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异客事件的处理只花了半天的时间, 可能还包括把人召集起来的功夫,然后大家各自回到岗位, 该干嘛就干嘛, 为此受到最大干扰的反而是远道而来的精灵们。
受到术师接见,得到了那个几乎能颠覆世界的消息, 希雅他们是震惊的,迅速将消息回传的同时, 精灵们又对来到之前已经听过他许多事例的术师感到困惑。此事将掀起无数惊涛骇浪,作为直面那位君主之人, 这位术师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他将这次会面的收获写成信件寄给了精灵女王,然后将精灵们安排到学校去, 进行一到三个月的基础学习, 在他们将己身技能与这边的知识体系连接起来后, 再视情况让他们参与工作。
这和他们来之前的计划没什么不同,即使知道可能会冒犯,精灵希雅还是忍不住问:“非常抱歉,您……是否对这些事……早有预感?”
术师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她,语气很温和,“是的。”
因为您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吗?就算希雅只是个普通人类, 她也绝对不会把这句话问出口。但术师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问题,他用一种安抚她挣扎的温柔口吻说:“只是一点不太可靠的人生经验而已:如果一件坏事有可能发生,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
“您在这里的作为,就是在为此准备吗?”她小声问。
“不是。”术师说, “一直都不是,只是为了我们自己。”
精灵们很利落地收拾行李搬去了学校宿舍,下一个是斯卡。
斯卡的来意十分简洁明了。
“你真的不打算干点什么?”他问。
“我们做不了什么。”云深说,“作为一个经济实体,整合地区已经占用了我们目前的大部分资源,而且除了距离遥远的精灵,我们还没有跟周边国家和地区建立可以信任的关系,对他们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的了解全都来自间接情报,而且都是不太精确的口述,他们对我们知道的恐怕更少。我们目前得到的信息还不够让我们主动接触他们。”
“人类是靠不住的。我也不觉得那些长耳朵靠得住。”斯卡说,“我们什么时候干掉拉塞尔达?”
他对面的人类平静地回答,“他们不主动攻击,计划就不需要变动。”
“你真的将指望放在眼前的这点部落人身上?”斯卡问,“他们能给你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能够被你用上?”
“这要看我们能怎么把人组织起来。”云深说,“就算是以战争为指向,数量也并不一定是战斗力的保证。”
“所以你一直在准备武器?”斯卡问,他是知道目前的军火储备的。
“不是为了这些准备的。”云深说,“不过任何事业的根本,最终还是落到人身上。”
斯卡沉吟片刻,“你有没有听过裂隙那些怪物的故事?”
当然是没有,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洲的孩子都是靠着这些教导来完成自己的世界观,不过这显然跟云深是没什么关系的,不知道也无关紧要,所有的未知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似乎都是一回事。
发现问题,了解问题,提出方法,解决问题。
“那个远东之主,现在应该叫做魔王的……”斯卡问,“他千里万里弄了个会说话的影子过来,特地告诉你身边的那个裂隙物种这件事,肯定不是为了让他也高兴一把对吧?”
云深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直接说明目的,至少有一点,他不希望墨拉维亚站在人类一边。”
“多此一举,”斯卡说,“我可看不出来那个银发的怪物有这种女人的好心肠。”
云深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斯卡啧了一声,向后靠在座位上。
对自己的力量越了解的生物对危险的感知就越敏锐,何况狼人的嗅觉本来就比常人强一些,斯卡有幸没赶上见识那位世上最强的天赋者,不过连那位魔族之王都要专门拜访的大人物早就在这了。大概只有那些遗族人能因为银发青年和黑发的术师首徒的关系而真心喜爱他,但基尔曾经私底下跟斯卡说过,那个“人”身上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其实术师也没有“人味儿”,年轻狼人们在自己的小团体里还低俗地猜测过术师是不是连人最基本的欲求都不需要了,可那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斯卡很少跟墨拉维亚接触,他能够容忍修摩尔,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这个老祖宗好像和这个怪物处得还行,免了不少他们打交道的功夫。这可是很重要的。
被那双美丽得惊心动魄的眼睛注视,甚至有时只是被目光扫过,斯卡都会感到另一种惊心动魄。他清楚这里有高阶生命对他这样的普通生物自然而然的震慑,另一部分,则是那个“人”是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做了……一片树叶,一截枯枝或者一段蛛网什么的,随时可以随随便便弄掉的东西。“他”用现在这个样子对差不多所有人客客气气的,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正常,更……有意思。
斯卡觉得自己很正常,至少颇有自知之明,不太喜欢在一个目中无尘,而且有这个资格目中无尘的家伙面前招摇,也不太喜欢他经常在自己眼前路过,就算不可避免。
至于另一位,如果是在上辈子他还长着软软绒毛的时候——近年来发生的变化太多,搞得斯卡过去的那些日子跟现在比起来前世今生一般,也许他对史诗传说还有点好奇,但在黑发的术师这个神奇近于幻想的人物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道路之后,又有个恐怖传奇突如其来地体贴通知你,就在不久之后,有个你们拒绝不了的大惊喜正在等着你们所有人——
“我不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玩意,让我跟做梦一样,”斯卡对云深说,“不过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大概你能比这世上的其他人更有办法。”
云深看了看他的脸色,“你受到了影响。”
“我跟你们这些物种不太一样。”昨晚没睡好的斯卡说,“我可讨厌死有什么家伙比我强得多,还等着对我不怀好意了。”
“我有一个分散注意力的方法……”云深说。
“什么?”
云深说:“我们可以谈谈工作。”
这确实是让人迅速回归现实的好办法。
斯卡心力交瘁地走出办公室,与一名银发青年擦肩而过。(被)沉迷工作十分有用,斯卡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刚才与自己点头致意的人是谁,他有点惊悚地顿了一下。
和斯卡一样,“墨拉维亚”这个裂隙生物刚才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云深对墨拉维亚的到来毫不意外。上午结束的短会只得出了明面上的结果,有些话还没有到公开讨论的时候,云深心里有个会后谈话的名单,墨拉维亚的次序在很前面。
“我不太擅长独立思考。”这是银发龙主坐下后的第一句话,“我习惯本能。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
云深等待他的答案。
“人类将来很难生存下去,”墨拉维亚说,“我该提早作出决定。”
“您作出决定了吗?”云深问。
“我认为我可以将这个问题交给你。”墨拉维亚真诚地说。
云深:“……”
他的黑眸和那双不属于人类的金色眼瞳对视了片刻,才说道:“您在犹豫,是担心自己的决定最后会伤害那个孩子的感情?”
墨拉维亚几乎是愉快地承认了,“只有你才知道怎么让他变得高兴。”
“我知道了。”云深说,“关于这件事,您只要同样照着自己的本能选择,这是您的权利,其余的事并不太重要。”
“你不需要我的力量吗?”墨拉维亚问,“不需要我的继续守护吗?”
“直到您决定离开为止,已经非常足够了。”云深说。
“那我的孩子……?”墨拉维亚期待地看着他。
他也会有自己的决定,云深想这么说,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会有一个尽可能两全其美的结果。”
墨拉维亚露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如果有其他正常人在这里的话。
“你没有对我说任何谎言。”他说,“但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你一开始就认为我会离开吗?”
云深看着他,轻声说:“因为我只是个凡人,所做的也是凡人的事情。”
凭借剧本一样的相遇而获得的东西,对云深这样文学素养贫瘠得只记住了固定套路的人来说,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必然的分离。
“你可以借用我们的力量。”不仅仅是他的,“你不是已经和那个孩子共鸣了吗?”
“您知道,那是不一样的。”云深说。
墨拉维亚看了他一会,“确实不一样。”他说,“所以,你已经开始做好了和一整个世界战斗的准备?”
“如果冲突不能避免,唯有竭尽所能。”云深说。
塔克拉屈指敲了三下门。
“请进。”
他推开半掩的门,微风带起纸张,云深抬头看着他,塔克拉说:“待会一起吃饭?”
云深说:“好。”
他来到办公桌前坐下,翻开木质文件夹,把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记录放到桌面,“现在只有这点。”
云深略略翻看过,然后放回桌面。
“龙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偶然事件。”他说。
塔克拉叼着坐下时顺手从旁边柜子里摸出来的糖条——别问为什么云深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放着这个,把文件夹当做垫板,沙沙在纸上写下只有他自己明白的速记符号。
“裂隙时代……两百年前的那次战争是一次试探攻击,从通道入侵的物种体型和能力呈现梯级分布,当时‘异界人族’的统治者是亚斯塔罗斯,他在生命形式上和其他异界人族有所不同,在位期间一直维持着有效管理,战争的发起和结束都和他相关,龙的来到也和他相关。”云深说,“这是一个跨度超过两百五十年的长期计划,计划的最终目的是解决异界人族的生存危机。”
裂隙魔族——或者说异界人族,因为在墨拉维亚的描述中,那个世界的高阶生命们同样自称为人,他们掌握的力量相对于这一面世界的天赋者,在强度和使用方式上都有极大差别,连数量都极具优势,天赋者在这里是人群中的偶然现象,在另一侧却是与生俱来。绝大多数异界人族都居住在浮空城中,远离环境恶劣的地面,但未能真正解决问题,危机是属于那面世界的所有生物的。
迁徙势在必行。
虚空没有能够离开的通道,即使有,那也是龙,而且有可能是黑龙主这种级别的生物才能通过的,墨拉维亚为什么最后落到这面另作分析,异界人族逃离灭亡的最优选择只有一个,而上次并未大肆入侵的原因,是在先行验证中发现了许多具体问题。从一个世界迁徙到另一个世界,开辟安全通道只是障碍之一,目的地原住民的习俗和态度完全无需考虑,不过风土——绝大多数生物生存所需的空气,一种元素成分的浓度差异都将导致不同后果,还有土壤和动植物内部的物质组成,只要异界人族摄取能量的方式仍是进食,就要面对这些问题。
异界人族的身体素质相当强大,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两个世界差异的影响,但他们有耐心用更长的时间等待,以营造更好的环境。这是目前能够假设的,最接近亚斯塔罗斯行为模式的解释。
塔克拉放下笔,“这可真是为了要命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计划最有可能的制定者,和最高执行者的亚斯塔罗斯展现出了异界人族的决心和行动力,在占据力量优势的前提下仍能如此筹划,这种意志恐怕比他们的力量更值得敬畏。
“听老人家讲一讲过去的故事,做一做怪物图鉴,加几个训练项目……”塔克拉问,“别的再等着瞧?”
“教育组那边可以增加一点课外读物。”云深说,他想了想,“需要插图。”
“我来?”塔克拉问。
云深看着他。
塔克拉的眉毛轻轻挑了起来。那些看惯他嘲讽脸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同样的动作,他能在另一个人的面前作出这样近于天真的样子。我不行吗?他用表情这么问。
“你能想到那些生物是什么样子,”云深问,“只要听他们描述过?”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玩意。”塔克拉说。
云深轻轻点了点头,“遗传的记忆。”
“对。”塔克拉说。
片刻后,他说,“我有一半不是人,至少。”
“那是混血。”云深说,“不管哪一个世界,像我们这样的都自称为‘人’,何况……”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生殖隔离。”
“包括‘裂隙魔族’?”塔克拉问。
“包括。”云深说,“我们去吃饭,顺便聊一聊?”
塔克拉和云深一起收拾好东西,高高兴兴地和他出了门。
范天澜走进房间时,云深靠在沙发上,是他熟悉的,也是当日与亚斯塔罗斯相对的位置,双手叠在身前,微低着头,合着眼睛。
范天澜走过去,绕过沙发站到他身后,双手滑过他的黑发落到太阳穴上,过了一会儿,云深睁开了眼睛,他抬起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微微侧过头,范天澜俯身下来,充满光泽的辫发垂到云深的颊边。微凉的光滑质感从相贴的地方传来,还有熟悉的气息。
“你什么时候回去?”云深问。
“我不想回去。”范天澜低声说。
云深笑了起来。
“工作还是要做的,不过在这之前……陪我坐一会儿?”他问。
他的黑发青年不会说不。
冬日宁静的午后,窗外的积雪反映着天光,敞开了窗帘的室内光线柔和而明亮,空气微凉,云深一手支着扶手,倚着压满了芦花的靠垫,温柔地看着正在认真寻找话题和他闲聊的幼龙。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眼神,他只是想和他多相处一会儿,所以也不太注意对面的青年说话时偶尔的停顿。
在说话的时候,范天澜也同样注视着他。那双和他父亲不同,但同样在美学上超越了凡俗的黑色眼眸有时也会给人很大的压力,但在云深看来……
他眼中的范天澜大概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即使终有一天,他会送他离开,而不是让他看着自己离开。
人生短暂,却总有许多分别时刻,当然,也会有重逢的时刻,等待有时候有结果,有时候不会有结果。
——至少要有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