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会议室里没什么人,黑发的美貌青年坐在黑色长桌前,低头在纸上写字,完成一张的同时,他两指按在纸面,向前一划,纸牌滑行一段距离停下,和桌面的其他成品以一种惊人精确的秩序排列成行。
这是一种能让多数人的眼睛感到舒服的景象,不过没过多久被干扰了。一只手,带着茧子和些微疤痕,在桌面轻轻一抹,收走了一半以上的纸牌。
塔克拉像花瓣一样把它们展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范天澜仍然低着头,笔尖在纸上流利移动。
“今晚他要见那些人。”塔克拉说,“你我都要参加晚宴。”
范天澜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不言自明。
塔克拉笑了起来,他弯下腰,手肘撑着桌面,纸牌在他手中归为一叠,被他推向中间。
“《疯狂国度》。”他说,“再下一个是什么?”
范天澜停了下来。
“取决于你们的选择。”他说。
“我们的选择?”塔克拉问,“难道与你无关?”
范天澜将一张空白纸牌拿在手中,他的声音很平静:“与我何干?”
一片安静。
塔克拉整个上半身都压在桌面上,他看着他,眉毛微微压低,眼神比任何时候都锐利。
“你说与你无关?”塔克拉说,“他知道吗?”片刻之后,“他知道。”塔克拉自己回答道。
他站直身,从对面绕过来,走到一半时靠在了桌子的边缘,他看着眼神冷淡的范天澜,“他知道。所以他给了你这些……作业。”
范天澜没有回答。这也不需要回答,这是他和那个人之间的事。
塔克拉一手撑在桌面,又看了他一会,然后笑了起来,“你是他最麻烦的学生。”
范天澜抬头看向他。
“难道不是吗?”塔克拉说,“你不是走得比我们任何人都快吗?你已经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只有你能跟随着他,看见那个‘世界’的完全面目。而且你拥有足够的时间去见证它是否会实现,然后,这个世界变得乏味了,虽然它们本来不太有趣,但在那之前和之后,显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凡夫俗子还在你的眼中吗?”他问范天澜。
世界在每个人眼中的面貌都是不一样的。对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世界”这个概念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不存在,他们的一生被固定在某块土地上,起作劳息,挣扎求存,他们生存和死亡的规律如同日升日落,反复循环,几乎不见改变。也许曾有人仰望星空,但璀璨群星的光辉织出的往往是虚幻而短暂的神灵阴影,追寻世界真实的理想的火光只在极少数人脑中闪烁过,那些杰出人物努力的结果也许能照亮一段历史,也许湮灭于黑暗,难见踪影。除了那个人本身,在他来到之前,永远不会有人想象到还有这样一种力量能够以这种方式介入这个世界——来自亿万人,如地层崩裂一样爆发的,在历史之中冷却的智慧结晶在一片荒芜之地落地,名为“科学”的种子在一批同样荒芜的头脑之中生根,即使目前仍在萌芽和孕育,但与死水般的外界相碰撞的未来却很快会到来,这是值得期待的。
这是塔克拉不喜欢范天澜的根本原因。
他因为那个人找到了比生存更值得他投入的生命的其他意义,而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仍然是个人类,却已有非人的自知。人间之事他已了解,毫无新意,天上之事只有冰冷的知识在脑中盘旋,却又无一实物可以触摸。所以无论他受到多少人的尊敬服从,仍然显得孤零零的,只有在那位身边的时候才有真正的安宁平静。
远远不能称之为悲惨,却足以吸引对方大部分的注意力。
塔克拉思考着,然后神情发生了变化。他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几乎算得上宽容的,一种成熟大人的笑容。
他直起身,走过去,经过范天澜身边时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真是个小鬼。”
然后他走向会议室的出口,推门而出,步伐轻快。留下范天澜独自在桌前,对这个有点烦人的同伴向来敷衍冷淡的脸上非常难得地出现了别的神情,并且只用一个符号能概括——
“?”
帝都的使者团来到人类的聚居地的时候,正是日和夜的交界,在晖红的暮色中,晚风拂过田野,短暂休憩之后,他们换了另一种钢铁怪物的坐骑,听着金属撞击的铿锵声,鼻端飘荡着煤烟水汽,在路旁高大立柱上耀眼明灯指引下,一路行往远方的华灯璀璨之地。经过数不清的整洁精致远胜于撒谢尔原住地所见的建筑,宽阔的灰色道路不断在他们眼前延伸再延伸,在光明不逊于晨日的路旁,偶尔有似乎拿着武器的守卫巡过,从路旁高大的房屋透出火彩亮光的大窗户中也会有人探出头来,看着他们一行经过。那些一晃而过的好奇面孔中有人类,也有狼人。
最后,他们在一处看似宫殿的群落前停了下来。
高大的兽人们从这个怪模怪样的坐骑身上走下来,轻微地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同时仰头看着这片被木栅栏包围起来的庞然大物。
这是唯一一处与他处有明显界限的场所,虽然围墙显得十分寒酸,被魔法灯具照亮的广场地面看起来仍是土壤的质地,而且广场只能说略有规模,远不如围绕在广场四周的那些方方正正的巨大建筑令人感到压迫。不过压迫感也许只是因为它们的黑暗,除了路灯,只有寥寥数个窗口亮着灯光,但与如同被光明笼罩的其他所在相比,那点微弱亮光看起来和黑暗一样如同不怀好意。
兽人们再度想起关于那名人类术师的传闻,绝大多数的传闻都是关于他的力量,剩下的有描述他“单薄瘦弱,看似凡人”,也有形容他“有如黑夜噩梦,仅是目光便能泄露力量,摄人魂魄”……然后,站在木头大门前的两名黑发人类向他们敞开了道路。
“族长和术师已经在等待了。”引路的灰狼笑着说道。
使者队伍中有些兽人不安地交换了眼神,想要说话,却在前方狮族含着怒火的眼神警告之后安静了下来。接着他们同样安静地走进去,经过两排矮房,穿越泥土广场,沿着惨白屋檐下的宽大走廊前进,一路上净是一模一样的木门和高大窗户,一些物件的边角在黑暗中显露,被兽人们的目光一一滑过。
最终他们见到了一处灯火通明之所,一步跨入门厅,黑暗立即被抛在身后,厅中已有数名人类等候,只是一眼望去,这批身份不凡的兽人便能判断他们绝非简单人物。一名高挑丰满的人类女子走上前来,露出迷人微笑,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路途辛苦,欢迎诸位来到。”
为首的狮族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从其余众人身上一一划过,狼人和缺乏力量气息的人类被他略过,他看了几眼角落一个俊美非凡的尖耳人种,对方看起来脾气温和地向他微笑致意,最后落到那个唯一一个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短发细长眼睛的男人身上,接着对方站了起来,停顿一下,狮族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一同转过去,看见墙上一扇大门被从内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在他们出现的瞬间,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无论在何种场合,在何种人群之中,这几人都不会令任何人忽略,虽然首先被注意到的将是那两名看似人类,容貌绝非凡世可见的青年,但只是一个眼神对视,来自帝都的兽人们战栗地确认了真正的“人类术师”——那不是人类或者血肉生命所应有的眼眸,仅仅凭借这双眼睛,关于此人的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而这个人正向他们走来。
帝都使者们用极大的意志力忍耐了后退的冲动,包括那两名虎族,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投以敌意,位于最前方的狮族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才在对方开口之前沙哑开口:“久仰大名,人类的术师。”
对方微微一笑,“欢迎,诸位。”
他也使用兽人的语言,声调十分柔和,如果他不是有那样一双眼睛,他的神情也是温和的,而不是旁边那头黑色狼人那样,面无表情,眼神……和狮族对上的时候,两个人的眼中似乎都能射出刀剑,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不过狮族很快退让了,他记得自己的来意,他们不占优势。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斯卡·梦魇冷冰冰地说,“在此之前,让我好好招待你们。”
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想要和他们干上一场,但实际上,他们确实被招待了一场丰盛的晚宴,即使没有音乐和歌舞,连侍从都由宴会的参与者兼任,胃口不佳的使者们还是吃了不少。宴会平和地结束之后,他们被领到楼上,分别住进了几个舒适的房间。
直到第二天醒来,他们用房间内部一根管子里流出的清水清洁完自己,被同住于此的灰狼带去一个面积很大的食堂,在众多的人类和狼人之中领取了早餐,吃完之后离开这里,到真正能够谈论正事的场所去。在路上,他们见到了更多的人,他们在泥土广场,在走廊,在建筑的每一层,在那些透亮的巨大窗户背后活动,昨夜的阴沉景象像幻境,充满耳畔的喧嚣生气勃勃。有些人注意到了他们,但好奇很快被圆润的钟声打断了,使者们看到那些年轻的人类和兽人迅速地回到那些窗户背后的房间之中,经过底层的时候,他们看见所有人都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背后。
“他们在干什么?”使者之中有人低声说。
“他们在上课。”走在前方的耳尖的狼人说。
“上课?”
“学习知识,接受教导。”在灰狼说话的时候,一些显得同样年轻的人类也进入了那些大房间,他们走到最前方的矮台上,然后所有桌子背后的人都站了起来,一阵整齐的口号吓了使者们一跳。
在他们又整整齐齐坐下时,灰狼说:“他们只是在问好。对传播智慧的老师,我们理应有这样的尊敬。”
狮族难得地正视了这名狼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还能是什么地方呢?”狼人笑道,“这里是‘学校’啊。”
他们又见到了那位术师,在一个非常干净明亮的房间里。窗外的夏日晨光从植物的枝叶折**来些许热意,即使有了昨晚的铺垫,在见到那个人类的一刻,刚吃进肚子的油脂食物和短暂步行带来的热量都变成清凉的寒意沿着脊背流淌下去。
“请坐吧。”那名人类说。
狮族在和他隔了一个位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只有三个人和他一样选择坐下,其余兽人选择站到墙边。
“我知道你们想要和谈。”斯卡·梦魇说,他弹了弹手里的纸张,“反正你们没有其他选择。”
狮族沉默以对。他对这头魔狼说过类似的话语,那时他们还在帝都,老族长威胁斯卡·梦魇之后,他曾劝说这名族长“认清自己的地位,不要过高估计自己的力量”,并且给他透露了一些消息,虽然现在看来像一个笑话,元老院却似乎认为这是十分堪用的交情,家族之中的其他人也迅速地合力将他拱上了新族长的位置。他其实并不喜欢以这种方式得到注定要属于他的权力,却又对能够提前十数年难以拒绝,他并不像帝都中的某些人那样惧怕承担责任。最重要的是,他认为事情仍有余地。
“有人犯下了错误,他们受到了惩罚。”狮族终于说道,“你们也展示了力量,这种力量能够让你们理所当然地得到更多。”
他迅速地扫了一眼静静聆听的那名人类,看向斯卡·梦魇,“作为战败者,我们不会再做愚蠢的事,而作为战胜者,你们理应提出要求,好让我们能够赎回俘虏。我认为我们可以有交易,既然你至今对帝都的那个座位仍然没有兴趣——这里已经能让您过得比任何人都要高高在上,那些远方的土地想必也不会让你多么渴望?”
斯卡·梦魇看着他,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我确实对那个位置毫无兴趣,可不是因为那些原因。倒是土地,我现在觉得它们也许比我过去所想的更有价值。”
狮族沉思了片刻,“这可以商量。”
“哦?”斯卡说,转头看向身边的黑发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