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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精灵知道那幽深纯美的浅金色泉水究竟有多深,即使树精灵下沉的速度并不算快,他们在水面上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阿尔瑟斯每一缕飘荡的细软发丝,但明净如冰,却不知何时变得比任何宝石都坚硬的泉水表面完全阻挡了他们的救援。
尖利的警哨打破了圣地的宁静,附近的所有精灵正在迅速赶来,泉边的高等精灵们用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尝试去打破凝固的泉面,所有人都心急如焚,以最快的速度将另一位殿下带到一旁的精灵甚至没有注意到,阿尔兰德也低下了他的小脑袋,脚丫后翘,伸着两只小手去够不远处的水面。
“不行!殿下这样危险!”
发现了这一点的精灵慌忙把他抱走,阿尔兰德嗯嗯唔唔地叫着不断回头,而他此时身处泉眼的兄弟就像一只小小的甲壳类动物,正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扑腾着,众人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刚刚觉得树精灵下降的速度有所减缓,那个孩子却停下了动作,仰起了脸,用像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得对不对的迷惑表情看着他们。
——然后又往下沉了一点。
于是他又开始蹬着短腿慢慢扑腾。
精灵们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他们不清楚泉水之下的树精灵能否听见他们的声音,只能尽力呼喊,希望他能够坚持下去,至少在唯二能够直接接触泉眼的陛下和亲王来到之前……清风拂过成林的精灵木,摇荡的枝叶摩挲轻擦,铃音回荡起伏,夹杂着精灵们不再轻盈的脚步。
“殿下!”
“亲王殿下!”
西梅内斯亲王没有过多的言语,“退开。”他沉声说。
高等精灵们迅速从泉眼上离开,亲王将佩剑插在泉边,一步踏上了水面。
力量扩散的风压拂动着亲王的金发,光滑的波纹在他脚下一层层扩散,他走到泉水中央单膝跪下,看着还在水下慢动作的树精灵,向他伸出了手。淡淡的晕光从水中透出,之前牢不可破的障壁像是没有存在过,随着泼溅的水声,亲王非常顺利地滑了下去。
聚集在水边的精灵们站在圈外,紧张地盯着泉水,努力观察水面之下的情形,精灵木的枝叶在他们头顶摇曳,风涛回响,如柔和的絮语。
神情焦急的女王停下了脚步,看向手下,一根树枝从旁边伸过来,勾住了她的袖子,她抬起头,眼光投向半空,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精灵木正在生长。
宝石一般的绿叶一层又一层地从新枝上萌发,洁白的花苞如同星辰闪烁,花叶交织汇聚,已经在时光中停伫不知多少年月的精灵木正以惊人的速度伸展着它们的枝叶,那些坚硬而纯粹的叶片与花苞在风中互相撞击着发出细碎又宏大的声响,越来越多的精灵抬起了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森林核心发生的重要变化。
阳光穿过精灵木叶令人窒息的绿色,在砂地和泉水表面投下繁复华丽的光斑,幻境一般的光线随着树木的生长不断变换,本应无形无质的阳光流水一般在枝叶间流淌折转,犹如一条金色的溪流倾泻散落,形成了令人目眩的光雾瀑布,在波荡的泉水表面泼洒出一片灿星华章。
精灵们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女王也几乎无法离开视线,但她所看的并不是泉水,而是另一个方向,在其他所有精灵都无法企及之处,在这片无有一刻不受阳光眷顾的土地上,挺直秀颀的林木尖稍,绿玉般的精灵木叶不断向之伸展的地方,风和云聚集了起来,白色的云层堆高层积,形成了一个庞大得令人畏惧的形体,更遥远的高天,薄纱一般的云气漫卷浮移,云纱铺展,犹如翼横青天。
是龙。
那是绝对不容人错认的形态,如此地巨大,威严而不真实……穿行在林间的微风带起了女王的长发,没有精灵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就像感应到了她的目光,龙首所在位置的云层缓缓垂了下来。
完全由云雾组成的躯体是没有眼睛的,女王却几乎无法移开视线,云形巨龙那不可捉摸的注视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偏移了一个极细微的角度,转向了金色的泉水。
龙咧开了嘴角。
然后它消散了。
云层崩解,云絮四散,连云絮也溶于长风,晴空依旧如洗,就像从未存在过之前的异象。阳光继续不受阻碍地洒落,在精灵木自然的姿态交错而成的巨大环形正下方,赐福之泉的水面再度起了波纹,首先露出水面的是树精灵头顶的绿毛,然后才是全身湿透的亲王,水流沿着他的长发和衣饰不断淌落,树精灵被他环在身前,塌下来的短发盖住了他的小眉毛,倒是头顶那几根绿毛倒是仍旧精神地耸立着。随着他们的跋涉上岸,泉水水银一般加速滚落,没有一滴在他们身上驻留。
亲王一手撑在砂地上,稍微喘了口气才抬起头,精灵木的变化是如此剧烈,连他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只是看了一眼,他就低头将阿尔瑟斯横放在膝上,一手一下一下地轻按着他的脊背,阿尔瑟斯噗噗吐了两下,却没有吐出来什么东西,然后他挣扎着努力抬起头来,左右歪着脑袋,用那双湿漉漉的绿眸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遍布四周的精灵。
早已回神的精灵女王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捧起了阿尔瑟斯的脸颊仔细查看,如果只看外表的话,阿尔和之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而力量触丝所探查到的内部……女王轻轻皱起了眉头。
她遇到了屏障。
作为同源所出,和这两个孩子自出生至今的保护者,树精灵对他们的信赖,使这两个孩子在任何方面都不会对他们设防,一次意外不会改变这种关系,那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同级力量的本能斥力……可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在这张天真依旧的小脸之下?
她看向树精灵的另一位监护人,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希尔?”
西梅内斯亲王也端起了阿尔瑟斯圆润的下巴,让他把嘴巴张开,又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之后才说道:“他喝下了太多的泉水,需要再看看。”
……他并没有遇到阻碍。
“你的身体呢?”女王问,赐福之泉是他们的生命之源,被人类称为无所不能的奇迹之水,泉水所蕴含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纯粹,以至于没有一种生物和异体之力能够在其中停留,只有源出于此之物,也就是树精灵及其血缘直接关联者能够接触。只有需要极大力量进行成体转化的树精灵才能消化未经稀释的源泉,潜入泉水深处是连精灵女王也不能轻易尝试的,西梅内斯不仅曾经是最强大的树精灵,支持着他这副躯体的血液也正是来自泉水深处,即使如此,短短的救援依旧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
阿尔瑟斯伸手抓住了一缕垂到他面前的金色长发,亲王的额饰和发环都已不在,和他身上所有带着力量的金属宝石一样,泉水的排斥是如此彻底,它们消失得像从未存在过。
“没有大碍。”亲王说,“发生了什么事?”他问的是精灵木的变化。
“现在还不知道,”女王说,“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亲王停顿了一下,“将仪式延后吧。”
“只能如此了。”女王轻声说。
一旁的精灵将阿尔兰德带了过来,两兄弟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又亲亲密密挨到一块去了,看到殿下在表面上依旧健康活泼之后,紧急集合起来的精灵们也被遣散了。虽然精灵木剧变的疑惑存于每个精灵心中,但除了来自森林本源旺盛蓬勃的生命力,他们没有感觉到更多的东西。只要阳光和星空依旧,他们总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等待答案,他们所信任和爱戴的王者也总会给他们一个答案。
精灵女王却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找到真正的答案。
无论精灵木本身,还是她刚才所见的云态龙体都让她感到不安,即使精灵木可谓她的母体,但她从未在自己所知的精灵历史中见过任何类似的记录,精灵木的生长就算以百年计算也不见多少变化,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爆发……风云塑造的龙形也毫无邪恶之意,她甚至不敢肯定那个形象是否真正具有生命,但作为一名王者,她知道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有极少数才能将事情带往好的方向,更多的是对现实的阻碍,干扰,以及——
灾难。
女王不由自主地看向窝在亲王怀中的阿尔瑟斯。
仪式延后的消息很快就传递给了森林所有的外来者,这让宾客们大感意外,又过了几天,负责接待他们的精灵进一步用柔和的态度表示,由于无法预知的变故,树精灵的成年仪式无法再公开,同时他们不得不请客人们提前离开森林,女王对此也感到非常遗憾,赠送的精灵木叶只能聊表歉意。
与此同时,任何想要穷究和进行“探索”的对象都被精灵卫队以严厉的手段处置了,很多人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个温和优雅的种族残酷的另一面,微妙的是,对此感到真正意外的人并不多。虽然神光森林的主人如此作为没有让那些流言平息,甚至很有可能因此向着更广的范围进行更扭曲的传播,但精灵们并不会真正在意这些,森林是他们的家园和领地,树精灵是他们的希望,只有这些才是重要的。
何况当屏障再度开启,外面的世界就不能再干扰他们了。
兰斯皇子比帝都的贵族更早地接到了神光森林异变的情报,精灵们的存在对中央帝国一直都有重要意义,但对某种意义来说已经远离权力中心,自得知肯特将在春天造访森林就取消了行程的他来说,除了探究和推测,他已经没有更多想做的了。虽然精灵女王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梦,可“树精灵”这种天生就拥有非常理的强大力量的生物,即使数量稀少到最多只同时只存在过两位成体,作为人类的兰斯仍然觉得他们存在本身就破坏了平衡。
想到在这里居留的另一位人物可能也许会对这个有些兴趣,兰斯皇子决定自己亲自将情报送过去,陪同他的美艳依旧,重要的是可靠也依旧的索拉利斯团长。
“意外吗,发生过一次,就不会只有一次。”女侯爵走在他身边,“在去年之前,谁会想到居然有人能在精灵的领地上偷走一个树精灵,而且把他送过半个大陆?让人不知该感叹想出那个计划的死者是个天才,还是那些精灵承平太久,以至于犯下这样的错误?”
“只是凭空猜测的话,你认为森林里会发生什么?”兰斯皇子问。
索拉利斯抬眼望了望天花板上的壁画,然后说道:“如果不是又一次被偷走,也许是小孩子贪玩受了伤吧。”
“哦?”兰斯皇子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我以为你会有更复杂,更‘贵族’的猜想。”
“比如精灵内讧,因为孪生兄弟不同的支持者分成了两派,或者精灵女王难舍权力与美貌,将继任者的成年时限后延,以寻找稳固统治的方法……之类的故事情节?”索拉利斯说,“那只小东西长得太有趣了,怎么能让这些无趣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呢?”
“只是看长相?”兰斯皇子也想起了那只幼小的生物,他笑道。
“不然呢?神光森林一旦闭锁,我们就得不到任何可靠的消息,他们干这个真是在行。”索拉利斯说,“我很乐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卡拉米迪那群蛆虫,但如果这些精灵有这样复杂的头脑,他们在两百年前就该对那顶皇冠俯首称臣了。”
“虽然你的用词并非褒义,但我也没有感觉到你对那些精灵的恶意。”兰斯皇子说。
“对那些美人来说,那些人欲的存在不过是污浊。”索拉利斯说,“纯粹其实是最高的生存智慧。”
“我在某种程度上认同你的说法。”兰斯皇子说,“毕竟人欲也同样能够非常纯粹,而且他们不去争夺,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东西……或者已经失去了足够多的东西。”
兰斯皇子他们进入会客室的时候,一名红发的侍女正弯下腰,为坐在窗前的那个男人戴上柔软的黑色小羊皮手套。她的神态是如此专注,连皇子和骑士团团长这样两位贵族的来到都未发觉,完成之后的微笑又是如此甜美动人,让人很难察觉不到这位少女真正的感情,法塔雷斯的侧脸却依旧冷淡,在红发侍女有些慌忙地向兰斯皇子他们行礼离开之后,他就将那双只是赘饰的手套脱了下来,丢到一旁的木桌上。
兰斯皇子看着他的左手,森冷的白骨袒露在外,筋肉和白骨连接的部分不管看多少次都谈不上一点美感,和这个男人身上其他可怖的伤痕一样,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时代的印记,这是这个男人的荣耀,也是他的伤痕。
法塔雷斯的名字太过传奇,已经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位与他们一同自异地归来的客人的真正身份,但他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就算全然无知,也会有人本能地被他吸引……法塔雷斯陛下在历史上从来不缺少爱情,虽然他似乎对此从不热衷。
“也许我该为您更换一位侍女长了。”兰斯皇子说。
“换上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婴儿吗?”法塔雷斯说。
能够不畏惧这位王者威势的普通女人确实不太多,兰斯皇子从善如流,“那就算了。我刚刚收到一条消息,陛下,是关于神光森林的——他们的树精灵再度出了情况。”
法塔雷斯终于朝他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