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子男人身穿裁剪得体的大衣,脚蹬擦得发亮的皮鞋。他向三个走在放学回家社的男生打了声招呼,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圆圆的眼镜片在早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嗨,你们好啊。”
三个初中生正一边聊天一边慢吞吞地走着,听到他的喊声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们都是篮球社的成员,除了书包外还背着个大运动包,立领外套的纽扣敞开着。其中有两人比那个小个子男人高出整整一个头,还有一人的个头也不矮,即使脱掉厚底运动鞋,也比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高得多。
“你们都刚放学吧?能问你们几句话吗?”小个子男人熟练地上前搭讪。面对眼前有着高大身躯和纯真脸蛋的男孩们,这个戴眼镜的男人仿佛与魔法学校的学生亲密无间的灵光神童,一脸无所不知的神气劲儿。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看得透。现在我有话要问你们。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带来好东西。
“有什么事吗?”高个子男生中的一个问道,声线不太自然,因为他正处在变声期,把握不好自己的声调——早晨起床时还像小学生那样高;身体活动开来后,就会变成和父亲差不多的成人嗓音;上了一天课又參加完社团活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又会变回略带嘶哑的童声。
“你们都是城东第三中学的学生吧?就是那边那个学校?”小个子男人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不到十米开外的学校边门。正有学生从里面走出来。
“是啊。”
“回家晚了可不太好,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小个子男人说着,竟自顾自走到前头去了。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个子最小的一个向同伴们笑了笑,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这个大叔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是初二的,而且是篮球社团的,对吧?”
“是啊……”
“呃,是牧村同学、浅野同学和法山同学,对吧?”
他们背着的运动包上贴着写有年级和姓名的标签。
“其实……”戴眼镜的男人一边飞快地走着,一边将手伸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我是干这个的。”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到三个初中生眼前,只给他们看着,不交给他们。见三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看过上头的内容,他便赶紧收起名片。
“《新闻探秘》?我知道。”浅野说。
“是吗?谢谢观看。”
小个子男人显得十分高兴,好像别人说句知道,就等于在赞扬这个节目似的。
“不过,我可没有看过……”
“没关系。对电视台来说,没看就知道节目名称更加难得。虽说对于身处制作节目第一线的我们多少有些遗憾。”小个子男人的脸上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
篮球好玩吗?挺累的吧?训练严格吗?最近有比赛?小个子男人边搭话边不停往前走,把三个男生带到离学校边门相当远的地方。
“站着说话可不太好,我们到那边的快餐店坐坐吧?我请客”
三个男生的表情显示出内心的动摇。就像三支点燃的蜡烛,火苗闪闪烁烁。不过,即使风来自同一方向,火苗的摇摆也会有些细微差异。这二个男生的心态也是如此:高速晃动的,剧烈摇摆的;火焰倾斜得厉害、快要熄灭的。
电视台的记者啊。
找我们会有什么事呢?
还说要请客呢。
“我说……”之前第一个开口的法山又接了话,嗓音依然嘶哑,不过这次并不是变声期的缘故,“我们在回家路上买东西吃,是要被禁止社团活动的,连麦当劳也不行,所以……”
小个子男人一边走,一边回头仰视着他,大幅度挥了挥手,似乎在表示吃惊的同时,还带着几分感动。
“哦,是这样啊!如今还有这样的社团活动,实在令人钦佩。说明你们的顾问老师很有水平。呃,应该是北尾老师吧?”
三个男生中的小个子一一浅野仅落在他身后一步,脸上露出了仿佛在感叹“大材小用啊”的表情。到目前为止既不说话也不点头的牧村终于开口了:“你好像对我们学校里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嘛。”
天真无邪的惊讶中,还带着点戒备。小个子男人爽快作答:“是啊,我稍稍做了点调査。因为要釆访。”
三个男生再次面面相觑。蜡烛的火焰又开始摇晃了。不知风来自何处,四面八方,五光十色。
“采访什么?”
“你在调査什么?”
面对七嘴八舌的提问,戴眼镜的男人含笑不语。这时,法山停下了脚步:“不会是柏木的事吧?”
小个子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愈发钦佩的神色:“直觉真准啊!”
僵局解开,学生们的话匣子打开了。
“柏木,是不是一班的那个?”
“就是去年圣诞夜跳楼的那个。”
“是啊,真令人伤心呢。你们都了解柏木吗?”
“不了解。跟他又没有什么来往……”
“他参加社团吗?”
“好像什么也不参加吧?他根本不来上学。”
“哦,你们不是一个班的?”
“不是。”
“法山,你一年级时跟他同班吧?”
话题抛了过来,法山却一声不吭地走着。他重新背了背似乎很重的运动包。
小个子男人飞快地瞟了一眼法山,脸上保持着和蔼的笑容:“就算和柏木不熟,也总该听过一些传闻吧?”
“什么传闻?”
“譬如,他不是自杀的之类。”
“哎!还有这么回事儿?一点也不知道啊。真的吗?”
牧村和浅野嚷嚷起来,法山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听着。不过,他看小个子男人的眼神已然变得严峻起来。
“你到底要采访什么?”
“啊,别急。”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明白了。没关系的。其实我想知道的也不是柏木的事。”随即他便转入正题,“柏木的班主任是个叫森内的女老师吧?她还很年轻,是个大美人,对吧?我听说她在学生中很受欢迎。”
看到同伴要开口了,法山立刻制止了他们。他俯视着小个子男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这种事情,我们不知道……走吧。”他催促着牧村和浅野。浅野还在磨磨蹭蹭地原地踏步。
戴眼镜的男人依然笑容满面。
“哎?不会吧?森内老师不是你们篮球部的副顾问吗?”
浅野看了看同伴的背影和小个子男人,半转过身,说道:“的确是,不过所谓副顾问,只是挂个名罢了。”
“是这样啊。不直接参与指导吗?”
“指导我们训练的是北尾老师。他可是上高中时参加过全国运动大会的正牌篮球选手。”
“副顾问真的什么也不做吗?”
“也不是,北尾老师不能像指导男生那样带女生,所以需要有个搭档。”
“是这样啊。就是说,形式上必须如此。实际上在三中的篮球社,无论男生女生,真正的教练都是北尾老师。”小个子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笔记本,飞快地记了几笔。浅野靠过去想偷看一眼,被他巧妙地避开了。
“是的,反正北尾老师的指导很能出成绩。不过遇到比赛时,森内老师也常来声援。”
“哦,真踊跃啊。”
“只是当拉拉队,声援而已。”浅野似乎很开心。小个子男人见状,脸上自然也是笑逐颜开。
“真不错。原来有美丽性感的老师来当拉拉队长啊。”
“性感吗?嗯,胸挺大的。好像跟学校里的谁在谈恋爱呢。”
“哎!这可是抓人耳朵的新闻啊。”
“只是传言罢了,据说是跟教一年级数学的……”
“喂,”法山喊道,“跟你说快走吧。”
浅野略带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对小个子男人说:“这家伙不喜欢森内老师。”
“是这样啊。”小个子男人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
“说她太轻佻。女生里好像也有不喜欢森内老师的。”
“引人注目的人往往都这样。如果既不被人喜欢也不被人讨厌,那就是个乏味的人。”
小个子男人飞快地藏好笔记本,又从大衣的内插袋里掏出另一件东西。他停在距离法山和牧村十步远的地方,避开这两个人的视线,将那件东西塞给了浅野。
“这是我的名片,喏,有我家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
原来是一张没有头衔,只印着姓名和联系方式的名片。
“如果你想起什么来,就请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无论多细小琐碎都没关系。你的配合会对我十分有帮助。”
“明白。”浅野说着,就把名片放进了学生装的口袋。他的脸上绽开满足的笑容。一种仿佛已经长大成人的错觉,渗透进他自尊心的表层。
“喂,喂,我说另一件事给你听。”这是个甜甜的少女的声音。
应答的声音同样是细细甜甜的女声,只是有些口齿不清:“什么事?什么事呀?”
“昨天回家路上,有个怪怪的记者向我搭讪。”
“怪怪的记者?”
“戴眼镜的,脸上笑嘻嘻的,说是电视台的。”
“啊呀,真恶心。什么呀?星探?”
“不是。你听我说,他问的是森内老师的事。”
“森林林?啊呀,讨厌。森林林被星探盯上了?”
“她那德性还会被星探看上?”
“啊呀,你不知道?她高中和大学时一直是戏剧社团的呢。”
“不会吧,难以置信。想当演员吗?”
“听说还参加过电影试镜呢。落选了。”
“你怎么全知道?”
“她去小雅家家访时自己说的。小雅嘛,还记得吗?就是上小学时进了向日葵剧团的那个。”
“不会吧。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小雅是不是成田雅子?不是长得很丑吗?”
“人家可是拍过广告的。”
“是吗?怪不得那么神气。我可不喜欢她。”
“先不管她。那人都问了森林林些什么呀?”
“问她是个什么样的老师。”
“你怎么回答的?”
“性格开朗的老师啊。”
“真的吗?她平时尽说些叫人来气的话。”
“啊呀,不是在跟记者说话吗?我要是说了她的坏话被捅出去,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会影响期末评语的。森内她可阴险了,特别偏心眼。”
“这话你没说吧?”
“你来说好了。早晚会问到你的。听说那人已经采访过好多人了。”
“森林林会上电视吗?像什么的,不是总有观众出镜的节目吗?”
“好像不是那种好事啊。感觉不太对。肯定是森内干了什么傻事吧,我觉得。”
“傻事?什么傻事?”
“那个叫柏木的不是死了吗?”
“不是自杀的吗?”
“那记者说,学校里的学生自杀,就是老师的责任。”
“嗯……”
“我老妈也说过,森内老师太年轻,没有经验,所以柏木才会那样。如果老师做得好,学生绝不会自杀。”
“可是……”
“啊呀,你想帮森内吗?”
“才不是呢。我听说柏木是受了欺负才自杀的。”
“啊,是大出他们?”
“嗯。不对吗?”
“不知道。看他们那样子,的确干得出来。可是,就算是大出他们欺负柏木逼他自杀,森内也有责任,毕竟她没有出面制止。光知道打扮,没一点脑子。”
“这话你对记者说了吗?”
“没说。得考虑评语,我可没那么傻。可就算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人家也会知道。因为大家都知道呀。”
“我听着怎么有点可怕呢?”
“有什么可怕的。森内又不关我们的事儿。”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学校被电视台当作不好的学校搬上电视,不觉得害矂吗?全日本的人都会觉得,城东三中是个很差劲的学校。”
“怎么会呢?”
“会啊!我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乡下的某个学校里发生了欺凌导致的自杀事件,老师还一个劲儿地撒谎想隐瞒真相,结果被某周刊杂志全都抖露出来。之后那个学校推荐的学生,哪个高中都不要。”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所以我在柏木死的时候就觉得不妙了。”
“啊,你瞄上推荐入学了。”
“可能的话嘛……”
“行啊,你成绩好。我反正完蛋
了,跟推荐入学不沾边。”
“我的成绩也没那么好。”
“别谦虚了。事实就是好的。我还问那个记者,要不要采访学校的老师?他说,已经采访过了。好像连豆狸也慌了神。”
“你说校长?”
“嗯。前几天不是开了教师紧急会议吗?好像就是为了这事。”
“是吗……还真出事了呀?”
“没关系,反正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森内她会不会被开除呢?开除了就好了。”
“我说……”
“啊?好了,来了来了。我老爸开始唠叨了,我先挂了。”
“你好,这里是藤野家。”
“是藤野同学家吗?请问凉子在吗?”
“姐姐她出去了。”
“哦,你是她妹妹啊?”
“嗯,是的。”
“多大了?”
“小学五年级了。”
“是吗?真懂事。姐姐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嗯……不太清楚。今天是去参加练习比赛的。”
“是吗?是比赛吗?是什么体育项目呢?”
“剑道社。”
“哇,是剑道啊。真酷。姐姐对你好吗?”
“呃,你是谁?”
“啊,我吗?呃,你妈妈在家吗?”
“在的。”
“能让妈妈听一下电话吗?”
“妈妈,妈——妈——”
“你好,我是藤野。”
“喂,是城东三中二年级一班的藤野凉子的妈妈吗?”
“是的。”
“贸然打电话来,真不好意思。我叫茂木,是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记者。”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去年年底,凉子的同班同学柏木卓也自杀了,对吧?就是从学校的楼顶跳下去的。”
“是啊……”
“关于这件事,呃,后来,就是今年,有人往学校寄过举报信,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那封举报信上说,柏木不是自杀的,是被人杀死的。连凶手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举报人好像是事件的目击者。举报信共有三封,一封寄给津崎校长,一封寄给班主任森内老师,还有一封寄给了您的女儿凉子。我想您自然对此有所了解吧?”
“不,我不知道。”
“是吗?那就奇怪了。大家都说凉子在学校是个优等生,在家也是个好孩子。您先生是在警视厅工作的吧?举报人也知道这一点,才寄信给凉子的。您看过那封举报信吧?”
“对不起,我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在电话里跟陌生人谈论。”
“凉子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吗?恐怕凉子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吧?”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
“您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有些隐情,包括您在内的大部分家长都不知道。班主任森内老师将举报信撕毁后扔掉了。很过分吧?觉得麻烦,就想暗中毁灭证据。津崎校长知道此事,竟然也帮着装聋作哑。我们《新闻探秘》节目组决定将真相公布于众。因为这样下去,柏木就死得太冤了。同样作为学生的家长,您应该能够理解柏木父母的心情吧。难道您不为他们感到痛心吗?他们正受到学校的欺瞒,认为儿子是自杀的,非但毫无抱怨,还对学校表示感谢,说老师们为了卓也已经尽心尽力了。对于校方的欺瞒行为,您能够熟视无睹吗?”
电话挂断了。紧握“嘟——嘟——”响着的电话听筒,茂木记者得意地笑了。
《新闻探秘》制片室里一片喧嚣,没人注意到他的笑脸。
茂木对身边的助手说:“田中小姐,过会儿——也许是马上,警视厅一个叫藤野的人会给我打电话。”
“哦,是藤野先生,对吧?”
“嗯,就是紫藤花的藤,原野的野。他来电话的话,你就对他说,过会儿我会给他回电话。无论对方说什么,你都说,茂木会给您回电话,然后挂掉。”
“明白了。对了,您不在的时候,有位津崎先生打来过电话。”
“哦,我看到便条了。他那里没事,先晾他一阵子再说。”
“可他好像有急事。”
“慌了嘛,没事的。他是豆狸嘛。我要等到豆狸火锅煮烂了再慢慢吃。”
茂木在凌乱的桌面上胡乱翻找,找到便携式录音机和新磁带,塞进包里,又为照相机换上了新胶卷。
助手的目光停在茂木面前的软木板上。茂木有个习惯,喜欢把与正在采访的事件相关的物品用图钉钉在这块软木板上。
其中有几张照片,基本都是抓拍的,有一张是学生手册上照片的放大复印件,是个清秀又拘谨的男孩。
还有几张拍的都是同龄的学生,照片中的人影都因晃动而模糊。其中一张上面的女孩身穿校服,手提书包,边走边和身边的同学说笑,清新的笑脸显出聪慧好强的性格,还有一张照片上,几个男孩坐在便利店门前抽烟,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学生,胡乱穿在身上的时髦外套明显是名牌货,钉在这张旁边的是仅有的一张青年女性的照片,是在某个车站前拍摄的。巴宝莉防水大衣搭配一双简约素雅的浅口皮鞋,提着一只黑色大手提包。由于拍摄对象在走动,图像有些模糊。长发飘动,侧脸可以看清耳朵。相貌端丽,身材出众。
“茂木先生,您这次做的是什么题材?好像又和教育有关。”
茂木从转椅上站起身,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是啊。这次和以前可不能比,是一条大鱼。你就等着看我的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