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即将结束。
阳光从广阔无垠的天空之上洒落,却不再是连一丝阴影都容不下的纯白明亮,仿佛被微风吹走了严酷的热度。零落的光斑落在潺潺流水上,沿岸垂枝照水的细小浆果染上了成熟的颜色,脚爪纤细的鸟儿压坠了枝条,叼走最尖头的一颗果实,借着反弹之力振翅而上,风托着它的灰羽在树梢间跳跃,林木的枝叶摩挲,树涛起伏,长风拂过森林与山峦,经过灰线般若隐若现的道路,越过乡村腐朽的茅屋,绕过城镇宗教建筑的尖顶,推过成片即将成熟的田野,在跨过护城河的桥梁上打了个旋,低矮的城墙不能阻止自然的步伐,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和风冲淡了城市街道上令人头晕的味道,连水沟里的尸体都得享抚慰。石板铺的宽敞大道两端旗帜飘扬,森严的楼馆背后,在广场上年轻人们汗湿衣背,手持藤盾,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地与同伴相互格斗,汗水随着发丝甩落,灼热的血从心脏烧向全身,只有有力的清风带来些微凉意。风声擦着石头的狭小窗户过去,沿着地势和和高大的建筑物曲折回绕,终于来到一片开阔之地,风势在此猛然增强,几乎是呼啸而上,将一路上的植物刮得东倒西歪,连蚁队般在阶梯上爬行的奴隶们粗糙的麻布短裤都吹得微微鼓起。强劲的气流盘旋着,沿着山势向上攀登,直到顶峰,如被无名之物牵引,龙卷般的气旋裹住了四条接天而去的锁链,在几乎有手腕粗的铁段弯成的铁环勾连而成的铁索抖动的摩擦声中,那个汲风而上却无法肉眼所见的存在周围隐隐约约出现了云气的漩涡。
脸色苍白地将自己死死锁在铁索之上的法师把半个身体都挂了上去,即使脚下是已经被法术加强过的木材,在这条索道上移动的人连奴隶都在腰间栓着带锁扣的绳索,身为地上生物的天性让恐惧对每个人都如影随形,法师们能够站着已经说明了他们的勇气,几乎所有的奴隶都是跪着在索道的阶梯上爬动,任何一个稍微能让膝盖离地的人都会被提到最前方,这条通天之梯的正在建设的部分去。在那里,往前一步是虚空,大地在人的眼前脚下铺展,河流是远方闪光的丝带,山峦犹如土丘,高大的树林看起来如同一从茂密绿草,在细绳一样的道路上搬运材料的奴隶像真正的蝼蚁……
恐惧几乎是不能被克服的,索道刚刚开始铺设的时候,向上生长的速度比现在要快得多,随着高度的增加,事故开始出现,奴隶们变得越来越胆怯,连法师都不能幸免。威胁人性命的不仅仅是高度,维护法师、工匠甚至于已经熟练的奴隶们的生命的绳索只在索道上有用,一旦人由于恐惧抑或失误一脚踏出道路,落进环绕着索道的强力气旋之中,为奇异法阵所引动的自然伟力能把人像搓制绳索一样拧卷起来,这时候将人固定在道路上的绳子会变成一种严酷的刑具,结果如果不是绳索被绞断,是人的肢体被绞断——如同那位可怜的法师大人所遭遇的,人们很不容易才把他的遗体拼凑起来。
但在恐惧的同时,在这前所未有的高度看到的壮丽景色也震撼着人类的心灵。如果说法师和奴隶们在这方面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也许是奴隶们总是瞧着下面,法师们总要仰望高空,只是注视着那里,他们知道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是没有任何财富以及力量能够取代的,那来自裂隙时代的,被最强大的英雄从另一个世界带回的遗迹,也是他们要在这个世界再度呈现的奇迹。
在被拓宽加长过的登山之阶上,奴隶们被轻甲持矛的士兵呵斥着驱赶到道边,让他们身后的贵人们得以不受阻碍地拾级而上,宽大的阶梯上散落着今天掉落的砂石和木屑,干涸的血迹点缀其中,奴隶们淌着热汗和热血,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窥视这一群高贵的大人,在其中一名着甲佩剑的高挑女人身上惊讶地停留,随即被更严厉地抽打到低下头去。
索拉利斯将一缕落在腮边的长发挽回耳后,目光从天上落到周边。
在不是很久的以前,这处位于城主私人领地之中的山丘,还是一处绿树环抱着茵茵绿草,有一座精美的凉亭供高雅人士远眺景致的所在。如今绿树已经被伐倒,作为燃料化为飞灰,草皮连着泥土一同被掀到了山丘脚下,岩石白惨惨的核心从泥石之中被剥离出来,形成如今他们所见的峥嵘模样。
“只有一条道路恐怕不够。”她说。
“很遗憾,我们没有更多的法师了。”血色双眸的皇子说,“格里尔消化黑石王国需要相当的时间,所以我们需要耐心。”
“在这个时候,我倒是希望那些锁定忠诚的手段对法师们也一样有用。”女团长说,“陛下虽未要求时间,但身为无能的后辈,我们也实在不希望让他老人家在城中等待太久。”
在呼呼刮过耳边的风声中,兰斯皇子轻轻叹了口气。
“我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忐忑,”他说,“他对我等似乎并无期望,反而令人不得不竭尽全力。”
他这样说着,索拉利斯看着他的侧脸,从那双如同鲜血凝固的眼中看到的,却是野心的光芒。
低缓的台阶不多时到了尽头,山丘的岩石核心被剥出来之后,某种令人惊叹的力量推平了岩心,造了一个人为的宽阔平台,在布于平台周边的诸多熔炉拆除之后,平台的中央出现了一座极其巨大的铁质底座,从底座向着四边伸展的桁道曾经是铁水流淌的炉槽,高温的金属汁液浇铸出一人高的黑沉沉的铁座,但这仅仅是地面可见的部分,还有一半位于岩石之中,铁液一直蔓延到基座外的裂隙,在地面填充出法阵的纹路。连接天地的索道一端固定在这个锚点上。
站在桁架的影子上,兰斯皇子注视着这条索道,久久不语。
在那不可见之处,停留着一座城,曾经属于魔族最强大的战将之一,后来归于传奇皇帝。第一次见到那座城堡之时的震撼停留在每一个有幸得见的所有人心中,哪怕只是注视着记忆中那座城堡的影子,那来自异界的荒蛮和强大也让人不禁疑问,此时此世的天赋者们如此孱弱,裂隙时代的战士和法师们即使再强十倍,对上能创造和控制如此造物的对手,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奇迹,才令那一丝胜机出现,并且在那样的混乱之中被紧紧抓住?忆起法塔雷斯陛下身上那数百年未愈的恐怖伤口,以及身负如此重伤也不曾因此低弱的生命力,似乎能够得出某种解释,然而为了长生之术,中洲上不知多少天赋者与王公贵族作出多少努力都只得到了失败的结果,甚至于如今存世的最强大的亡灵法师都斩钉截铁地说“不必永生,人类的寿命过百已经是奇迹”,因此,除非舍弃人类的躯体——正如现在的诸多炼金术师们正在尝试的。
“那么,远东之王呢?”兰斯皇子问。
“……”亡灵法师短暂的停顿之后,低声问他,“难道从未有人怀疑过,那个男人有并非人类的血统吗?”
即使有此怀疑,同样无人敢向那位陛下探究。那么,还有什么途径能够让人探索其中之秘?
有的。
他的骑士团团长正在和在此地监工的法师低声谈论工程的进度,没有人来打扰兰斯皇子的思绪。
只要能得到——至少是控制云天上的这座城,即使得不到他期望的秘密,一座移动要塞的价值已经超过这世间几乎所有的权力,只要有它存在,意味着任何权力都垂手可得。不过,他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今已经从人类的城市回到他孤独的城堡的那位陛下,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活到如今,是在留恋着什么,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索拉利斯已经得到了所有可以控制的信息,她转头看向她效忠的皇子,略略等待之后,她低声问:“您想上去吗?”
不是指登上索道,而是真正前往那座隐匿之城。
兰斯皇子没有马上回答,他还记得法塔雷斯陛下离去的背影,虽然他允许了他们建造空中之桥,并且给予他们另一种前往那座城堡的方法,但无论兰斯还是骑士团其余人士都有自知之明,在未有成之前,不敢轻易打扰这位陛下的休养——也许是对这座虚空之城的控制?毕竟这座只剩下一个核心城堡的城市是被陛下一路“牵”来此地,并且暂时固定在此的。
“不。”兰斯皇子说。
索拉利斯点了点头。
“这样够了。”兰斯皇子说,他转身向山下走去,“关于这项工程,我想向那位客人再请教一些东西。”
索拉利斯将目光从天空之上移回。
“虽然那是一位价值出乎意料的客人,”她跟随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轻声问,“但是,如果他所言之事为实……”
“在这个世界真的有龙存在吗?”兰斯皇子低声复述,然后他笑了起来,“若是有,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这头龙又是为何而蛰伏呢?”
索拉利斯没有说话,只是在眉间折出忧虑的纹路。
“我会依照约定将他送走,如果他能接受,那么让一两个可靠的,我们的人与之同行也无不可。”兰斯皇子说,“若是那种神奇生物真实存在,也许我们正在准备的许多事情都要因此发生变化,但是这世上的未知之事数不胜数,在危险还未发生之前,我们能做的唯有坚实我们所能依靠的。比如我们头上的这座城。”
“远东之主确实是个狂妄而又强大的家伙。”索拉利斯说。
“但他仅仅派出一人穿过大半个世界追寻虚幻的脚步,我也难以判断这是他的自信还是轻慢。”兰斯皇子说,“继续向西只剩下荒野之地,我祝愿他好运。”
索拉利斯点点头,但眼中依旧带着思索的神色,与殿下不以为意——或者只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更重要的事占据而产生的态度不同,她作为武者的本能始终无法安定。来自远东的人士本身已经足够罕见,那个男人看似呆板孱弱,却几乎是毫无损伤地横穿了大陆,直到被他们的一支斥候小队发现,然后带到面前。他展示了自己作为术士的身份和能力,并且向他们坦陈了远行至此的目的,虽然在讯问的过程中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反抗,但那个男人的眼睛……
索拉利斯想起那双眼睛。
与兰斯皇子的血眸不同,那仍然是一双人类的眼睛,在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也能够表达出人类的情绪,如同他的身体也有血液温度,也需要通过食物补充能量一样。索拉利斯有一种曾经略略提及,却没有被任何人重视的感觉,这个男人缺少了作为人类的涉及本质的什么东西,以至于他的言语和行为都有一种奇异感。但她无法指出她感受到的那种极细微的异常存在的任何迹象,只能始终保持着对他的观察。她不止一次对那个男人动过杀意,却始终未能下手,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这个男人的身份,远东君王确实只派了一人来完成寻找一条龙这样惊人到荒谬的目标,但他也不吝于在这名臣子的身上留下一个强大的独有印记,没有人知道触动这个印记,会引起那位两百年来最强大的黑发天赋者什么样的报复,尤其他的力量并未因年岁增长而衰落,甚至有越来越强的趋势。
而在他们需要进行的诸多纷繁事务之中,这个男人确实不占重要位置,索拉利斯将他的存在再度压进意识的角落,陪同兰斯皇子回到驻地。
半个月之后,一个瘦削得有些惊悚的异国男人被两名骑士押出城外,入城的吊桥嘎吱嘎吱收起,一名骑士解下他双眼之上的布条,然后打了个响指。那个男人茫然混乱的眼神立即变得清醒冷静,他看了一圈眼前的环境,然后转头看向身后的石城,最后才落到两名骑士身上。
“你们……是我的旅伴?”他按着额头,慢慢地说。
骑士没有吭声。
“我接下这个礼物。”这名面容寡淡的术士说。两名骑士对视一眼。
术士低头从胸前拉出一根坚韧的皮绳,手指托着不起眼的链坠拇指轻轻摩挲它光滑清凉的表面,“我耽搁了一些时间。”
这句话之后,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他身上发出,两名骑士齐齐退后半步,将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在渗人的错位声中,他们惊异地看着这个原本痩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人迅速增高胀大,不过片刻,他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肌肉几乎撑破衣衫,连眼神都让人感到极大压力的武士。当他再度回头时,骑士们又再向后退了一步,那匹驮着他出城的煽马反而向他走来。
这名曾经是个术士的男人捋了一把煽马的脖颈,低声说:“我的新伙伴,载我最后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