的他,被称作“武术家”似乎没什么不妥。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开空手道武馆的。现在,他祖父是总教头,父亲是教头,哥哥是代理教头。
城东三中没有空手道社团,因此山崎晋吾不参加社团活动,一放学就径直回家,每天都在家中的武馆苦练功夫。
他相当沉默寡言,跟桥田佑太郎有得一拼。他一心朝着空手道武术家的方向发展,学校生活只是“应付一下”罢了。他在学校里没什么好友,不过也不招人讨厌或被大家孤立。相反,男生们都对他另眼相看,据说还有不少女生狂热地崇拜着他。
“可不是吗?人家可是真正的武术家。”说起他,真理子就显得十分自豪,好像在说自己似的,“非常非常厉害哦。”
他的绰号叫“终结者”,凉子和惠子都有所了解。
“你怎么会跟‘终结者’混得这么熟?”
对真理子跟山崎晋吾的关系,惠子感到很震惊,就连凉子也有点遭到背叛的感觉,此前真理子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山崎晋吾。既然招呼一声就答应来做保镖,这说明两人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你一直都对我保密着吧?”凉子的话里带着少许怨气。
“不是,不是,其实我跟他不太熟。”
“胡说,不熟怎么会叫他来当保镖呢?”
“山崎就是这样的人嘛。”
“所以啊,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真理子解释说,山崎晋吾的姐姐在自己父母工作的那家盒饭工厂当事务员。
“是去年入职的。那家工厂每年秋天都要开运动会,还要叫上一家子一块儿参加。”
跟随父母一起去参加运动会的真理子在那儿遇上了山崎晋吾。
“山崎也出席运动会吗?”
“嗯,不过他只是来为姐姐鼓劲的。”
真理子从父母和山崎晋吾的姐姐那里听到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每逢当事务员的姐姐因加班或同事聚餐必须晚归的时候,山崎晋吾就担心姐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一定会去接她。真是个好弟弟。
“我弟弟愣头愣脑的,在学校里挺吓人的吧?你倒不如借此机会跟他成为好朋友。”
真理子没有傻到说出“是啊,你弟弟是‘终结者’嘛”之类的话,倒是山崎晋吾的姐姐带着自豪的口吻笑着说:“晋吾在上小就被同学叫作‘终结者’了。”
一旁的山崎晋吾见她们在谈论自己,依然一声不吭,不过眼睛里还能看出表情来,似乎在笑,又似乎很难为情。
“仓田,如果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或是在上学路上遇到流堪,总之不管遇到什么麻烦,都跟我弟弟说。他肯定会帮你的。”
据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山崎晋吾不肯拔拳相助的话,回家可得要挨他老爸,也就是教头的揍。
“这就是我们家的家训:见义不为非勇也。”
“我说……”惠子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愣住了。凉子的想法和惠子相同,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真理子啊,那只是场面话罢了,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不过信以为真的真理子才是对的。这不,她一个电话就把山崎晋吾找来了。
今天在碰头地点见了面,大家不好意思地打了招呼后,凉子忍不住对山崎晋吾说:“山崎,谢谢你。可你真的对我们没有什么疑问吗?如果你不赞成我们的行动,你用不着勉强自己。”
山崎晋吾沉默着,看看凉子、惠子,再看看真理子,摇了摇头。
“你意思是不必考虑这些?”真理子发问后,他点了点头。
“喂,你是哑巴吗?”惠子的语气很冲。
山崎晋吾的表情毫无变化,倒是终于开了口:“不用担心大出。”出人意料的是,他声音很柔和。
“叫人担心的是他老爸。他还打过校长呢。”
“是啊,所以我们很害怕。”真理子真的发起抖来,“但山崎一来,我们就不怕了。”
“如果你打了大出的老爸,可是要进少教所的。”惠子纠缠道。
山崎晋吾毫无惧色:“我不会先动手的。”
“嗯,”真理子微笑着点头,显得很放心,“胜木,没事的。”
“大出看到山崎,会不会有所戒备呢?”
凉子的担心也被山崎晋吾的一句话打消了:“没什么事的话,我不会露面。”
“你会远远地看着我们吧。”真理子代他解释道,“没事的,小凉。走吧,走吧。”
就这样,几个人走在了去大出俊次临时住所的路上。
他们要去的周租公寓是一幢十层高的气派大楼,与一栋密密麻麻挂着小饭馆招牌的商住楼相邻,对面是一家游戏中心,周边不是酒吧就是风俗店。
“怎么住到这么差劲的地方来了?”惠子说,“钱不是有的是吗?完全可以租一间大点的房子嘛。”
穿过自动门进入大楼的门厅,那里有一间管理室,却看不到管理员的人影,写着联系方式的牌子放在接待窗口的内侧。仅有的一架电梯旁摆放着一盆观叶植物、一套供来客休憩的桌椅和一个高脚烟灰缸。这里算不上大堂,只能说是个待客区域吧。
还算方便的是,那里有一台投币电话机。惠子走过去给大出俊次挂了个电话。
“他说他下来。”经过简短的交谈,放好电话听筒后,惠子说道。她不知为什么有些怒气冲冲,嘴巴据成了一字形。
电梯门打开,大出俊次走了出来。
他上身一件大红衬衫,下身一条名牌短裤,脚上拖着沙滩凉鞋。既然穿在大出身上,这身行头应该价值不菲,可打扮成这样的大出怎么看都像个小流氓。
“怎么,还真的来了?”脸上挂着常见的贼笑。
凉子注意到他衬衫领口处露出一段金项链。什么品味啊?还是初中生就戴着金项链。是大出自己买的吗?要不,是父母帮他买的?
“听惠子啰唆了一大通,你们好像在学校里闹得够呛啊。”身子靠在电梯旁的墙壁上后,大出俊次大模大样地将双手叉在胸前,“藤野,听说你还被高木扇了个耳光?”
凉子吃了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俊次嘿嘿地笑着,并不回答。“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在这种地方站着说话有点别扭,可除此之外又别无他法。凉子刚开始叙述自己的来历,外头就开过一辆宣传车,高音喇叭播得震天响,还不断地在附近来回打转,叫人越发烦躁。
“真烦人。”大出俊次夸张地皱起眉头,斜眼看着凉子和惠子。真理子在他眼里似乎并不存在,“这事儿似乎三两句说不清,还是到我家去说吧。”
惠子用懒洋洋的语气说:“这样行吗?你老爸老妈不骂你?”
大出俊次端正的脸上霎时间露出了恼羞成怒的神情,但或许是因为凉子在场的缘故,怒气很快便消退了。
“老爸老妈都出去了,要干的事情多着呢。”他说道,“家里烧成那样,什么都没有了。保险手续很麻烦,还要同律师商量。”
他的口气和惠子一样懒洋洋的,也没提被烧死的祖母。是故意这样,还是真的没放在心上?凉子正思考着,便听到大出对她说:“藤野,你上去吧。”
大出俊次紧盯着凉子,挑衅的意味显而易见,眼底分明透出几分逗乐的神情。
“只要你上去,你说的话我都愿意听。”他怪声怪调的,简直是在作弄人。
“俊次,我们……”
惠子想靠上前去,大出俊次抬了抬下巴阻止了她。
“如果让我跟藤野独处,我就无所不谈。”
独处。说到这个地步,大家都心知肚明。真理子抓住了凉子的胳膊,惠子的脸绷得紧紧的。
“我说,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面对惠子的诘难,俊次只是哼着鼻子笑了笑:“我怎么就得寸进尺了?不是你说的吗?藤野担心我,还为了我跟老师闹翻了。既然如此,让我们两个当事人直接交谈一下,又有什么问题呢?”
惠子的脸色都变了:“我可没说过那样的话!”
“没关系的,”凉子摇摇头,“虽然不能说是当事人间的交谈,可提出交谈的确实是我。”
“不对!提出必须和俊次见面的是我。”
“你给我滚一边去!”俊次这一句话就让惠子露出了怯意。
凉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暗自叹息。看来真理子的推测是正确的,惠子依然喜欢着大出俊次。
“用得着你冲在前面吗?不是早跟你说过,没你的事了吗?”
轻轻推开惠子后,大出俊次厚着脸皮一把抓住凉子的胳膊。这时,真理子只会在一旁战战兢兢,惠子则踉踉跄跄地撞到了栽种着观叶植物的大花盆。
“等等,别拉我……”凉子挣扎着要甩开大出俊次的手。俊次的脸上满是奸笑。他按下电梯的按钮,硬是要把凉子往电梯里拖。羞愤和恐惧让凉子觉得身体忽冷忽热的。
“别不好意思嘛,你不是挺担心我的吗?”
就在此时,大出俊次突然僵住不动了。惠子和真理子回头望去。凉子的一条胳膊被俊次抓住了,只得用另一只手撑住墙壁,将脖子扭过去。
山崎晋吾出现在门厅入口,两臂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没有摆出攻击的架势,脸上的表情也很稳重,与刚才跟凉子她们说话时没什么两样。他两脚稍稍分开,姿态端正。
这架势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连自动门开合的声音都没听到。
“怎么着?”俊次的声音有点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只会说这句话,“谁呀,这家伙?”
“山崎,”真理子喊了一声,就算是介绍了吧。
趁着俊次分神的当儿,凉子奋力挣脱他的手臂,离开他的身边。被大出抓住的地方漉漉的有点恶心。这说明刚才大出俊次的手上全是冷汗。
“要有个见证人。”山崎晋吾的话语简单明了。声音柔和,语调平平。他没有说“我也一起去”,但他的眼睛看着电梯,言下之意已十分明确。
“要什么见证人呀?”
“要的。”山崎晋吾根本没把俊次的抗议当回事。“藤野,去吗?”他问凉子。
凉子“嗯”地应了一声,竟然觉得心情有如凉风拂面般舒畅。不过,她的心脏仍在怦怦作响。
山崎晋吾走上前去,在满脸不高兴的俊次的鼻子跟前伸出手臂,重新按了一下电梯开关。等电梯发出刺耳的声响打开门时,他问道:
“几楼?”
“算了。”俊次的困惑和恼怒通过空气振动传了过来,连脖子都已经微微发红,“我说,山崎。”俊次的声音很高,如同丧家犬虚张声势的喊叫一般。
山崎晋吾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年级时跟楠山单挑赢了的,就是你吧?”
凉子和惠子震惊不已,只有真理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打架,是楠山老师想试试山崎的能耐,才比试了一番。我是从他姐姐那里听说的。”
“然后呢?”惠子的问题似乎纯粹出于好奇。
“山崎赢了,是吧?”
山崎晋吾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算是对真理子的回应。凉子不由得高兴起来。真理子,你真行,亏你找来了一位可靠的保镖。
“干脆揍死他不就完了?楠山那只肥猪。”大出俊次撅起嘴,随即将脸扭向—边,“行了。这算怎么回事啊,乱七八糟的。”
大出俊次朝侍客区走去,沙滩拖鞋踩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用像将身体抛出去般的姿势坐下身,双脚搁到了桌子上,脸上一副被人败了兴的神情。
“他害怕了。”真理子把手按在嘴上,小声说道。
凉子在俊次的斜对面坐下。真理子让惠子坐在中间,自己则坐在她身边。那位令人安心的保镖站在椅子后面,背对凉子她们,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他将双手背到身后,交握在腰部,肩部自然放松,还是没有摆出攻击的架势。
在凉子叙述的整个过程中,大出俊次一次都没有看过山崎晋吾。那里有个可怕的家伙,无论自己如何虚张声势,都不是他的对手。
听着听着,他的注意力开始集中起来,也顾不上山崎晋吾了。
“惠子,谁要你瞎起劲了?”当凉子讲到惠子提出在调查前必须会会俊次时,俊次忽地抬起身子朝惠子吼道,“又没让你当我的辩护律师。”下巴突出,唾沬飞溅。
惠子勉强维持着倔强的神情,身体却在往后缩。
“我可没打算……”
“什么打算不打算的,啊?我问你呢。”
“别这样。你干吗呢?”凉子挺身而出,保护着惠子,“胜木只是提出自己的意见,并没有代你发表意见。听仔细了。”
“我的意见?”俊次指着自己的鼻尖,随后哈哈大笑起来,“跟你们说我的意见又会有什么用呢?反正你们也不会相信的。”最后那句话的语气恶狠狠的。
“你不要先入为主。”真理子说,“我们跟老师不一样,也不是警察,是你的同年级同学。”
俊次突然显得很高兴:“哦,是吗?可你又是谁?我可不认识你这样的肥猪。”
以欺负弱者、戳别人的痛处为乐,只有这时才会喜形于色。真是烂到根的家伙。大出俊次没理会凉子的愤怒,得寸进尺地继续辱骂。要你们多管闲事?笨蛋、傻瓜、白痴。你们以为自己能干什么?
“真理子,胜木,别理他。”让俊次大放厥词了好一会儿,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儿,凉子毅然地说,“好吧。大出,是我们看错人了。”
似乎到这时才注意到凉子生气了,大出俊次轻轻眨了眨眼睛,重新凝视着她:“怎么着,藤野?”
“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以为你也受到了伤害。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既然这样,那怎样调查都无所谓了,对吧?”
俊次撩起眼皮瞪着凉子。凉子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我们再也不管你的想法了。”凉子恶狠狠地说道,是回敬,更是报复,“无论你是否协助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要面对的是真相,所以没有你照样也能调查。”
父亲不是说过吗?嫌犯对自身嫌疑的解释,无论承认或否认都不能轻易相信。根据嫌犯的招供展开调查是十分危险的,往往会遭遇翻供,甚至被倒打一耙。
“我们今天来这里,只是跟你打个招呼罢了,已经仁至义尽了。走吧,我们回去。”
凉子麻利地站起身。真理子也跟着站了起来。惠子看了看她们两人的脸,抓住椅子的扶手,也慢吞吞地起了身。
“打扰了。”
故作恭敬地鞠了一躬后,凉子推着惠子的后背抬腿便走。保镖山崎晋吾朝这边回过头,退后一步让开道路。他是想最后一个离开吧。
这时,大出俊次慢慢地把脚从桌子上挪了下来,沙滩拖鞋的鞋底拍打在地板上。他不合时宜地高声喊道:“结论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了吗?”
凉子按着垂头丧气的惠子和脖子发硬的真理子两人的后背,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说你们调查的结论呢!”大出俊次满脸通红,小小的黑眼珠里好像才开始涌出生气,“怎么调查不都一样?结果总是我不好,对吧?你们想证明是我杀死了柏木卓也,对不对?”
“你是笨蛋吗?”凉子也提高了嗓门,“我们刚才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听不听不都一样?”大出俊次站了起来。
凉子刹那间摆好了迎击架势,防备对方扑过来抓住自己。山崎晋吾一动不动,沉默地注视着大出俊次。
“三中的学生里有谁会站在我这边?一个也没有吧?藤野,你现在高举大旗要开展调查,不是正好给那些以前看到我就吓得发抖的家伙一个说我坏话的机会吗?”
“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呢?”
“就为了知道这个去调查?把我当成鱼,放到砧板上任人宰割?你们有这样的权力吗?藤野,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了不起了?”
“所以我也这么说嘛。”惠子小声说道。
大出俊次哼出粗重的鼻息。凉子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为了不让大出俊次看出来,她又握紧了拳头。
“我可没有妄自尊大啊。”
“哦,是吗?优等生嘛,总是这副模样的。”
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并非只是针对俊次,多半也在气自己太拖泥带水了。
“那么,你想怎么样?你又有什么意愿呢?”
像是很意外似的,大出俊次挑起了两条好看的眉毛。这家伙长得还挺帅。
“我无所谓。”答非所问,“事到如今,无论你们做什么,我的形象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早就是个罪犯了,而且是杀人犯,是根本不存在的凶杀案中的罪犯。不是早就得出结论了吗?我不是什么嫌疑犯,而是被、被、被……”
声音结巴,脸也歪了。
“被告?”真理子问。
“对,被告!真讨厌。”
“这话是谁教你的?是你老爸雇的律师?”
“关你屁事!”
“你不是被告。又没有上过法庭。”
“不是已经上过了吗?”
这次的怒吼声直冲天花板,还响起了回音。惠子吓得缩作一团,真理子跳了起来。凉子全身僵硬,眨了眨眼。只有保镖山崎晋吾毫无反应。
“不是早就审判过了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随随便便地对我作出了有罪判决。你们所有人!”
是错觉、心理作用,还是某种希望模糊了凉子的眼睛?她竟然在真切吐露出内心想法的大出俊次的眼角处,发现了某种闪光的东西。
随意的审判,被告缺席,被判有罪。大出俊次说得没错。谣言、猜测、中伤,一切不都指向一个方向吗?学校的家长会,HBS电视台的节目;大出家接到的恐吓电话;家里遭到纵火,祖母葬身火海。
一个上天赐予的灵感闪过凉子的脑海。
她抬起头,面带微笑,睁大眼睛正视大出俊次那张变了形的脸。
“既然这样,我们就来搞一次真正的审判。”
“哎?”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漏气似的惊呼。是惠子、真理子,还是大出俊次?连保镖山崎晋吾也吃惊地看着凉子。
“我们来一次名副其实的审判吧。在大出出席的前提下,决不随意了事。动用三中三年级学生的力量,办一次公平,公正的校内审判!”
这下连大出俊次也犯迷糊了,目光游移不定。
“又要让我当被告?”
“你不已经是被告了吗?再当一次又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凉子大胆地对他笑了笑,“这次要为你配上律师。你想说的话可以在大家都听得到的场合堂觉正正地说出来,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证明……清白?”大出俊次嘟嚷着歪了歪脖子。
“证明自己什么都没干。”惠子好心帮他解释,随即小声添了一句,“笨蛋。”
“藤野你是笨蛋吗?”
今天大家已经互相骂过无数次笨蛋了吧?
“又怎么了?”
“谁会当我的辩护人呢?三中的同学里没有这样的人吧?”
凉子将手放在胸前,那是心脏的位迓:“我来做你的辩护人。”
藤野凉子将作为大出俊次的辩护人出庭。
“由我这个不受你欢迎,不被你信赖,而且最可能将你称作罪犯并处决你的人来当你的辩护人,这样效果最好吧?”
“想坐到检察官位子上的家伙估计会有很多吧?”患子低声念叨着。大出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却翘起嘴角笑了笑说:“反正我不会去当检察官的,你放心好了。”
“你这种笨蛋当得了吗?”
“哦,是哦。行啊,行啊。”
真理子双手抓住凉子的袖口,整个人好像都挂在了凉子的短袖衬衫上:“小凉,你怎么这么说呢?我们只是初中生,怎么做得了这种事呢?”
“如果从一开始就觉得初中生做不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做不成了。”
“需要人手。”作出简短发言的是保镖山崎晋吾。
凉子回头看着他,对他点点头:“是啊,光有检察官和辩护人还是无法审判的,一定要有法官。”
大出俊次突然爆发出一阵异样的大笑:“法官一定是让老师来做的吧。闹到最后,怎么判不还是早就决定好的?”
凉子不慌不忙地说:“不会让大人参与的,我们可以釆用陪审员制度。”
“陪审……”真理子怪叫一声。
“就是召集一批普通人,听取双方意见后集体判定是否有罪。”惠子的解释完全正确。
“胜木,你对审判很精通啊。”
惠子有些慌了:“我才不懂呢。我又没上过法庭。”
凉子笑了:“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一些法庭术语,还有,你刚才不是说过‘坐到检察官位子上’之类的话吗?”
“悬疑电视剧里不都有吗?”惠子辩解似的嘀咕道,“电影里也有。我老妈常看。”
“看来我也要看看这类电视剧。”真理子颇为佩服地说。
大出马上对她指手画脚起来:“像你这种脑袋空空的家伙也来审判我?开什么玩笑。”
“我也是脑袋空空的。”惠子反击道,“只要检察官和辩护人能够说服我和仓田这样的人不就行了?陪审员制度不就这么回事吗?”
惠子讲得一点没错。凉子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喂,你们的脑子还正常吗?”大出俊次终于只能说这样的话了。就像一座城池,护城河已经填平,眼看着就要陷落了。
“正常,可正常了。下一步要建立起相应的体制,还要重新招募人手。”
“陪审员共有几个?”真理子问。
“十二个呗。”惠子答道,“向坂和野田?他们也没有当检察官的脑袋和底气,只能跟我们一起当陪审员。”
“向坂?野田?”大出皱起眉头,“这些家伙都是谁?”
“见了面就会认识。”
“是啊。都是受过你欺负,或者为了不受你欺负而夹紧尾巴不声不响的家伙。”
“难以置信。”大出抬起头,也许是想看看蓝天吧,可头顶上只有污迹斑斑的天花板,“让这些家伙来判我是否有罪?一点也不公平啊。惠子,估计你就想投有罪的票吧?”
“倒是这么想过。”惠子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
形式确定,立场明晰。凉子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她已经看到了前进的方向。
“陪审员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凉子对大出俊次说,“一旦决定,就必须遵守。大出,你就相信我们三中的同学一次,怎么样?反正对你来
说,情况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
“可是……”
“受到伤害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大家都很讨厌目前的状况啊。”
大出俊次沉默了,倒不是被凉子说服,他只是在倾听罢了。
“当然,要召集人马并不容易……”
“又咋了?喂,藤野,拜托。”
“我懂我懂。我不会退却的。”
“这次,”山崎晋吾一开口,大家的目光便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跟之前不一样了。”
“是吗?哪里不一样?”
“上次,藤野她发出呼吁时,大家心里都很害怕。”
要是参加了这次调查,不知会遭到大出俊次怎样的报复。大家都跟大出俊次有同样的想法,认为结论早就有了。
“可这次大出本人也参加。正像藤野说的,讨厌目前状态的同学大有人在,应该能够召集起很多人。”
真理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山崎晋吾,都出了神:“山崎,你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山崎晋吾的眼角露出了笑意。他又对凉子说:“要找的不只有陪审员。”
“哎?”
“法庭上还需要其他人。”
“法官?”惠子插话道,“即使是陪审员制度,也得有法官高高在上地坐着,像个主持人,还要时不时地训斥一下辩护人。”
“嗯,这个也需要。”山崎晋吾朝惠子点点头,“要找合适的人来做。”
“是啊……”
“我知道了!”真理子跳了起来,“山崎君说的是当犯人发飙时能将其制服的人,对吧?”
“什么犯人啊!”大出俊次怒骂道,话音显然缺乏底气。
“啊,对不起。应该说被告。”
凉子也是刚刚才明白。不仅仅是制服被告,还要维持法庭秩序,有点像保安,叫什么来着……
“法警。”山崎晋吾自己说了出来。
“对,就是这个。”
“不是已经有了吗?”惠子耸耸肩,轻松地说。真理子也兴高采烈地连连点头。
“愿意当吗?”凉子问道。
山崎晋吾没有看凉子,倒是看了看大出俊次。
“怎么了?”大出俊次怯生生地喊道。他原本是想虚张声势的。
“嗯。”山崎晋吾微微一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