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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真假两吴王

过了子时,孙武还在营中巡视。他知道,这一天,阖闾九年的十一月十九,是个石破天惊的日子。这天,将在大别山西侧的柏举展开一场旷古未有的血战,尸横遍野是不可避免的。吴楚八十年的战争史,应该在十一月十九这天大致见个分晓,楚国的危亡也应当从这天开始。当然,孙武对于战场,对于敌我状态,对于大战的层次,已经胸中有数了,甚至从序战到战争结局都已设想得详详尽尽,可是,稳操胜券这句话,不是说给自己的,自信,自豪,泰然,更多还是为了安抚全军的。他的内心,交织着激动和焦灼,整整一夜,他不会也不可能有片刻进入梦乡,起来走走反而比躺在营帐好。

他早巳下令三更造饭,五更点兵。现在,营寨外,这里,那里,已经开始升腾起火和炊烟了,决战之前必须让徒卒吃饱吃好,谁拿得准自己不是最后的早餐呢,因此,各营都在煮马肉,肉香弥漫开来,让人感到一种人间的味道,感到活着到底是美好的。

他走向自己的营帐。

听见里面在吵嚷,是谁,如此大胆?

帐中士卒:“请尽快离开!”

一个尖尖的声音:“不。”

“我要用鞭子赶了?”

“你好大胆子。”

“求求你。”

“不。”

“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吧,再不走,就晚了,打完了这一仗,再来看将军,有什么话好说,可以不可以?”

“不。”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给将军送剑。我费尽移山心力给将军铸成了这柄宝剑,送给将军。”

“就要决战了,你知道不知道?”

“就为决战而来。”

“三更天了,将军到这时候还没回到帐中来。将军回来了,得让他休息一会儿,让他打个盹儿。他太累了太累了太累了啊,你知道今儿五更就要点兵吗?你知道这场战争,要搞得多大吗?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就为这个……我来的啊!你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个长头发。”

“我是少夫人漪罗!”

“我知道你!”

孙武听着,早已从声音辨别出这是谁了,这正是他夜不能寐的时候默念着的漪罗。漪罗在帐中争吵,原本扮做了男子模样,哗地抖开了长发。他在外面看见那一头亮如瀑布的头发一抖,看见了那双执拗的、美丽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帐中忠心耿耿的士卒,不让漪罗打扰他,是怕他累死么?漪罗一定要在此时此刻见他一面,是怕他这个早晨就会战死,和他永诀吗?哦,漪罗,漪罗!你是怎么来的?路上一定是吃尽了千辛万苦?你的胆子太大了,你总是这样任性,这样执拗,这样做出出人意料的事!你又是如此这般地想着孙武念着孙武爱着孙武。可是,在这场浩大的战争迫在眉睫的时候,孙武自己尚且不知是生是死,如何可能保护你,把你丢在这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孙武的心放不下。孙武不是不想见你,漪罗,可是,此时此刻,他怕你诉说怕你哭也怕你爱,他害怕!

孙武的眼睛湿漉漉的。

他对平素很亲近的侍卫说:

“送她走!赶紧送她到一个安全的所在!赶紧。备好快马,不要离开她!打完了仗再回营复命。”

士卒应是,立即备了马,可是,无论如何,漪罗也“请”不走。

“你们叫我见将军一面!只见一面!”

漪罗哭了。

孙武忍不住了,走向营帐,快到门口,又站住了,长叹一声,吩咐另一个侍卫:

“把她捆起来!你也去,送她走!”

“将军!你……是铁石心肠么?”

“没有工夫了!走!”

孙武咬牙切齿。他眼看着两个侍卫把漪罗捆了,扶上了马,打马离营。他蹲在营帐外面,在黑影里,两手抱着头。他不知道漪罗是否看见了他,只听见漪罗拼命地叫:“将军!将军!将军……”他看见营中开早饭了。

吃早饭的时候,不像平素那样喧嚷,士兵们全都默默地嚼着,嚼着马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大王阖闾来了。他赶紧起身恭迎。

阖闾的脸色似有喜色,老远便道:“爱卿,寡人昨夜命伯嚭用龟甲占筮,得签大吉大利,这才小睡片刻,不料,得了一梦,寡人又梦见裸体顽童奔跑唱歌,在前面笑嘻嘻招手哇!”

伯嚭:“大王吉兆!破楚入郢指日可待。”

孙武:“如此说,大王还犹疑什么?”

阖闾:“什么犹疑?哪个犹疑?寡人何曾犹疑?请将军立即点兵列阵罢,犹疑误事者,格杀勿论!事不宜迟,决战就在今日。”

孙武不易觉察地一笑:

“传令各军旅,加紧约束上中下三军,立即进发,紧随夫概将军所部之后,疾速增援,扩张胜势,全军掩杀,不得有误!”

阖闾听呆了:“什么?夫概将军已经动作了么?”

孙武看了看天光。东天已经打出一线青白,与地上的霜华相映,天亮起来了。

孙武说:“依孙武判断,夫概将军五千徒卒,已经接近楚军了。”

阖闾惊叫一声:“啊呀!”

孙武说:“大王不必忧虑,我已在昨夜抽调五百名‘多力’徒卒和三千‘利趾’徒卒,三千五百敢打敢拼善打善走的壮士由伍大夫亲自率领,早已趁夜色悄悄接近楚军营寨,一旦夫概将军发动进攻,三千五百精兵便为前阵,万无一失!”

阖闾没有答话,微微皱了皱眉。

“大王是坐守营帐等待胜利消息呢,还是率军开进?”

阖闾还是没有说话,扭头便走。

走了几步,才吼叫一声:“备车!”

战车早已等在帐前。

阖闾刚刚准备上车,却回转身来:“孙将军,来来来,请与寡人同乘一辆战车,指挥三军。一切听凭将军号令,将军之令。便是寡人之令,忤逆者斩!请孙将军亲自援袍擂鼓,世有孙将军,才有吴国破楚成功!”

阖闾来拉了孙武的手,一同登上战车。

大王顷刻间藏起了愠怒,把握住了自己。他懂得君臣利害,《孙子兵法》中有两句话他记得清楚。

一句是:上下同欲者胜。另一句是: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囊瓦与众将正在议事,讨论如何与吴军作战,是攻是守的时候,外面一片嘈杂声如海潮倒灌。夫概五千精锐徒卒已经冲到了营寨门口。囊瓦提着戟仓促登上战车,疾驰到门前,立即陷入了乱军之中。

吴军竟然也不肯休整一下,便连夜潜到他的部队周围。老天刚刚放亮,勉勉强强能分辨衣甲颜色,吴军就杀来了。什么战阵不战阵的,全然不顾,吴军就是来拼命的,就是来追命的!吴军一直在诱楚军上钩,放了六百里一条长线,如今就是怕楚军会脱了钩,如今就是收钓竿来了。楚军六百里一路狂追,一路寻求吴军决战,可是想打却打不着。将士无不沮丧,垂头丧气,上下相怨。直到被吴军牵到了柏举,谁都明白入了口袋,凶多吉少了。

囊瓦昨晚一声撤退命令,全军就像放了“鸭子”,谁知说撤又不撤了,不撤又打不起精神。不想打,没准备打,突然又要打,不仅徒卒,就是率兵之将,也因为来来回回的折腾仓皇得很。昨夜到得柏举,全都懈怠下来,现在无论如何也收拾不起战阵,整个楚军,在心理上对于突然面临的战争失去了承受能力,可以说是一冲即溃的。

而吴军,六百里跋涉当然是一里也没有少走,乃是说走便走,说打便打,打与走十分有节奏,走与打目的和结果明晰,等于憋了六百里,等待了将近三个月的求战的欲火,突然间放了出来。个个是一通狂泻!他们在走与打的结合之中,注意了张与弛,比起楚军,不那样疲惫劳顿,而且,更因为将楚军调遣到孙武策划的战地这样一个奇迹,使上下戮力,信心百倍,士气昂扬。吴军将领在心理上对于这场浴血之战成竹在胸,吴军徒卒也对于战事准备了强劲的心理的内应力。因为上述种种因素,尽管吴军冲击囊瓦大营的士卒,不过夫概五千兵,伍子胥三千五百兵,加起来不到一万,却在实力上,实际上大于楚军的六万。长戟拼杀,冷兵器作战,士卒的心力与体力本来就面临着近在咫尺的考验,再加上夫概的精锐之师全是斩断了后顾之忧的亡命之徒,伍子胥的三千“利趾”士卒,行如疾风流水,善于快速反应,五百“多力”徒卒,个个勇武过人,当他们与楚军士卒相对而搏的时候,楚军未战先自颤栗了。

囊瓦战车冲将出来,立即陷入混战的漩涡之中不能自拔,吴军不惧死的徒众,疾速舍了拼杀的对手,前来砍杀。囊瓦也只有在战车上左杀右挡,仗着力大,挥斧如风。

可是,他毕竟是一军主将,指挥全军比个人冲杀更要紧。他一身系六万人的生死安危。

擂鼓吗?为谁擂鼓助威?鸣锣收兵吗?如何收得住?他大喊大叫,只见他满脸的短须随着血盆大口开合,谁能听得见他的声音?

他的成千成万的徒卒,怎么成了飓风中的一群羔羊!

伍子胥的战车向他冲杀过来了,那一头早生的华发,在风中飘举,手中的戈闪着寒光。

他赶紧回车。

夫概也追杀而来。

他身后,延驰车去迎战。

战车下,他的徒卒,纷纷倒下,血流如注,有一条断臂,还握着戟;有一个头颅在车前滚动,沾满了鲜血和泥沙;有一支戟高高地插在一具尸体上,人被钉在大地上了,口还在翕动着……

囊瓦转到了混战着的战场后面的位置,停住了战车。

射竟然迅速地整理了军队,还有一个整军!

他命令射抄了夫概和伍子胥的后路。

可就在射之军冲到吴军先头军队背后,去迂回包抄的同时,吴军主力掩杀过来了!

射,陷入了蔡昭侯部下军卒的重重包围。

大夫史皇算是在乱军之中能保持头脑清醒的极少数首领之一,迅速组织起了二十辆战车,轰隆隆开上前去。

跑在前面的战车上的战马,立即被吴军“多力”之徒砍断了腿,战车竟然被轰隆一声掀翻了。

史皇,陷入了夫差军队的重重包围。

楚军被分割成了一块又一块,每一块都是吴军的“盛餐”。

太阳升起来了,升到中天了,喷着鲜红鲜红的血。

太阳从中天斜下来了,虽然还是红,可是已如失血的脸,如一颗无依无靠的头颅。

囊瓦不知怎么就在重重围困之中了。他且战,且退,且看。

史皇的战车的队伍率先被捣乱了。

他看见史皇的战车疯了似地往外奔突,战车成了史皇的尸床,倒下的史皇,胸口,肋下,肩头,至少插着四五支长戟。

他看见射从掀翻的战车下面被揪了出来,立即被五花大绑捆将起来。

他看见高处,那是谁在擂鼓?

孙武!

还有立在那里袖手观战的阖闾。

他看见又是一队战车,由唐成公指挥着,向他驰奔。

他感到心都抽紧了。

完了。逃跑吧!他想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使他不顾一切,也不再顾及楚国的安危、楚军士卒的死活,他弃了他的军队,也弃了战车,跳上战马,捡一支戈杀出一条血路。他的戈是那样有力量,那样疯狂,逢之者纷纷倒下。他的眼睛血红,身上是四五处戈伤,浑身成了血葫芦,他的战马也被捅得周身流血。

他冲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重围。

他向北逃窜,向着郑国的方向。

面前是谁?

蔡昭侯。

蔡昭侯挡住了他的去路,横着戈,一阵冷笑。

“囊瓦!速速下马受死!”

他的战马打了一个回旋。

“囊瓦,你不是对蔡侯的裘服美玉垂涎三尺么?我来问你,如今还想索要么?”

“我要你的头颅!”

囊瓦咬牙切齿大喝一声,催马挺戈而来。

蔡昭侯打了个激冷。

囊瓦虚晃了一下,策马与蔡侯擦肩而过。

蔡侯张弓搭箭,一箭射去,囊瓦的兜鍪应声而落。

囊瓦拼命地打马西逃。

战场愈来愈远了。

太阳摇摇晃晃地,坠落在山后边了。

他,楚国令尹,一人,一马,一戈,在山谷里,在古老的河套,还在狂奔。

一直跑到坐下的马瘫倒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抓起了地上一把沙土,贴在脸上,放声嚎啕。

……

在囊瓦舍弃了楚军,只身逃走的同时,延率领杀出重围的两万多残部拼命地向西奔逃,要逃回楚国去。

三天三夜地奔逃。吴军紧追了三夜三天。

楚军一窝蜂似地逃奔了三百多里路,到了清发水边,纷纷向水里扑,各不相让,争着渡河。

吴军大队兵马已经赶到。

阖闾此刻的精神极度兴奋,眼见着孙武之谋,夫概之勇,伍子胥之智,将军士卒之通力征伐,成为所向披靡的现实,忧虑疑惑早灰飞烟灭了。倘若夫概冲击楚军有了差池,他当然会连同欺君之罪一起与夫概——也包括孙武,算算总帐。而今,囊瓦兵败如山倒,柏举之战已获大胜,他自然不提前嫌,做出十分大度的样子,反而要表彰夫概临机决策的英明和正确了。一路追杀,三百余里颠簸,他也没有觉出疲劳困顿,及至追到清发水,看到楚军残兵败将两万人争先恐后跳河,不由地笑了起来:

“传寡人的命令,急攻楚军,不叫尔等渡河西逃!”

“大王且慢。”

孙武拦住了阖闾。

阖闾不解其意。

孙武:“且请大王听听夫概将军的意见。”

“唔。”

孙武注意到夫概已经下令先行之兵车甲徒停止前进了。

夫概说:“夫概胸中并无谋略,不过,下臣以为今日临河作战,不可立即穷追。臣听说,一只被围困的猴子,在生死攸关之刻,尚且会作拼死决斗,这便是俗话说的‘困兽犹斗’,如果与困兽正面争斗,必定会两败俱伤,这并非上策。弄不好将拖住我部,待方城援军赶到,合力来击。上策可用孙将军兵法中的四个字——半济而击。”

“半济而击?”阖闾思忖片刻,心中叹服夫概对战局和敌我的分析准确精当,所献之计可行,便道:“孙将军之谋妙中之妙。”

他就是不言夫概所献之计如何。

但是他毕竟依从了夫概的建议“半济而击”。

阖闾这时候显示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积极,高声命令各部退后一步,列阵待命。眼看着楚军延率先带领一些败兵渡过了河,一些将士正在河中泅水,另一些人马在此岸急欲渡河,他一声令下,命吴军奋勇冲杀。

南岸,北岸,河中的楚军大乱。

南岸延带过河的人,侥幸过了河,远望长河对岸的军兵如败麟残甲一般,血肉横飞,不能相救,也不想相救,如惊弓之鸟,仓皇逃自己的命去了;河中的人只有一个念头,快些泅过河去,各奔东西,只怕被溺死砍死在河中;尚未渡河的兵甲,怨恨前面渡了河的楚国同胞抛弃了他们,孤单无援,只有受死的份儿。楚军被清发水天堑,先自截成三段,只待吴军挥戈轻轻一击,北岸未及下水的人尽数被杀死,河中泅渡的大半被斩杀,只有延残部一路西逃,算是还有活命的。

清发水,河里漂满了尸体,满河血水粘稠得如浆糊,流也流不顺畅,腥浊的味道久久不散……

延率败兵西逃,连头也不敢回,又逃出二百里。屈指一算,自柏举大战以来,已西去五百余里,才到了汉水旁边的雍。人也拉不动腿了,马也要跑断肠了,车也要散了架了。射回首一望,吴军无踪无影,向南望去,隔江五十里便是郢都,心跳才稍许平缓,遂命令埋锅造饭,吃饱了肚子便渡汉水,回到郢都去固守待援。

炊烟刚刚升起来。

吴军又到了!

延连叫都没有叫出来,提上兵刃,夺马便逃。

楚军满山遍野乱跑乱藏。

吴军太子终累率少许人马在山里清剿。

阖闾嗅着炊烟和饭香,吸短了鼻子,下令:隔江便是郢都,各军饱餐一顿,再行渡江破郢,三军将士进餐的时候,必须望着郢都而食!

望着郢都?

吃着郢都?

三军狼吞虎咽,吃着粟米分外香甜,仿佛真个已吃下了楚国的都城,咽下了楚昭王的皮肉。

吴王阖闾正与将士共同大餐,太子终累清剿回来了。

终累的脸惨白:“父王,终累已将延杀死,回来交令。”

他提着楚将延血淋淋的头颅,抛在地上,便再也不敢去看那人头。延年方二十,血气方刚,虽然身首两分开,那张脸依旧是充着血气,胀得青紫,牙关紧咬着,似乎还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

阖闾“噢”了一声:“寡人险些忘了,那被俘的射何在?推上来,让他们父子相会。”

遍体麟伤的射被捆绑着推了上来。

射一眼望见了儿子延的人头,浑身颤抖了一下,立即扭了头,再也不向地上望了。

阖闾:“射,没料到你父子这样相逢吧?”

“吴王阖闾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阖闾一笑:“可叹如此骁勇的一员小将!射,楚昭王死期已经不远了,我念你是一员虎将,何不降吴?当可建功立业。”

射怒目圆睁:“尔不怕我来日报你杀子之仇?”

阖闾“哼”了一声:“只怕你永无时日了!不论怎么说,寡人敬佩你是顶天立地一位伟丈夫。”说着,环视四周,似乎这番话是说给他的臣下们听的。他问:“何人来成全射的忠烈?”

蔡昭侯道:“求大王将射交与我,蔡侯要祭壮烈死于楚军中的将军鉴!”

“随蔡侯处置!”

蔡昭侯命人捧来了盘子。他举首望着中天。

天上,黑的云,白的云,在呜呜咽咽的秋风中疾走;地上,汉水滚滚涌流,泛着泡沫,漂着几片干枯的芦叶。

雁声,很凄厉,很遥远的。

蔡昭侯向天祝祷:“蔡国将军鉴,追随蔡侯十年,心地昭然如日月,肝胆若冰雪。受难被囚,东征西讨,为蔡国之危,抛家弃子,舍生忘死,将军身殉汉江之滨,魂飘汉江之上,今日蔡侯,且以楚将射之头颅,祭将军鉴不死之魂魄……”

蔡昭侯泪如雨下,含悲挥剑,割下了射的头颅,放在盘子中间,正欲跪倒,拜祭将军鉴,不料,射的头颅滚落到了地上。

那落地的父亲的头颅,竟然咕噜噜滚向了儿子头颅旁边。

射无头的身躯立而不倒。

众人全惊呆了。终累忽然呕吐了,不知为什么。

父亲的头颅依偎着儿子的头颅,似有无限亲情。

蔡侯急欲执剑去砍。

射那落下的头颅,竟然张开嘴死死咬住了延的头发?拖着拉着,一齐滚动,滚落到了汉江里去,沉下去,浮上来,又沉下去,又浮上来,好像那父子头颅不是无依无靠的,好像那头颅下面又生出了身躯,有着强劲的生命似的。

夫概冲过去,向射无头之躯猛踢了一脚。

“射”倒下了,一腔血汩汩地倒了出来。

江中,那两颗人头,漂得很远,很远……

阖闾尚未来得及指挥吴、唐、蔡三国军队渡过汉水,楚国左司马沈尹戍率领从方城调来的十万大军,驰奔而来。阖闾闻讯,半天没说出话来。

伍子胥道:“大王不必过虑,我军气势正在盛头,管他什么左司马右司马,都不在话下的,乘胜列阵攻击便是。”

阖闾道:“敌众我寡,而且寡人知道沈尹戍善于用兵,须谨慎为上。”

阖闾的踟蹰,如瘟疫一样迅速影响了全军。

率先胆战心惊的是太子终累。

终累帐下五员战将和他在一起秘密商议了很久。终累怯战,怕战,却又不敢贸然进谏父王退兵。

沈尹戍来者不善,这是显而易见的。

沈尹戍自八百里外的方城调来了楚军主力,依当初与囊瓦所计议的,迅速南下。刚刚行至息邑,便得知自大而又贪功的囊瓦渡过了汉水。囊瓦凶多吉少,这是不言而喻的。囊瓦的骄横贪婪和浅陋,虽然他早已忌恨,囊瓦视他为仇敌,虽然他早已心明,可是即将到来的囊瓦的覆灭,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喜悦,反而使他瞒腹忧虑。他痛心疾首地狂呼:“毁我社稷者,囊瓦匹夫!郢都危在旦夕了啊!”他当然不能再去顾及囊瓦六万大军的生死了,只盼望着囊瓦六万人众,能够钳制住吴军,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回防郢都。

他率部疾速南下。他的深谋远虑和临战决断,无疑是高明和正确的。

可惜,迟了一步。

吴军已经在他之前逼近了汉水,与郢都隔河相望,郢都已经岌岌可危。他的十万人马与吴王的六万甲士在雍不期而遇。沈尹戍别无选择,只有猛烈发动进攻,战败吴师,才可以免除国破家亡的灾难。于是,他到了雍,立即便挥军向吴军冲击。

吴军还没有足够的准备,刚刚列好的前阵立即被沈尹戍冲乱,兵甲纷飞,将士纷纷染血。

孙武立即鸣锣,指挥部队收缩。

沈尹戍素来闻知孙武“兵以诈立”,在应该继续挥师掩杀、扩大战果的时候,他迟疑了。

他看见孙武指挥的吴军向后收缩之后,吴军的阵形一变,忽又开阖,甲士向两侧拥去,中央显而易见露出了破绽。

中央,只有千名“多力”徒卒,手执短刃,虎视眈眈。这些“多力”徒卒,是孙武的“敢死队”,白刃按在脖子上,也不会皱眉的。

孙武的战车在其后,孙武端坐在车上,手中的剑并未出匣,握着那剑鞘,神色是那样的平静和泰然。

谁能料到孙武此刻是虚张声势,还是在冒险呢?是险中求得自保?还是其中有诈?

这时候,完全是一场心理上的拼杀了。

孙武道:“左司马,何不掩杀过来?”

沈尹戍冷笑:“沈尹戍来日掩杀不迟,再借你几个时辰的阳寿。”

沈尹戍成于精明,也败于精明,他退兵了,回去重新排阵去了。

沈尹戍虽然小胜之后退了兵,但初次交刃,吴军到底是受了损失,损伤甲士三百人,战车三十余乘。

吴军的营帐里开了锅!

太子终累帐下的五名将军,子喟,直赏,书,奇,夏,在此初战吃亏之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要力谏大王阖闾退兵。终累急得满头是汗,拦住五位将军:

“将军们岂非自讨苦吃?”

将军夏道:“太子,为吴国存亡,顾不得许多了啊。”

终累:“大王盛怒之下,会怪罪于我!”

奇说:“太子之为太子,岂可只想一己之宠辱?再不直谏大王退兵,全军覆没,只是旦夕之事!”

终累:“不可,不可。五位将军直言退兵,终累实在是吃罪不起,你们是加害于我啊!”

将军子喟道:“我等自己做事自己承当,决不连累太子!”

五将军一怒出了营帐。

他们有他们的道理。

终累急得如热锅蚂蚁,在帐中走来走去,他害怕牵连到自己,丢了太子的名分儿。想来想去只有去求助孙武。

“孙将军救我!”

“太子请起,出了什么事情?”

“我帐下五名将军,子喟,直赏,书,奇,夏,不听我的劝阻,已经去找父王,劝父王罢战退兵去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全怪我平日训教不严。”

“太子不去拦住五位懦夫,找我干什么?”

“将军!他们五个人……不关我的事啊!倘大王怪罪下来,终累吃罪不起。”

孙武十分气愤:“哦,太子殿下,你怕的是受连累,我且问你,你怎不怕五位将军动摇军心?你怎么不怕吴军一败涂地?你不去训教你帐下的将军,来日……”

孙武想说,来日吴国社稷恐怕要毁在你这懦弱的太子手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当务之急,是制止五将乱营,是决不可使吴王临战犹疑!

他理也不理终累,忙去见大王。

他让自己尽量平静些,尽量拿出自信,去说服和影响君王。

吴王与伍子胥、夫概、夫差正在军中疾走,重新整饬兵马排阵备战。

五位将军跑在了他们面前,拦住了去路。

军中甲士徒卒全都吃了一惊,静静地观看。

阖闾皱眉:“五位将军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将军奇道:“我等请大王早发军令,还师回吴!”

伍子胥怒叱:“休要惑乱军心!”

夫概笑眯眯:“尔等怯战怕死了吗?”

子喟:“我们五人追随大王千里攻楚,从来未言一个怕字。今日为吴国存亡,万般无奈,愿以死进谏大王退兵!”

夫概还是笑吟吟:“哦,死谏?以死来要挟?”

伍子胥:“那就立即死去吧!不必嗦!”

退兵,这个谏议,触动了阖闾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他没有说话。

孙武也没有说话,反而好像很有兴致地抬眼望着汉水兴波。

将军书道:“大王,吴军是倾巢而动,空国远征啊!三万精兵强将全在此汉水之滨,国内十分空虚,这是不必避讳的。近闻毗邻吴国的越军已在蠢蠢欲动,若此战失利,楚国和越国联合攻吴,只怕是大王与数万甲士有家也难归了啊!”

将军直赏说:“大王,吴军千里兴师抵达汉水,诱楚攻楚,牵着囊瓦之军走了六百里,追击囊瓦残部又打了五百里,从秋到冬,三个月,迢迢两千里下来,数战之中阵亡了不少甲徒士卒,人马疲惫,辎重粮草也因为与后方断绝补充不上,不消说被沈尹戍老儿战败,战败战死反而痛快,只怕是陷在这雍之地,拖也拖到死呢,请大王三思。”

阖闾还是不语。他的心上实在是无比沉重。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吴军千里征战,深入了楚国境内,已陷入了“死地”。而今,沈尹戍兵强将勇,人多势众,又咄咄逼来。他这里的处境极其不妙,向西一望是汉江,向南一望,还是汉江,向北看去,又是清发水。三面环水,受水之围,一面是沈尹戍,楚兵紧逼,这可如何是好?决战如果失利,越军当然会乘机进犯,吴国就危如累卵了。一想到这些,他就会出一身的汗。可是,翘首向西一望,云雾迢迢之处便是楚国都会郢城,郢城已经近在眉睫,如果战胜了沈尹戍,楚国是唾手可得的。吴国和楚国打了八十年的仗了!他登上王位,望郢思楚,梦不安寝,也是将近十年了!怎可就这样放掉了郢都?战?不战?进?还是退?两个虫子在噬咬着他的心。他脸上已经遮掩不住焦灼和烦躁了,他实在拿不定主意了。他其实也想听听五位将军直陈利害,但他又更想听到孙武、伍子胥把死谏退兵的将军批驳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他想要一颗定心丸儿。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谁会给他一颗定心丸呢?孙武为什么不吭一声?伍子胥何必只是暴跳如雷?夫概干吗要一脸的阴笑?夫差的手怎么将剑抽出了一半儿?

周围的士卒都在看着他。

那样多的眼睛,眼睛,还是眼睛。那些眼睛里有焦虑,有担忧,有舍生忘死,也有思乡思归,有勇气,也有怯懦,都在等待着他一语定生死。

他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将军奇:“大王,您挥手之间便是吴国兴亡,从长计议,退兵是上策!”

将军书:“大王,事不宜迟。孙将军兵法不是说安国全军么?”

他在用孙武之矛,攻孙武之盾。

孙武淡淡一笑。

将军子喟:“大王,沈尹戍拥兵十万,吴军何必以卵击石?”

伍子胥怒不可遏:“子喟将军,你不会不知道吴军连战连胜,一路告捷吧?为何战胜反而怕死?一味要助他人威风,灭我士气?”

子喟嘿嘿冷笑:“大王明鉴,子喟百战从不惧死,可是,大王千里兴兵来报伍子胥一个人的匹夫之仇,对君王对吴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大王速速退兵为上!”

伍子胥尚未答话,夫差拔剑上前:“尔等休要胡言!决战之前你们前来乱我军心,又反诬功臣,是何居心?你,你,还有你,你们五位将军未经密谋,如何一同妖言惑众?尔等到底受何人主使,如实道来!”

事情复杂了。

子喟把脏水泼向了伍子胥,夫差却把矛头直指向了太子终累。吴王阖闾清楚,立终累为太子,王子夫差早已心怀忌恨。他也早就为自己百年之后终累和夫差将有一场争夺王位之战,惴惴不安,成为一块心病;现在,夫差火并的对象也绝不仅仅是五位将军,而是终累。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他怒冲冲瞥了夫差一眼。

夫差之剑当啷一声收回鞘中。

又来了一个夫概,他和颜悦色地说:“大王,夫差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当初,吴军与囊瓦决战,岂不知后面会有沈尹戍方城援兵么?老天有眼,不叫囊瓦与沈尹戍合在一处,乃是天假吴国战机。倘那时楚国两军合起来,大王不是也决心一战么?现在,楚军分批被我吴唐蔡三军各个击破,五位将军反而联袂来进谏,夫概实在不解其意。”

挑拨?

想看王子与太子两虎相斗?

可是那聪明的夫概,并没有去点明是否受入主使,他也不会言明的。

五位将军刹那间一愣,全又重新跪下了。

将军子喟涕泪交加:“大王!我等全是为吴国存亡来进谏的啊!大王是我们的大王,吴国是我们的吴国,倘敢心存二心,五雷轰顶!”

五个将军轮番央求:“大王!”“大王……”

士卒越聚越多,全竖着耳朵,瞪大了眼睛。

阖闾忍不住问孙武:“孙将军有何高见?”

孙武平和地说:“五位将军的意思是,即刻退兵?”

“孙武将军深谋远虑!”

孙武款款地说:“吴、唐、蔡三国之军,临阵退逃,士气必然一落千丈。退兵须北上,必经清发水,清发水一役想必各位记忆犹新。请问五位将军,何人敢担保楚军让我大摇大摆渡河北去,不会也来一番‘半济而击’?谁人可与沈尹戍默契,不叫楚军围追堵截?”

子喟,直赏,书,奇,夏五位将军全哑了。

阖闾说:“寡人明白吴军的处境了。”

孙武:“这要感谢五位将军把三国六万大军的处境分析得清清楚楚。”

阖闾冷笑:“五位将军还有何话说?”

子喟:“但请大王再三思量是战是退。”

孙武:“哦,五位将军果然是要以死进谏么?”

五个人看着孙武,知道这话将引出的结果。都惊呆了,没有回话。

孙武说:“大王,成全了他们吧。”

夫概笑眯眯:“如此,两全其美。”

夫差:“子喟,还等什么?”

伍子胥:“各位匣中之剑,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五位将军只好拔出剑来。

子喟:“大王……”

他妄想吴王阖闾能为他们最后说句话。

阖闾忽然背过了身。

子喟:“也罢!免得子喟他日眼看着吴军惨败,眼睛流血。”

阖闾又忽地转回身来:

“军中谁敢再言退字,败字,枭首示众!来呀,行刑官!”

子喟:“不,不……不必费事了。”

他把剑刃放在了脖子上。

五位将军都只好把剑往脖子上横着,有人颤抖,有人果决,也有人望着剑锋怆然垂泪,口中念念有词,还有一位将军,呵呵地冷笑。

旁观的士卒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屏住了呼吸。

五颗人头,纷纷落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埃。

随着五个将军颓树一般倒下,成千成万的士卒一片唏嘘。

阖闾眼里忽然掠过一种惊惶:不会兵变吧?

伍子胥把五个人头的头发抓住,用一只手提起五颗血淋淋的头颅,跳到高处:

“三军将士听着!无论将军大夫士卒甲徒,有敢言退守撤兵者,五位将军便是榜样,人头落地便是下场!五颗将军人头,悬于营帐,警教众人,见到这五颗人头,便看见了大王必战必胜之志,山不可摧,海不可移。即时即刻起,号令各营,放开战车上的马匹,埋了战车的车轮,捣毁渡江的舟船,绝了我等的退路,全军上下,背靠汉水,与楚军决一雌雄!”

三军静肃。

彼此听得见咚咚的心跳。

孙武接着道:

“孙武不必多言,吴国之甲士徒卒都已经进入楚国纵深,身临绝境。而今三面环水,一面受敌,粮草已断,退路已绝,兵家称之死地。在此之前,三军将士行军打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藏于九地之下,动如九天之上,攻破囊瓦,就像是决积水于千仞之。以此百战之勇,百胜之师,而今投入死地,六万勇士别无选择,唯有死战,以死相争,岂能不胜?所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生路便在决战之后,渡过汉水,轻取郢都。众将士伐灭楚国,凯旋还乡,指日可待了啊!”

……

六万军兵求生的欲望,死战的决心,使这支军队变得疯狂起来。人人的眼睛都是血红的,个个都如进行最后争斗的困兽,而将军的命令,也都变成了生还的号角,没有人半点懈怠和违拗。孙武在初次与沈尹戍交兵时,看其获得小胜而不再进攻,便判断沈尹戍部,其实是兵马劳顿,而且对于连战连胜的吴军,心存疑惧。基于这番正确的判断和吴军陡然高昂的士气,便立即调兵遣将,排阵向沈尹戍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这回是大王阖闾亲自援袍擂鼓,上中下三军,分别由孙武、伍子胥、夫概统帅。进攻时,三军呼应,虚虚实实,采取了以石击卵的战略。正面佯攻是虚,两翼强攻是实,或反过来,让沈尹戍摸不着头脑。吃掉一块楚军,吴军立即退回,退回不过一两个时辰,突然间又发动强攻,如是再三,打得沈尹戍部下惊慌失措。沈尹戍也组织了进攻,这时,吴军如草上一条灵敏的恒山长蛇,击其头部则尾巴来救,击其尾部则头来救,击其腹部则首尾一齐来增援。知道自己不是战便是死的吴军士卒,以一当十,挺戟冲杀。不顾一切;知道可战与不可与之战的吴军统帅孙武、伍子胥、夫概,则是清醒的,旌旗和金鼓指挥着自己的军队,也调遣着楚军。

两军在雍,整整决战了三天!战场的情形十分惨烈。

在这初冬的汉江边上,老天苍白了脸,地上枯树枯草全都踏平了,满是血的霜,血的薄冰,血的沼泽。两军像推磨一般在方圆不过三五十里的地界,寻求肉搏。血刃相搏时金属迸击出的火花和金属断裂的声音,连同锐器割断喉咙,刺破铠甲,搅动五脏六腑的声音,还有冲杀声,惨叫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吴军让出营寨三次,楚军夺得吴军营帐三次,又被吴军夺回三次。双方在这拉锯一样的血战中,没有一个幸存者的身上不是沾满了鲜血和烂肉的。楚军开战不久,便有士卒成缕成行的开小差了。比起身陷死地,只能死战的吴军,楚军的士气逊色得多。沈尹戍纵有天大本事,刚刚接手的方城之军也指挥得不那么得心应手。楚军总有办法逃离战场回家的,即便沈尹戍捉到开小差的斩首示众,也屡禁不止。留在战场上的楚军士兵,当然和吴军士兵一样,抱着杀死一个敌兵够本儿,杀死两个便赚一个的心理,只想杀人。这时候,人人都想杀人,人人的愿望都变得简捷而酷烈,唯一的欲望便是把雪亮的锋刃插入对方的胸口。人,只能一个一个杀死。即使是杀几万只羊,也需要气力和勇气,何况十六万人战在一处?没有一个人三天三夜合眼睡一会儿,杀到最后每个人都变了样儿,狂泻着凶光的眼睛全是血红的,除了牙和眼白,脸上都看不出皮色,都糊满了血痂,执戈的手和身体都稳不住了,想停也不好停下来,除非躺倒。利刃割破皮肉,根本算不得受伤;丢弃一只耳朵或一只手,也说不上是巨大损失;看见身边的人倒下,已经不为所动,不再多看一眼。兵士们挥动着已经卷了锋刃、变得迟钝了的戈戟,样子都有些机械了,很像是在重复着干一件什么总是干不完的活计,割不完的荒草榛莽,伐不尽的山野乔木。脚下的尸体横七竖八,闪展腾越不方便,就挪个地方厮杀。挪个地方也会有血汪着,说不清是活人的血还是死人的血,混浊而粘滞,一脚踩上去,就被粘住了,拉不开。也有听见鸣金收兵也收不住的,交刃双方会取得某种默契,非得有个结果,不是自己完蛋,便是别人完蛋,才肯罢手回营。回营不过嚼一口干粮,撕几块烤得半生不熟但却十分新鲜的马肉,吃得满嘴是血,然后听到了鼓声,再去干。两军士卒的嘴都干裂了,一串串血泡,喉咙也都嘶哑了,再也喊不出豪迈的杀声了,然而,嘶哑的怒吼,嘶哑的惨叫,在初冬的风里显得更加凄厉,更加惊心动魄。沈尹戍的楚军渐渐不行了,他又一次收兵,给将士们些水喝,打算重整旗鼓,做最后一搏。

火!忽然间沈尹戍看到了火光冲天!

营中起火,火烧连营!沈尹戍和军卒惊慌失措地向上风逃出。

孙武率军迎头而来,将楚军往火蛇奔窜的下风口地方赶去。这正是孙武事先谋划的“发火有时,起火有日”的干燥的日子,正是孙武所策划的“火发于内,应之于外”的制胜之策。楚军逃出来的四散逃命了,逃不出来的,雍就成了他们的焚尸炉!沈尹戍再也无法阻拦和集结被大火围困的土卒逃散,他剩下了一个人,一无战车金鼓,二无马匹旌旗,他呆呆地望着四散溃逃的士卒,再也无力收拾残局了。他的右胸、额头和左腿,都是戈伤,他一瘸一拐地跑去拦阻他的甲士,嘶哑地呼喊着,哭叫着,央求着,可是没有用,他被冲撞得趔趔趄趄。

到底这一仗打完了,他自言自语。

楚国也要灭亡了,你沈尹戍也是时候了,他痉挛地笑。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征袍的衣角上带着火,那火舌借着风势,上来舔着他的脸,他的鬓发。他听见了滋滋冒油的声音,闻到了自己散发着焦糊的味道,感到了灼痛。

不,不必将火弄灭,烧吧,烧。就这样灰飞烟灭落个干净,免得被阖闾俘虏了,受尽羞辱。

多好的火,多明亮的火苗!

可惜——火苗噗噜一阵,灭了。

他赶紧又去拦阻他的甲徒,那样子像个疯子:

“请把我的头颅带走!谁能把我的头颅带走!”

没人理会。没人把他的头颅当成一回事儿。

“请把我的头颅带走啊!谁能把我的头颅带走哇……”

他终于两手抓住了一个土卒。

土卒想拼力挣脱,沈尹戍死命地捉住不放。

士卒这才认出了对面是谁:“啊!左司马!将军!”

“你是何人?”

“徒卒吴句卑。”

“请把沈尹戍的头颅带回楚国吧,随便埋葬在楚国的什么地方。”

“将军和我一起逃命吧!”

“不。”

“为什么?”

“沈尹戍宁愿一死,也不愿被俘。”

“啊……”

“吴句卑,把我的头颅带走,很方便的。”

“好吧,吴句卑在,司马的头就在。”

沈尹戍割了自己的袍子,铺在了地上:“你来干,还是我自己来干?”

“劳驾将军自己吧。”吴句卑咕嗵一声,跪倒在地。

沈尹戍颔首,嘴角是一丝苦涩的微笑:“其实很方便的。谢谢你了。很方便。你这样大忠大勇的勇士,沈尹戍怎么没发现?沈尹戍有眼无珠啊!谢谢啦。谢谢!”

沈尹戍横剑割了自己的头颅,手提着自己的头,竟然又立了片刻,才摔倒在地。

土卒吴句卑哭了,浑身打抖。

他把左司马沈尹戍的头颅用那一袭征袍裹紧了,腋在了腰带上,抬腿就逃。

无影无踪。

除掉丢在战场上的成千累万的尸体,除掉还在焚烧着的楚军士卒之外,楚国军兵全部无影无踪了。

胜利了!

终于艰苦卓绝地获得决战胜利的吴军,没有欣喜欲狂,没有欢呼雀跃,甚至没有一个人脸上有一点儿笑容。

有一个士卒哭了,压低了声音,哭得很伤心。

一群士卒扶着戈,眼角也湿了。

另一些士卒嗨嗨地叫着,坐下去了,坐下就起不来了,索性倒下去,躺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

战场静下来了。死寂。

孙武在终于停止了厮杀的冬日的战场上站着,心中突然一片空白。他的征袍和犀甲都已被戈划破,在风中作响。他的脸上身上,溅上了血,现在那血污凝固了,扒着脸紧巴巴的,很不好受。他既不想去收拾军队,也不想重整旌旗,甚至连下面是否渡河破郢,如何渡河破郢,连想也不愿意想。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么站着,让宁静无边无沿地弥漫。他打了个冷战,这才意识到寒风到底是肃杀凌厉的。看看西边的天,白花花的太阳起了毛,刺得眼睛生疼。冷风送来了焚尸的焦糊的味道,他知道火攻的时日和战策,却不知道有多少楚军士卒被烧死。也不知道吴楚两边军兵到底有多少人再也不能还家。他忽然不忍心,或者说不敢再看一眼横陈在冰冷的雍大地上的那些年轻的没有生命的脸,残缺不全的肢体和覆盖在地上的污血结成的薄冰了。

你这是做了些什么?

你的兵法,就是用来置这些年轻士卒于死地的么?

你到底把应该置于死地的置于死地了,置于死地虽然不容易,可是你想置于死地他们就置于死地,真正地置于死地了。

他突然抑制不住哈哈大笑。

声音嘶哑而陌生。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不再去想什么生生死死。

他把眼睛望着灰土土的天。

忽然想起了遥远的漪罗,想起了漪罗的聪慧、美丽、刚烈和任性。那任性竟也是美丽的,想象中的漪罗笑起来是那样的灿烂,嗔怒的时候也是那般动人。可是,在漪罗到营帐中来的时候,你怎么会忍心赶她走?如今她在哪儿?是死?是活?哦,还有身怀六甲的帛女,不知如今在做什么,孩子生了吗?母子平安吗?是男?是女?是名叫星?还是月?想起这些,他的心有些发酸。

郢都遥遥在望了。

姑苏可是越来越远了……

他有点惊奇自己内心萌动着从来不曾萌动过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三个月来的战争太累人,太劳神,精神太紧张了吧?战争的过程,对于一位执著于兵法战策的将军,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每一个过程和环节的实现,都会因为“料事如神”和“用兵如神”而平添自信,对于将军,战争的每一次胜利都是致命的诱惑,可是一旦最后的战争结束了,结果却显得很苍白,不,岂止是苍白,他甚至感到空落、茫然和可怕。

忽然看见老军常跪在地上,脱下自己的衣裳,盖在长子甲的尸体上。老人用青筋突露的两只手,认认真真地覆盖着爱子那张失血的脸,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

他不想看。

他想走开,走到一边去。

“孙将军!”老军常在唤他。他回过头来。

老军常将那盖好的“尸布”掀开了:“孙将军,你看,我的儿子的伤口都是在前边,都是在前边啊……”

叫他说什么呢?

三个月里,老军常失掉了两个儿子!

他说:“来人!把常甲……不,把阵亡的将士全都掩埋了!”

他还是走了。

一抬头,看见千疮百孔的营帐前,还悬挂着“死谏”退兵的五将军的头颅,那些头颅已经干瘪了,似乎已经掏空了,只剩了五个空壳,五个干黄的葫芦,在风里悠来荡去。

他对一位士卒道:“放下来。”

士卒不解其意:“将军,你说什么?”

“叫你放下来就放下来。”

“放下来怎么办哪,将军。”

“愚顽!随你去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