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早晨,藤野凉子刚到学校,发现整个班级的同学都在谈论着某件事,简直像炸开了锅。凉子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凉子差点就迟到了。一大清早,瞳子和翔子就为穿什么样的春装毛衣去上学而大吵大闹。那时,父亲已经上班去了,母亲一早约好了要与人见面,急得手忙脚乱。可两个妹妹还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停。最后,落败的瞳子揪住翔子的头发,弄得翔子哇哇大哭,自己则躲到卫生间里不肯出来。
凉子和母亲一起平息了事态。看到母亲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出了门,检查完门窗和煤气,凉子才急急忙忙朝学校赶去。三年级的教室都在三楼,凉子刚刚冲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时,上课铃就响了起来。真是千钧一发。这种情况在凉子身上还是头一次发生。
凉子气喘吁吁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同学们马上围了上来。
“喂,藤野,二年级时你跟浅井同班,对吧?”
“她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有点与众不同?”
凉子听了直翻白眼。说谁呢?
浅井?是在说浅井松子吗?
“什么呀,你没看早新闻吗?还登上报纸了。”
凉子想告诉他们,今天早上她都忙得四脚朝天了,可大家都异常兴奋,根本不想听她解释。眼看在凉子这里得不到想要的信息,他们马上转移阵地,去别的圈子里吵吵嚷嚷了。被他们围住的都是曾经与浅井松子同班的同学。
三年级分班时,是以按成绩好坏为根据的。在具体做法上,学校会留有余地,以便搪塞家长,强调校方并不是在给学生分等级。分班时,会藏着类似的小动作:有希望推荐进人公立、私立高中的学生编入二班;要靠体育成绩推荐升学的学生编入四班,负赍他们的升学指导的不是班主任,而是各个社团的顾问老师。
在城东三中,凉子所在的一班集结了最有希望进入重点高中的学生。分到这个班级里来的,自然都是些成绩出众的好学生。而浅井松子被分到了四班,大家只能抓住一二年级时和松子同班的同学打听消息。估计四班以外的每个班级,现在都是这样一幅景象,毕竟新学期才刚刚过去两周。
听着四周七嘴八舌的喧闹,凉子渐渐开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一路跑来学校的凉子虽然不再气喘吁吁,心跳却变得越发激烈了。
二十日星期六下午三点左右,浅井松子遭遇车祸,身受重伤。如今依然毫无知觉,仍在紧急抢救中。
据目击者说,她是主动扑到汽车跟前去的。
她是想自杀吗?
难道有人在背后追赶她?
或者是有人把她推过去的?
迷雾重重的事件具有相当的冲击力。在如今的城东三中,没有人会将此视作一个孤立的事件,家长们也不会。
柏木卓也的死以及接踵而至的种种骚乱,都和松子的事件相关。谁都相信,事实一定如此。大家会那么激动,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写那封举报信的“目击者”会不会就是浅并松子?
这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推测。一种意见认为,松子真的看到了杀害柏木卓也的现场,并出于告发的目的寄出了举报信。因此,她被杀害柏木卓也的三人帮封了口。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那封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浅井松子为了惩戒总是欺负弱小的三人帮,利用柏木卓也的死,写出了那封举报信。举报信导致的后果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她看到事情越闹越大,害怕不已,于是自杀了。
前一种说法让大出他们背负了所有的罪恶,后一种则完全归咎于浅井松子。每个学生都基于自己的立场、性格、经验和思考方法来拥护不同的说法。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无疑会严重扰乱城东三中,尤其是三年级学生的心灵。
一开始,为了了解情况,凉子还不断向身边的同学提问。可渐渐地,她说不出话来了。她睁大眼睛坐在座位上,意识则完全潜入内心深处,从精神上将自己与周围隔离开。
激动与好奇,恐怖与愤慨。大家怀有的感情同样在凉子的心中翻腾不已。然而,与他们有本质区别的是,凉子直接收到了那封举报信。由于父亲的偶然介入,她没有开封阅读。但是,在城东三中所有的学生中,被举报人选中的只有凉子一个。
这个事实让凉子震惊,动弹不得。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深入人思考过这一点,也许是故意不去思考。可不是吗?那封举报信其实不是寄给我的。寄信人之所以看上我,是因为我的父亲是警察。
直到今天早晨,到这个时刻为止,凉子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凉子知道学校现在很乱,也很想知道真相,可说到底,这只是作为三中的一名普通学生必然会有的心情。她参与过有关举报信内容真伪的讨论,也探听过举报人的真身。可作为三中的三年级学生,作为柏木卓也曾经的同班同学,这显然是再平常不过的反应。
对“大出他们杀死柏木卓也”的说法,凉子是持怀疑态度的。她觉得,那三人还不至于做出那样的行径,柏木卓也也不是个会轻易受他们摆布的人。
老实说,凉子不太了解柏木卓也,对他的记忆也十分模糊,顶多只跟他说过两三次话。不过,她从古野章子那里听说过他的一些趣事。柏木卓也是个老实安分的男孩,却有着超越常人的内涵。至少章子是这么认为的,凉子十分信任章子的直觉。柏木卓也看得出古野章子厌恶戏剧社的古怪趣味,并能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你是对的。我知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唯唯诺诺地受大出他们摆布呢?
他的身上有一种什么来着?对,知性。这个词用在初中生身上或许不太确切,可也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这就是柏木卓也的内涵。
既然如此,自杀显然更符合柏木卓也的性格。凉子曾经得出过类似的结论,尽管这样说很不谨慎。后来经过交流,她发现古野章子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写了那样的举报信。”章子说道。
凉子也是这么想的。是唯恐天下不乱,还是举报人受到过严重的伤害,以至于不得不釆取类似的报复行动?
“无论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采取那样的手段都是不对的,因为这会连累不相关的人。小凉你不就是……”
收到过举报信的事,凉子只告诉过章子一个人。章子对凉子承受的心理负担十分担忧。凉子本人倒不怎么当回事。毕竟那其实是寄给父亲的。可既然知道我父亲是警察,说明举报人还是同学……
在猜测与讨论的过程中,两位少女的脑海中无法浮现出举报人的姓名和相貌。她们只能假设那可能是“这个人”或“那个人”,但这种假设不可能有血有肉。
可是如今,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浅井松子。这名少女去年还是凉子的同班同学,能立刻回想起她的相貌特征。相比柏木卓也,凉子与她更亲近,也更了解她。
那是个除了长得胖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女孩。
她确实太胖了,凉子曾觉得她应该注意一些。提起松子,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凉子也感叹过:这个人实在太善良了。
对了,浅井松子和三宅树理关系不错,两人经常待在一起。每当看到两人在一起时,凉子总会感叹松子的平易近人、温柔善良。
三宅树理则是个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好相处的同学。偏执而又自我中心,讨厌她的女生很多,凉子就是其中之一。不知为何,树理总会把凉子当作竞争对手。这可不是凉子多心,章子和仓田真理子都向她提起过:三宅总是用可怕的眼神看你,你不觉得吗?
凉子当然感觉得到,只是没当回事罢了。何必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呢?出于少女的本能,凉子将三宅树理视作可怕又麻烦的存在。离她远一点才好。
凉子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人。大家应该都会和树理保持距离。事实也正是如此。
只有浅井松子会亲近树理。
然而,凉子觉得树理对松子并不好,一直用命令的口吻对松子说话。有一次放学后,凉子偶然听到两人的谈话,惊得目瞪口呆。不参加社团的树理不想独自回家,竟要求音乐社的松子放弃社团活动。
“像你这样的人,反正搞不好音乐,退出音乐社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实并非如此。松子在音乐社可是相当出色的成员。三中的音乐社非常活跃,每逢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运动会和文化节等重大活动,都会参与演奏。大家都很清楚他们的水准。
松子的音乐课成绩也很好,能识五线谱。除去那些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学钢琴的特殊学生,像她这样的初中生可谓凤毛麟角。她很了解古典音乐,音乐课上有时会提出连老师都感到吃惊的发言。
树理竟然为了自己让松子退出音乐社。当时她的口气十分蛮横,完全没把松子当回事:“胖妞拿着乐器,一点也不好看。除了大鼓还有什么乐器能适合你?”
松子能担任打击乐器的演奏,但她主要负责的是单簧管,从一年级时就开始承担乐器独奏的重任,水平相当高。树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依然随口说着那样的话。
松子笑着回答:“可是,我喜欢音乐,不想退出音乐社。”无论树理怎么说,她都是笑嘻嘻的,还对树理说:“你也参加音乐社吧。这样活动结束后,我们不就能一起回家了吗?”
树理根本听不进她的建议:“开什么玩笑?排着队‘嘣嚓嚓嘣嚓嚓’的,蠢死了,我才不干呢。”
即便这样,松子依旧满脸微笑。凉子简直要晕过去,换成自己早就发火了,非绝交不可。
凉子发现,三宅树理除了松子以外没有别的朋友。松子是不忍心扔下树理吧?
这份豁达,凉子可学不来。松子真是心地善良。可她不明白,这份好意用在三宅树理身上,根本是浪费。
仓田真理子曾经悄悄问过凉子:“小凉,我跟浅井,到底谁胖?你要实话实说。”
“何必说假话呢?怎么看都是松子胖。”
如实回答后,真理子高兴地笑了,可随即又惶恐起来:“可我们不能说浅井的坏话。她是个好人,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如果这样的人就是举报人,我该怎么办?
有些男生总是嘲笑松子身材肥胖,领头的自然是大出他们。一年级时怎么样,凉子并不清楚,反正二年级时,她亲眼看到过几次。
每次松子似乎都没有当真,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多大刺激的模样,只露出“怎么又来了”的表情,随即躲开了。对方好像也不期待松子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随口叫上几声“胖妞”而已。松子肯定明白那些嘲笑她的人都有多傻。
可是,万一这只是凉子一厢情愿的理解呢?
万一松子真的受到了伤害?
万一伤害越来越严重,老伤未愈又添新伤,终于在某一天,松子再也无法忍受了呢?
万一她就此写下了举报信呢?
被选为收件人的凉子,是不是更应该真诚对待呢?即使符合寄信人的真实意图,她也不该拿“因为父亲是警察”当借口来逃避吧?
如果松子希望凉子收到举报信的话。
那么,收到举报信的那一刻,凉子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否应该重视这封寄给自己的举报信,并认真观察情况,思考对策呢?然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都推给父亲、学校和老师,装出事不关己,甚至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听到树理要松子退出音乐社时,凉子十分震惊,不由自主地朝她们瞟了一眼,一下对上了松子的视线。
松子用眼神回应了她的不解。藤野,别吃惊,我无所谓。
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凉子确实感到了松子的心意,让她别为树理的事生气。
凉子心想:真是个好人。那好,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次却不一样了。我一定要介入了吧?
“你怎么了,小凉?”一位同学把手搭在凉子的肩头,俯身看着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刷白刷白的。”
别的女生闻声也都担心地回过头来。凉子摆摆手,想对大家说“我没事”,却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
这时,教室前方的门开了,高木老师走了进来。她竟然迟到了十五分钟。
凉子二年级时,高木老师是年级主任,如今却成了三年级—班的班主任。尽管三中正陷入特殊的事态,但如战争般严酷的中考仍在前方等候。因此,为了三中,为了刚升上三年级的学生,为了教室中这群优秀的孩子,学校安排了最资深的教师来当班主任。
“你们都在干什么?快坐好!”高木老师的脸绷得紧紧的。这种混乱的局面,到底要持续多
久?
现在,无论这位老师嘴里说出怎样的金玉良言,我都不想听。没等高木老师说出第二句话,凉子便举起了手。
“对不起,老师,我有点不舒服,请允许我去一下保健室。”
在此之前,除了上体育课时擦破膝盖去贴创可贴之外,凉子从没去过保健室。
尾崎老师看到凉子的脸后却并不惊讶,一点表示意外的反应都没有。她抱着凉子的肩膀将她带到两张并排的病床边,让她躺下休息。
靠里的那张病床上好像已经有了人,床前拉着白色的布帘。从尾崎老师手里接过体温表,凉子小声问道:“也是三年级的吗?”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是浅井的朋友。虽然坚持来了学校,可打击还是太大了。”
尾崎老师的话同样针对凉子。凉子心想,尾崎老师或许知道自己收到过举报信。知道也不奇怪。
尾崎老师为凉子把了脉。
“有点快。”她轻轻点点头,“藤野,你在例假吗?”
“不是。”
“犯恶心吗?”
“没有。只是有点发冷,晕乎乎的。”
“好像是贫血。”
现在取出体温表似乎有点早,尾崎老师在床边坐了下来。
“教室里乱糟糟的吧?”
凉子点了点头。
“会和柏木的事联系起来吧?”
“很难当成偶然事件。”
尾崎老师微微一笑:“像你这样谨慎的人,可不该说这样的话。任何事情都有偶然的。”
“可是老师……”
“不要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你们还是初中生,没必要承担与成年人一样的责任”
她果然知道。不仅如此,尾崎老师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
想着想着,凉子突然哭了起来。这令她自己惊讶万分。然而热泪涟涟,根本刹不住车。
尾崎老师轻轻拍打凉子的肩膀,像妈妈一样安慰着她:“不要勉强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不要我打电话让家人来接你?”
凉子摇摇头:“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妈妈也在工作吗?”
“是的。她是司法书士。早晨她就说,今天很忙。”
“是司法书士啊。”尾崎老师提高了声音,“真了不起。”
“是吗?”凉子故意怪声怪调地说着,破涕为笑了。
尾崎老师从一旁的桌子上拿来面纸,让凉子擤擤鼻子。
“老师您误解了。那是很普通的工作。”
“不不,资格证书可难考了。我有个朋友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只好放弃了。那样的工作,普通人做不了。”
“我妈就是个普通的人嘛。”
就在说笑的当儿,量体温的时间到了。体温表读数正常。
凉子已经平静了许多。关于浅井松子的事故,尾崎老师或许了解得比较详细?要不要问问她呢?
不由得想到了隔壁病床上的同学,凉子斜眼瞟了那边一眼。
凉子心中的疑窦又被尾崎老师猜个正着。她贴在凉子的耳边低声说:“是三宅树理。”
凉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她们关系很好。”
凉子毫不顾忌地朝邻床看了看。拉得紧紧的布帘后面,树理是在哭,还是睡着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许只是来学校,她便已经耗尽全力,没进教室就直接跑来这里了。树理受到的刺激该有多大?毕竟松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凉子才回想过树理对松子颐指气使的场景,现在却对树理满怀同情。不,正因为树理和松子是那样的关系,现在的树理才特别可怜。
过分依赖松子这个柔软靠垫的树理突然成了孤单一人,估计连站都站不住吧。还有谁会照顾树理呢?
树理知道松子是举报人吗?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吧?松子会把一切都告诉树理吗?
似乎有点难以想象。因为树理跟松子在一起时,都是树理一个人在说话,松子只会是应答的一方。
凉子看了看尾崎老师,见她盯着紧闭的布帘,眼睛稍稍眯起来,似乎正陷入沉思。
凉子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保健室的电话响了。尾崎老师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凉子的病床。她把体温表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快步朝桌子走去。
刚才尾崎老师的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挽着凉子一边安慰一边接她进保健室时的表情;为凉子把脉时的表情;看体温表时的眼神。这一切都温柔而充满关怀。尾崎老师本该是这样的。这既由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也是她品格的一部分。有些学生来校后会直接躲进保健室,即所谓“去保健室上学”。他们知道,从班主任那里得不到的温暖,可以从尾崎老师这里得到。
可是,尾崎老师刚才的眼神却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她应该有的,就像什么锐利的东西发出的一道寒光。
是错觉吗?我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尾崎老师在接电话。她应答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听筒。她回到凉子身边,说道:“对不起,教师办公室那边有事要我过去……”
她好像很为难,是不想扔下树理和凉子吧。
凉子坐起身,说道:“没关系,我来看门好了。”
尾崎老师笑了:“你看看,你自己也是病人啊。”
“我没事了。”这不是谎话。和尾崎老师交谈几句,凉子就觉得轻松多了。“您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不会扔下三宅,如果有别的人来,我就让出这张床。放心吧。”凉子说着拍了拍胸脯。
“好吧。我五分钟后就回来。”说完,尾崎老师快步走了出去。打开门正要去走廊,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举动又触动了凉子的心弦。老师,没事的。您担心什么呢?
凉子看了一眼树理那边。布帘一动不动。
凉子叹了口气,仰面在病床上躺下。“呼”的一声,一股空气从铺着白色罩子的枕头里跑了出来。
凉子平躺着望向天花板。这个普通的日子,有将近四百人正在这所学校上课。然而,四周却无比寂静,仿佛一座墓地。
墓地常常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作鬼故事的发生地。学校也一样。为什么呢?墓地静悄悄的,没有活物,一旦出现声音或动静,肯定会非常吓人;学校有时也会寂静无声,同样令人害怕。
浅井的伤势不知如何了。她还能来上学吗?不会直接从学校转移去另一个鬼故事发源地吧?啊呀,这么想也太不吉利了。
感到有人在看自己,凉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下—个瞬间,她差点跳了起来。不知何时,将她与邻床隔开的布帘拉开了三十公分左右。三宅树理正从那里打量着自己。
树理的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头部的左侧紧贴枕头。枕头很软,她的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伸出的手臂搭在布帘的边缘。
她直勾勾盯着凉子,完全不眨眼睛。她是自下而上仰视着的,凉子却有受到压迫的感觉,胸口闷得慌。
真可怕。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在这里跟我作对又有什么意思呢?是为了浅井的事吗?只有你才是浅井的好朋友,所以不允许我为此受到刺激,到保健室里来?
凉子“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树理的视线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凉子,还是一声不吭。
“三宅。”凉子的喉咙里挤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沙哑嗓音,“你怎么样了?尾崎老师去教师办公室了,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树理的表情仍毫无变化。凉子的视线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树理身体瘦小纤弱,脸上的粉刺又严重了许多,一直长到咽喉部位。
“三宅。”凉子动了动身体,让树理的视线跟着移动一点。她的双脚垂在床边,身体转向树理。“冷不冷?要不要再盖一条毛毯?”
树理的嘴角动了动,一半的嘴唇也埋在枕头里。或许正因如此,凉子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凉子尽量柔声问道。她想微笑,却不可能笑得出来。
树理的手动了。“刷”的一声,布帘晃动着划过凉子鼻尖,突兀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而布帘的内侧,树理发出了短促、尖利而又放肆的笑声。
笑了。凉子没有听错,树理笑了。
凉子呆呆地坐在床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