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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六师起江东

孙武立在战船的船头,掠过淮河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打在他的脸上,拂弄着征袍。回眸望去,战船数百,千樯排阵;看看岸上,战车和步卒,遮天盖地。他的心情好极了,感到从未有过的勇武和力量在周身膨胀,有一种立即就要挥军厮杀,立即就要建立不朽功勋的欲望不可抑止。这才可以称作将军!这才是将军的气度!这才可以说一说豪气,肝胆,荣耀什么的。他的身后,是三万吴军,左右,又会合了唐蔡两国三万人众,总共是六万兵马,可以说是浩浩荡荡了。

阖闾走了过来:“将军观感如何?”

“一盘好棋。”

“加上蔡国和唐国的军队,约有六万之众啊!”阖闾道。

孙武笑笑说:“不是六十万大军么?”

吴王诧异:“何来六十万?”

孙武:“大王,孙武用兵以一当十。”

阖闾哈哈大笑:“哈哈,六十万,自然是六十万!寡人算是服了。将军说以援救蔡国为由兴兵,只消摆出个姿态,围困蔡国的楚军定然会回防汉水,去守楚国郢都的门户,唐蔡小国与吴军联合伐楚,定成气候,果然如此啊!”

“全赖大王英明。”

“将军的好手段,这回就尽情地使吧!”

说话间,一叶小舟从战船缝隙中游来,船上是蔡国昭侯和蔡将军鉴。

蔡国国君向吴王阖闾作了个揖:“大王,小国之侯这厢有礼了!谢谢大王,吴国威武之师刚刚溯淮西上,楚国军队就像乌龟一样缩回楚国了。谢谢大王拯救小国君臣百姓于水火!谢谢了!”

蔡侯满面是泪。

吴王阖闾冷笑说:“蔡侯,如今还去朝贡那竖子楚昭王吗?”

蔡侯心里一抖,忙道:“小国之君有眼无珠,只因为祈求安宁,三年前才去朝贡楚国。不料,楚国之君无信无义,派令尹囊瓦率兵包围了小国,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啊!如今,是大王的威仪为蔡国解了围,蔡国人已倾巢出动随大王伐楚,与楚誓不两立,大王信不过我吗?”

没什么可怀疑的,蔡侯的次子和将军鉴的独生子驰,都留在吴国做了人质,蔡国除留老弱守城,万余士卒全部上了伐楚之船。

吴王阖闾微微一笑。

蔡将军鉴喊道:“大王!孙将军,伍大夫,蔡国军兵悉听指挥,万死不辞。”

孙武说:“大王,可以下令三国之兵进发,去敲开楚国郢都城门了。”

伍子胥说:“大王可赴楚国王宫去观赏楚国女子的细腰舞了,还等什么?”

阖闾哈哈大笑。

阖闾亲自去擂动进军的战鼓。

蔡侯赶紧回到自己的战船上去了。他望着遮天蔽日的舟师和步卒,心里感到十分悲壮,以如此浩大的声势,兴师伐楚,可以说是石破天惊。看那滚滚烟尘腾举,看那水上万船齐发,他知道,唐国君王唐成公也和他一样,罄尽了国中一万多兵马来会合吴国大军了。吴国精锐之师,浩浩荡荡足有三万之众,也是倾巢而动,而楚国蛮野的士卒,总数要超过二十万!三国之军,一同兴师,一路风尘劳顿,与楚国争一日之胜。这对于蔡国来说,是孤注一掷;对于唐国,是孤注一掷;对于吴国来说,君臣士卒远离故国,在这肃杀的秋风之中,要与强敌楚军决一死战,何尝不是九死一生,何尝不是孤注一掷啊!

对于蔡昭侯来说,这是别无选择的。

作为一个小国国君,蔡昭侯活得并不自在。在蔡国,他一言九鼎,指掌之上是生死大权。在大国君王面前,他却又是臣子,是一棵蒿草,是一只甲虫。不定哪日,哪个强国之君生了气,兴师讨伐,就会把他和他的蔡国灭了。每想及此,不仅是夜不安眠,而且是脖子后面呼呼地冒凉气!他作为诸侯,平生最喜爱的便是奇珍异宝。从祖上开始,乐此不疲。几代人的搜索和收藏,的确是弄到了些美玉、名裘、宝马。这是他的福,也是他的祸,他终日担忧这些奇宝会被强国之君攫掠而去,而那时候,他的脑袋,恐怕也不会再长在脖子上了。有时候,他把自己关在藏宝的宫中,一关就是一整日,愁烦得茶饭不思,长吁连声。他不得不奔走在大国君王之间,弄些宝物去朝贡,以求依祜。即便这等于剜却他的心头肉,也不得不剜,不可因小失大。三年之前在吴国的太湖之滨,嶂山上,看孙武演兵,看那些不顾死活的兵士把雪亮的锋刃加在肩上,他出了一身的透汗。他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姐姐当做宝贝,敬配了吴王。可是,讨好了吴王阖闾,却又担心那楚昭王会不高兴。楚国的疆域,兵马,看上去都强似吴国。于是,他私下和唐成公商量,又远赴楚国去朝贡。他不承认自己生性懦弱,而是他那弹丸之国不能不叫他懦弱。他,蔡昭侯,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给楚昭王带上了一块佩玉和一件裘服,自己也穿了一件裘服,挂了一块佩玉,恭恭敬敬去献宝。十四岁的楚昭王,浑浑噩噩,小孩子得宝,心里十二分欢悦,立即穿了裘服,挂了佩玉,摆了豪华丰盛的宴席,款待蔡昭侯。

觥筹交错,得到如此款待,蔡昭侯看看楚昭王的裘服美玉,再瞧瞧自己身上的美玉裘服,十分得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席间,一位叫囊瓦的,不停地拿眼睃他,看得他心里发毛。这囊瓦官拜令尹,乃是楚国众卿之冠,最高军政长官,十四岁的君王对他宠信得无以复加,他轻轻地跺一跺脚,汉水淮水都要起风波的。这人身材如车轴一般强壮,满脸胡须如刺猬,一双老大的眼睛向外凸起,很小的瞳仁,很多的眼白,蔡昭侯看上一眼,身不由己地不寒而栗。

囊瓦向蔡昭侯笑。蔡昭侯忙接了笑,下意识地回避着囊瓦的“关注”。

囊瓦嚼着半生不熟的猪脚,捧着盛酒的爵来到蔡昭侯前,道:

“昭侯朝贡献宝,实在明智。大王欢悦,我等自然也高兴。来日有用得着囊瓦匹夫之勇的,只消一句话。”

“不敢。”

“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敢不敢的?——世传昭侯珍宝如山,果然不错。”

“哪里。孤陋小国,哪里有什么珍宝?”

“裘服佩玉不算宝贝么?”

“啊——聊表敬意,才献给大王。”

“昭侯身上穿的,脖子上戴的,不也是宝贝么?”

蔡昭侯一愣,琢磨出点儿滋味儿来了。

囊瓦哈哈大笑。

蔡昭侯如坐针毡。

囊瓦咄咄逼人地敬酒,蔡昭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觉得满嘴都泛着苦味儿。

囊瓦笑说:“昭侯身上穿戴的宝物,还打算带回去么?”

蔡昭侯完全明白了囊瓦的用意了。这囊瓦,凶顽,暴戾,贪心,而且毫不掩饰。但蔡昭侯虽为小国之侯,毕竟也是一国之主,尊严还是要的。他冷笑道:“昭侯向楚国君王朝贡献宝,已经献过了。承蒙大王不弃,设宴款待,无奈国事匆忙,昭侯又不胜酒力,就此向楚国大王辞别了!”

蔡昭侯要逃避。

囊瓦骄横地伸开两臂:“且慢!”

蔡侯随从将军鉴早已按捺不住,上前护着蔡国之君:“怎么?令尹难道要我蔡国之君当众脱了裘服,裸体走出楚国之宫么?令尹岂非欺我蔡国无人?”

囊瓦哈哈大笑。

“将军误会了。我泱泱楚国,实乃礼仪之邦,岂有轻慢一国诸侯之理?囊瓦实在是觉得昭侯应该尽兴。来来来,这位将军请!”

囊瓦说着,将盛一升酒的爵,换成可盛三升酒的觯,不由分说,举起连饮三觯。

将军鉴也奉陪三觯。

蔡昭侯向楚王作揖道:“谢楚王款待,昭侯拜辞。”

楚昭王说:“不必着急,寡人还没尽兴。”

一句话把蔡昭侯定住,他不敢动作了。

囊瓦笑了笑。

将军鉴年方二十,血气方刚,人也好胜,说:“既是楚国君王未能兴尽,本将军愿略施小技,以博众位一笑。”

楚昭王就喜欢这个,连声说妙。

蔡国将军鉴向殿堂之外走去,那里陈着一只三足两耳,圆腹巨鼎。这专盛五味的宝器,重有数百斤,平常须在鼎的两耳穿了木杠,由人抬着才能移动。煮肉时,按照习惯,可将猪羊之类牲畜,肢解为二体,七体,或者二十一体。今日,煮的是全牲,整个儿一头猪宰杀去皮后,在镬中煮熟,置于鼎中。青铜之鼎,加上整猪,分量之沉重,可想而知。将军鉴今日实在是气不忿儿,要逞一时之勇,全身之力,为蔡国挽回面子。他来到鼎前,双足叉开,两手抓住了鼎的两只足,运足了气力,大叫一声,举起了铜鼎,鼎中的沸汤,一滴未洒。

席上的人全都拍掌喝彩。蔡昭侯笑了,很得意。

囊瓦也连连叫好,道:“将军膂力过人,囊瓦佩服。待我也来试上一试,请勿见笑。”

说着,囊瓦走过去,单手去将那鼎提了起来举过了头。

将军鉴哑口无言。蔡昭侯脸白了,瞠目结舌。堂上一片喧腾。

囊瓦手中之鼎却不急于放下,只是擎着,好像是擎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山。鼎中有肉汤,随时都可能倾洒,人们在喧嚣之后,都不敢再作声了,都定定地看着那只鼎,害怕它倾斜。囊瓦面不改色,骄矜地环视四座,又把目光停留在蔡侯身上,大叫:“倘蔡侯赐我裘服佩玉,囊瓦可以一手举一个!”

这回简直是在威胁了,是在明日张胆地索要了。

蔡昭侯咬紧牙关不答应。

将军鉴手按长剑柄,随时准备在发生不测的时候拼杀,舍了性命救主。

楚昭王看得高兴,道:“囊瓦!寡人赐你黄金百两!”

囊瓦这才放下了铜鼎谢恩。

事情并没有结束,囊瓦并未善罢干休。宴席散了,蔡昭侯回到临时住所,想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忙收拾行囊,准备一走了之。不料,前门,后门,已被囊瓦派兵丁封住,蔡侯及随从被软禁了起来。

一禁就是三年!

后来,蔡昭侯才知道,唐成公此时此刻也遭到了同样的际遇,原因是因为成公到楚国朝贡时骑的“肃爽”之马,囊瓦看了眼红。唐成公不肯将马给了囊瓦,也被扣了起来。三年之后,唐成公的宝马“肃爽”,归到了囊瓦名下,牵到了囊瓦的马厩,唐成公才得以脱身。蔡昭侯本意是咬住了牙关,不舍其裘服佩玉的,经不住本国来看望他和疏通关节的卿大夫,苦苦央求他以国事为重,而且,囊瓦最后放出话来,一日之内,脑袋和宝贝任选其一。蔡侯只得忍辱挥泪,脱了裘服送给囊瓦。

佩玉没有给囊瓦,他要人带话给囊瓦:“除非玉碎,死不从命”。

囊瓦给蔡侯留了一半儿面子,没有再追要佩玉,放了一条生路。

蔡昭侯赶紧逃窜,出了楚国。

晓行夜宿,来在了长江上游,舟船北溯,便是汉水,依汉水北望,便是他的蔡国了。

三年受辱,三年去国怀乡,一旦望见汉水,蔡昭侯忍不住面朝北方大放悲声,嚎啕大哭。将军鉴也痛哭失声。蔡侯将那块佩玉拿在手中,把玩良久,忽然将玉掷入了江中。

“汉水苍天作证!寡人日后若再南渡去朝贡楚国,叫我像这块佩玉一样葬身大川!叫我不得全尸!天下谁能伐楚,寡人愿作前锋!”

将军鉴割破了中指,把血滴在江里,道:“他日再赴汉水南下,必为大王取囊瓦项上人头!”

这一天终于来了。这一天来得是如此的艰难!

起因是楚昭王寻隙派令尹囊瓦和沈尹戍率领大军团团围住了蔡国。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小小的蔡国,在狂妄的囊瓦戟下,难道不是一只一碰即破的鸡卵么?更何况,随囊瓦出师的沈尹戍,久经杀场,足智多谋,更使楚军如虎添翼。

蔡侯又到他藏宝的宫中去了,躲在他的宝贝之间,又大哭了一场。

思前想后,心如热釜。

默默地历数天下诸侯,而今能与强楚一争长短的,只有吴国了。

想到吴国,自然想到了将军孙武和伍子胥。

还有孙武那刃加于肩,流血如注,面不改色的士卒;还有那伍子胥指挥的大翌、突冒……威风凛凛的舟师。

蔡侯把将军鉴召到了他的藏珍楼,拉着将军鉴的手,看遍了他的奇珍异宝,说:“我请将军来,是因为蔡国存亡都在将军身上了。请将军突围去到吴国搬兵求助。你看——哪些珍宝能打动吴国大王的,拿去吧拿去吧拿去吧……”

生性软弱的蔡侯又泣不成声了,他说毕,看也不看将军鉴,狠了心,随他拿什么去朝贡。

将军鉴没动手。

蔡侯:“拿呀,为何不拿?”

将军鉴说:“君侯当务之急,不是要取悦于吴王,而是要取信于吴王!”

“我明白了。”

“君侯意下如何。”

“带……走吧。”

蔡侯只有一个儿子乾在身边,可是为了解燃眉之急,他也只有咬咬牙,让将军鉴带到吴国做人质。将军鉴咕嗵跪倒,说:“请君侯放心,君侯为蔡国交出了公子乾,我也将带上三岁的独生儿子驰到吴国去的——这才是为治眼前的疮,把心头肉也剜了呵,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说着,潸然泪下。

当夜,将军鉴率十余名单骑,拼命冲杀突围,去吴国搬兵。黑夜里,十余人奋力挥戈乱斩乱杀,不知是何等地艰辛卓绝,只知道骑兵全部阵亡,蔡侯之子受些轻伤,却活着,将军鉴抱着三岁的幼子驰,一根毫毛也未损。将军鉴一夜厮杀,人已变了模样,浑身上下,到处是戈伤,虽未伤及要害,也是血迹斑斑了,头上的兜鍪早已不知去向,脸上糊满了血痂,唯眼白和牙齿是干净的。他的战马连累带伤,倒下再也起不来了。他自己,像一片落叶落在了吴国君臣面前,晕倒了。吴王阖闾命人给将军鉴喝了些热汤,将军鉴跪倒刚要说话,阖闾道:

“寡人知道蔡侯会派人来搬救兵,不必嗦,倘蔡侯不再朝三暮四,寡人将发兵救蔡,并联合唐蔡之军,共同伐楚!”

将军鉴一连给吴王叩了九个头。

“大王恩泽蔡国,恩泽天下!小国将军决心已定,不灭楚军,死不还家!今日,我将蔡侯的次子公子乾和我三岁的幼子带来,留在吴国做人质,大王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明鉴蔡国君臣之心了。无论楚军是否解蔡之围,蔡国君臣都将与楚军决一雌雄。倘来日我战死沙场,三岁的驰儿留在兴盛的吴国姑苏,死也瞑目了!”

阖闾点头。

孙武道:“大王,蔡国将军的幼子三岁,尚不知事,请大王恩准孙武之妻帛女代为抚养。”

阖闾称善。

孙武立即于点兵之隙带将军鉴与其幼子驰回府,引父子二人见了帛女。

帛女见驰儿幼稚可爱,抱在怀中。蔡将军鉴叫道:“驰儿,还不跪下!”幼童扑闪着大眼睛不解其意。

蔡将军鉴一把将幼子抓过,捺倒在地,说着:“你这不懂事的孽障!”自己也跪下了。孩子被喝斥,又被按着,吓得哭了起来。

孙武道:“将军快快请起!何必行此大礼?”拉起了将军鉴。

帛女也急道:“快起来,折杀我了!”

孙武说:“孩子才三岁,乳臭未干,知道什么?你不要按着他的头了!”

蔡将军鉴:“小国将军三生有幸。出师决死之前,能把幼子托付给二位,二位便是幼子再生父母,请二位赐驰儿姓孙,举家感谢不尽。”

孙武:“何出此言?何必改姓呢?”

蔡将军鉴叱道:“驰儿!快叫爹娘!”

孩子不懂,只知抽泣。

“叫哇!”

孙武说:“算了算了,将军,把你的孩子暂存在这里,凯旋之后,就领回去,不必认爹娘,也不必更名改姓。孩子还是你的孩子。”

鉴说:“孙将军,蔡国君臣受尽楚人囊瓦的凌辱,我已经决心以死相拼了!”

孙武笑了:“你和我一道出征,你以死相拼,让孩子也改了姓,你就可以担保孙武走上沙场,一定会保个全尸?一定会安然无恙?”

帛女眼睛湿润了:“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孙武:“我是说,不管男人回来与否,孩子——还有妈妈!妈妈也还会想他的儿子!”

鉴说:“实不相瞒,孩子的母亲……已经被我……杀了,她,她不让带走三岁的驰儿!”

谁也不说话了。沉默。

帛女已经忍不住泪了:“你们真是——铁石心肠啊!”

孙武说:“夫人,就请你替将军鉴抚养些时日,待战后再让他领回去。”

帛女看看三岁的驰儿,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小娃娃哪里知道事情如此严峻,竟然在地上捉了个小小的红瓢虫在玩儿。帛女将孩子抱过来,给孩子擦干了泪,说:“交给帛女吧,我知道怎么疼这没了母亲的孩子!”

将军鉴很感动,着急地说:“驰儿你一向伶俐,怎么就不知道叫一声爹娘呢?”

“爹!——娘!——”叫出来了。帛女哎哎地答应着。

蔡国将军鉴说:“驰儿有福,又得重生父母。孙将军,此去伐楚,我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再无牵挂了,就是头颅掷地也义无反顾!”

“好了,驰儿在此,放心就是。军情紧急,不要再做儿女之态了,孙武即刻去点兵救蔡,将军还要做向导,走吧!”

孙武欲走。“长卿,你等一等!”孙武回过身来,诧异地看着帛女。

帛女道:“长卿,你平日忙于国事,忙于训练士兵,帛女不愿打扰你。今天……不同了,我得让你知道——你知道帛女身怀六甲了么?”

“噢……”

“三个月了。”

孙武:“请夫人恕我粗心。”

“我无意以此来羁绊将军,无意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来让你分心。只是想说一句,将军决胜沙场是国家的大事,但请多多珍重,珍重!”

孙武深受感动:“我——知道了。”

“来日孩子落生,还得请将军赐个名字。”

“生子如星,生女如月,但愿母子平安!孙武就此告辞!”

孙武转身便走。将军鉴跟着。两个男人头也没回。

帛女一直目送着两个人走远了,不见了。

谁也没想到,聪明伶俐的孩子会自己溜了出去,先跑出一段路,在拐角等着,等到大人走过了,躲躲闪闪,跟在了他的父亲将军鉴的后面……

军情如火,三军很快集结,从吴王台下出发。

三岁的驰儿竟然钻到了队伍当中,哭着喊着找他的爹。驰儿抱住一个士卒的腿,叫一声爹,看看不足,又去抱住另一个士卒的腿。行进着的士卒无暇顾及,忙不迭地躲避着这个声音嘶哑的又惊又恐的孩子。当驰儿被一队士卒甩在空地的时候,将军鉴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将军鉴。

“爹,爹!……”

驰儿扑到了将军鉴的身边,终于抱住了父亲的腿,“爹爹别扔……我,带我……回家!爹爹!”将军鉴又爱,又怜,又气,又急,还有“恨”,怒斥:“滚开!你到这里来找死啊!”说着,举起了他那有力的巴掌,却又不忍心落下去,只好掰开孩子的手,打他的手掌心。

那只小瓢虫,红红的,从指缝间落下去了。

孙武来了,接过了泣不成声的孩子,搂在怀里。鉴还要理论:“孙将军,别管他!”

“走开!”孙武喝道。

将军鉴只有退后。

孙武把地上那只小小的红瓢虫捡起来,放在驰儿手心里,让孩子捏上了小拳头,又给孩子擦了擦泪。

他抱着孩子从成百成千的士卒面前走过。

他看见熙熙攘攘的前来送行的士卒的亲人之中,帛女来了。

他隔着人群,把孩子递给了帛女。

他回过头,跳上了战车。

他的战车疾驰出城,在城外又是夹道的姑苏乡亲来相送。在人群之中,他忽然看见了向他招着手的,正在叫着什么的美丽的——漪罗。

他赶紧把头扭到了一边。

他不敢再去看一眼漪罗。

他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阵惆怅,连他自己也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到战车跑出好远的路,威武,豪迈,悲壮才推开了不合时宜的柔情和惆怅。他这时候,渴望一场激战,渴望速战,渴望顷刻间横扫楚军,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容易的,伐楚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空前的战争……

吴军西行北折,后来又溯淮水而上。正如事先预料的那样,楚军很聪明地撤了蔡国之围,回到汉水对面去了。于是唐、蔡之军在淮水与吴军会合,阵容迅速壮大起来。不仅孙武情绪激越,因为三万军卒扩大成六万,三军将士都振奋,都表现得喜形于色。蔡昭侯和唐成公,同仇敌忾,一再发誓表明心迹,唐、蔡之军誓师,歃血为盟,吼叫声惊心动魄。一时间军士们行走时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兵戈闪烁寒光,谁不是求战心切?谁不是渴念厮杀?谁不是希冀早日破楚,早日凯旋?

陆军变成水师,水师又转化成陆军,三国军队汇合之后,为了寻求与楚军决战,在淮河转弯处,孙武将军和大王阖闾、伍子胥一起走下王船,指挥千军万众弃舟上岸,向南进发。他们迅速乘上了兵车,各军的日月军旗,也顷刻间在淮水之滨飞扬招展,士卒们分归于“旌”“行”“两”“伍”,浩浩荡荡的人马刚刚还是水军,哗然一变,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中,变成了陆军。随着艰苦的行军跋涉,随着战场的迫近,将士们一步步走向实际,心情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会师的激昂毕竟是暂时的。誓师的激动人心,也不可能代替战争迫近的忧虑。

战车上的大王阖闾一言不发。

雄心勃勃,可是也忧心忡忡。

空国远征,孤注一掷,对于阖闾来说,胜则奠定会盟诸侯的大业,败则元气大伤,当初拜孙武为将,急切要兴兵伐楚的激情,已为务实的忧虑所取代。

六万兵力与二十万强楚决战哪!

楚军有囊瓦之勇,有沈尹戍之谋,他们会如孙武所预期的那样,在两军隔河相望之后,楚军将听命调遣,渡过汉水,以孙武安排好的战场来决一死战么?

孙武的脸上看不出未来的胜负。

平和。泰然。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必须掩饰。

因为,他如果在眉睫之间稍稍流露出一点儿骄矜,喜悦,彷徨,疑虑,忧愁,都会影响阖闾的抉择。现在的问题是由他来指挥大王,而不是由大王来指挥他。他在他的《孙子兵法》中已经说得很清楚:“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他首先面对的不是强敌,而是君王。

将军们呢?

伍子胥是不用说的,他的《伍子胥水战兵法》,孙武读过,击节而赞叹。伍子胥勇也过人,谋也过人,只是显得比任何人都更焦急。急于破郢,活捉楚昭王,报父兄被杀之仇,这人的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了。

夫概已领兵独当一面,还是笑吟吟的那种神秘莫测的模样儿,只是偶尔在目光中掠过一丝对阖闾不以为然的态度,这人会不会在关键的时候自作主张,独行其是?

太子终累过于懦弱,忧心忡忡。

王子夫差又过于狂傲,一切都不在话下。

伯嚭太会看君王眼色,太善于随机应变了!

孙武也必须与这些王亲和大臣周旋,指挥若定。

军队沿豫章的开阔地带,向汉水驰奔,一路将飞速穿越桐柏山脉和大别山脉,一路将连续闯过大隧、冥、直辕三个隘口,才算进入了楚境,才能面对汉水,和楚军隔河相望。

孙武眯了眼睛,在奔跑的战车上环视豫章大地。

秋日的风正在大地上运行,扑在脸上有些许的凉意。他是如此地熟悉此地的山川草木。三年前,也是秋天,就在这儿,他的军队同楚国军队展开了一场浴血之战。为了准备和实施豫章之战,他失去了同爱妾漪罗重叙旧好的机会,为了策划这场破郢之战,他又失去了同漪罗再度相逢的机会,那时,他派田狄去罗浮山接漪罗回府,执拗的小女子说死说活也不肯随田狄而回。他知道,漪罗只能由他亲自去“谦和”“恭敬”地“请”,才“请”得回来,可是他没有办法,一别又是三年!三年哪,一千日夜,在这架吴国的战争之车上旋转颠簸,竟然连回味一番漪罗那明眸皓齿的工夫也难得!三年前,在这豫章大地上,披着兕甲,持着铜剑,常常是枕戈而眠,连兕甲的缝儿里都爬满了虱子!连豫章的草叶间都染上了血腥!

好一场豫章之战哪!

他在这儿挥动吴军主力,忽然间三面包围了楚军,只留了一个缺口,这正是兵法中“围师必阙”的战法的演示。楚军仓皇间只朝那缺口逃窜,他的军队乘势掩杀,成千成万的楚军将士,扑倒在地,血流如江。楚军戟伤,戈伤,箭伤,几乎全是在后背!现在那些堆积盈野的尸体何在?莫不是已经化作了泥土?

豫章战胜之后,回师途中又顺手攻克了楚国在此地的最后一座城池——巢城,活捉守将公子繁。现而今,那城池早已归属吴国,楚军踪迹何处有?那一战之后,大王阖闾跃跃欲试,打算乘胜攻楚入郢,他劝说阖闾稍安勿躁,豫章一带已经扫尽敌军,已经成为坦途,楚国的门户已经打开了,最后破楚的时日不远了,民众劳顿,不可久战。阖闾耐着性子,依从了他。他策马离开豫章的时候,曾经回眸一望——天地间毫无生气,连飞鸟的踪迹也没有。

三年后,今日,他旧地“重游”了。

又是秋天。树叶开始枯黄,秋日的太阳在烟尘中像一枚红红的鸡卵。

大王阖闾忽然问道:“孙爱卿所想何事?”

“臣想的是——故地重游。”

“唔,三年前在此地可是大获全胜啊!将军的兵法真是无往而不胜。”

“大王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寡人何忧虑之有?寡人有将军在,谈何忧虑?”

驾车的马身上蒸腾着汗气,驾车的侍从嗓子也有些嘶哑了。

太阳在向下坠落。

阖闾沉默良久,又问:

“爱卿,楚国军队果然会听凭调遣,前来决战么?”

“大王何忧虑之有?”

“啊!哈哈。是啊,是。是。”

队伍飓风一般进入大隧山口,上弦月升起来了。山中荆棘丛生,藤蔓缠绕,乱石嶙峋,昏暗中行进艰难。虽是这样,还是行进到接近午夜,冲出隘口才传令吃些干粮,枕戈露宿。孙武未来得及休息,胡乱吃些东西,便到各旌去查看巡夜的哨兵和各营的士卒。所到之处,许多的熟人熟脸,不少兵士都是不止一次随同孙武行军作战了。孙武以能一一唤得出士兵姓名为快,士卒以被孙武认识为荣。

一名老军须发花白,正与两年轻兵士相依歇息,见了孙武,立即要起来施礼,孙武按住老军:

“不必多礼。老伯嚭三度与楚作战,也算是吴国的功臣了。”

“将军记得战不死的老朽?”

“你不是常么?”

“啊——正是老军常。谢谢将军还记得我这垂老的士卒。哦,将军拜将的时候我就在军中了,那时候将军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年少得志啊。”

“弹指之间,孙武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看起来,孙武是否还要老一些?”

“实言相告,看上去将军该有四十上下。不过,俗话说,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老伯嚭才是姜桂一般老辣。”

老军常让孙武说得心里很高兴很熨帖,忙推醒两个年轻人,说:“常甲、常申,快些给将军磕头。将军,这是老军的两个犬子,申十七,甲十九,我对他们说,跟着孙将军会有出息的。将军日后多提拔。申是将军‘多力’徒卒,敢死队;甲是将军挑选的‘利趾’徒卒,善走。”

孙武看着两个年轻得在午夜天色下脸上放光的兵士,微微颔首,正待离开,听得老军常啊呀一声,左臂竟被一条突然袭来的毒蛇咬伤。孙武不由分说,过去将老军常被蛇咬处用剑切开一个十字切口,俯身便一口一口去吮了蛇毒,再吐将出来。老军急得头上冒汗,连声喊道:“这如何使得?快些砍了我的臂!砍了我的臂!”孙武不应,吮净了老军常臂上的蛇毒,老军常已经是泪流满面,拉着两个儿子噗嗵跪倒:

“将军……老常父子三人,唯有战死才可报答将军之恩!……看来,我的两个儿子是不会活着回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