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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付云一脚踩进门内, 踩到了一块柔软的织锦地毯上。

这是一间雅致的书房,临窗一张黄花梨木大案,摆放着洮河石的砚, 善琏湖的笔。墙上挂着吴道玄的神仙图, 怀素的狂草贴。

这不是普通人住得起的地方,付云却对此太过熟悉, 他在这里几乎渡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期。

一个端着水盆入内的宫女, 哐当一声打翻了手中的水,欣喜万分地跪伏在地上, “殿下,殿下怎么回来了?”

……

入仙山修行多年的皇长子突然回宫,消息迅速在这个沿海小国的宫城内传开了。

此刻一身云纹素袍,头梳道髻的付云居于静室内。

双膝盘坐, 两手于身前抱诀。

这本是他从小到大最为熟悉的姿势, 但不知为何, 在熟悉的家中, 他的心却总是不能宁静。

只不过回家探亲,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焦虑感?

但他从来都是一个十分克己自律的人。即便心中再煎熬,依旧努力调息入静。

在定境之中,下意识让神识覆盖出去, 以期能寻找自己心不静的根源所在。

神识如潮水一般铺陈, 不远处的回廊上, 两个宫女捧着食盒边走边悄悄说话,“世上怎么会有殿下这般的人物,我看到他一眼, 心都要醉了。这趟回来,他不再上山了吧?”

再往外一些, 弟弟付珍所在的宫殿内,两位内侍面色凝重。

“可有打听仔细,皇长子为何突然回来,是不是从此便要长居宫中?”

“皇长子自幼文武双全,又接了仙缘,在百官心目之中声誉极高,若是他觊觎东宫之位,殿下危矣。”

“再派人去,务必要盯紧那边的一举一动。”

宫殿的另一头,母亲的寝殿内,弟弟付珍正腻歪在母亲身边讨要一件心爱之物。

“坐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副模样。”皇后推开他,嗔怪道,“你大哥回来了,多和他学学。你但凡能有你兄长的一半,我也就放心了。”

付珍并不恼怒,笑嘻嘻地说话,“我才不要,哥哥那是要做神仙的人,我哪里比得,我不过是母后膝下的一只猴儿,平日能逗母亲开怀一笑便行啦。”

母亲宠溺着伸出手指在他额心点了点,“你啊。”

再远一些的宫学内,年迈的先生吹着胡子冲一群背不出书的小豆丁发脾气,“当年皇长子在学堂的时候,就没有一篇背不出来的文章,从未让夫子这般劳心,尔辈如何不引为楷模?”

刚刚被打过手心的小皇子、小皇女们嘀嘀咕咕,

“大哥,大哥,是我们的楷模,这话我从小都听腻了,你们说大哥真的一次都没被夫子打过手心的么?”

“皇长兄是神仙,可以不用睡觉,当初想来是要比我们学得快一些。”

“我宫里嬷嬷说,皇长兄七岁就把四书通读了。”

“我也听说神仙都是不用吃饭,也不用如厕的。所以天天读书,不容易惹夫子生气。我就老在学堂上想去解手,刚刚才被夫子骂了。”

“这样看起来,做神仙好像也没什么好处。”

付云将神识收了回来,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宁静,反而有一种更加窒息的束缚感。

“师尊,弟子这是怎么了。”他坐在黄庭之中,在心中问自己的师长,更问得是自己的内心。

黄庭之内景物变幻,仿佛回到那个草木恣意生长的逍遥峰。

一身青衣的师长依稀出现在眼前,叹了口气道,“云儿,你什么都好,只是把自己束得太紧了。你可以放松一点,不用这般日日用功,和师姐师弟们出去玩一玩好了。大比这种事,我们逍遥峰是否第一其实不打紧。”

付云不解地想道。我自小得师尊教导,倍浴师恩,自然要在大比中夺魁,好让师尊引以为傲才是弟子所为。

师尊笑着说,“师父喜爱的,是云儿你这个人。而不是你身外的这些光环。即便你不拿第一,也是一样是师父心中引以为傲的好徒儿。”

一旁高处的树叉上,坐着一个啃着苹果的女孩,“小小年纪,学得那么固执干什么。在这里,我才是师姐,你一个做小师弟的,只要安心玩耍就可以了。”

付云看着那张被烟灰熏黑的面孔,心中咯噔响了一声。

在他眼前的一片静水中,缓缓升起了一扇被粗大铁链交错紧紧锁住的门。

付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拉断了那条沉重的枷锁,推开门向内走去。

……

穆雪坐在她熟悉的工作台边忙碌着。

银色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屋内,照在屋子角落里那些堆积成山的大大小小傀儡上。

穆雪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工作了多久,师尊的命令似乎还没有完成,她还必须长长久久地不断地炼制下去。

但她并不因此觉得烦躁和疲惫。待在这样安静无人的空间,和这些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傀儡们为伴,是一件令她幸福而安心的事。

不用搭理那暴躁贪婪的师父,不用面对那些因为嫉妒而扭曲的嘴脸,也不用冒着危险和恐怖的妖魔战斗。

只要这样耐心地,安逸地,慢悠悠地制作着自己喜欢的东西。

没有人会来吵她,也没有人会来伤害她,

永恒地享受着这份孤独的滋味。

她专注地将一块灵石放进手中小小傀儡的胸膛,像是给它装上心脏一样。

完成了。

穆雪松开了手,那傀儡睁开了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中转了转它小小的身躯。

窗户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开阔,更多的月关洒进来,银屑一般涂抹在凌乱的桌面上。

“感谢你,我的主人。”小小的傀儡双手抱拳,向穆雪行了一礼,又伸手过来牵她。

穆雪拉着那细细的小胳膊,整个人从地面上漂浮了起来,被小小的傀儡拉着,顺着窗子飞了出去。

屋子中那些陪伴了她无数岁月,几乎是她所有心血化成的大大小小傀儡全都动了起来,跟在她们的身后,排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夜空中的明月飞去。

地面上那些人类活动的星火越变越小。天空的星辰逐渐触手可及。

傀儡们拉着手慢慢凝聚到了一起,汇聚成一条赤红的游龙,龙吟响起,游龙转动灵活的身躯,载穆雪于龙背,摇水云天,一路向星辰璀璨的苍穹深处扶摇而上。

“我这是怎么了?”穆雪问道。

身前那只小小的傀儡拉着她,蓝色的眼睛如星辰似溟烟,“您以术入道,已得证天魔,自此以乾坤之体,握阴阳之柄。脱苦海,出迷津,再不需受世间之苦啦。”

“是吗?我得证天魔了吗?”穆雪多年心愿得偿,心中高兴,笑了起来。

身下红色的傀儡巨龙口中念诵起歌谣,无数童声叠嶂的乐曲声散布天际。

“天有寿兮,地有时。山有崩兮,海有竭。唯我天魔兮,得自在。于太虚同体兮,无所束。乘赤龙,遨宇宙。天道不得拘兮,寿无疆。世之极乐兮,莫于此。”

舒服的凉风掠过脸颊,悠远的歌声中,大地离她们越来越远。

穆雪胸怀舒畅,四肢百骸内如有暖流流过,身体的界限渐渐不再,自由自在地飞行在星辰璀璨的苍穹之中。

她张开四肢游荡在太虚,人间化为眼前一个巨大的蓝色光球。自己似乎已经渐渐失去本体,意识融入到万事万物中去。

大地之上,一只小小的蚂蚁努力举着数倍于自己体重的食物,匆匆忙忙向着巢穴的方向跑去。在它的身前出现了一条宽阔无比的巨大鸿沟。

无数的伙伴从身后汇聚,

“跨过去。”

“跨过去。”

大家齐声喊道。

丛林中的一只猛虎,扑倒了一只奔逃的小鹿,利齿死死咬住那柔软的脖颈,滚热而甘甜的血液滋润了它饥肠辘辘的肠胃。直至那香甜的猎物不再挣扎。它拖着死去的猎物往回走。几只小小的虎仔眼中亮着光,欢快地从巢穴中跑出来,迎接带着食物归来的母亲。

木屋中的猎户,揭开新娘的盖头。满心欢喜地遵循本能,去亲吻那肤色健康的女子。他们即将在这小小的屋子内,完成一次延续种族的浩大使命。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垂垂老矣的女王刚刚死去,年轻的继承人失声痛哭,俯身亲吻母亲苍老的额头,和母亲做最后的告别。

时间似乎只有短短的刹那,游荡在虚空中的穆雪体会到了万千生灵的种种悲欢喜乐。她明白了她们的悲喜,理解了她们的爱欲。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难以言喻的感受。

化身天魔,超脱六道,不复从前狭隘。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似乎还粘着一条线,细而缠绵,柔又强韧,远远的连着人间某个角落。

穆雪睁开了双目,眼前是浩瀚无垠的宇宙,大大小小的星辰,她的心始终被那道细细的线牵着。

小傀儡浮在她的身前,“别再想啦,大道才是你最终的追求,这里有无上的快乐,不是吗?”

穆雪低下头,看束住心脏的那条发光的细线。

傀儡目光闪闪,“扯断它,扯断这一点没必要的东西。从此我们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这里。”

穆雪伸手握住了那条线,像是对傀儡,又像是对自己说,

“吾辈生而为人,走得是人道。若是真的割舍人间一切,不再为人,才永远谈不上得证大道,无从修为仙魔。”

小小的傀儡沉默了,露出惋惜的神色。红龙心有不甘地在太虚之中转动美丽的身躯,伸过头来蹭了蹭穆雪的脸,渐渐化为红色的点点萤光,消散在天地之间。

穆雪落回大地之上,站到了那扇泛着白光的大门前,抬起脚穿了过去。

……

岑千山发现自己站在泥泞满地的市井中。

头顶五颜六色的琉璃灯光,倒映在街面污浊的水滩上。一个男孩,踩着四个轮子的法器,从那污水上冲过去,溅起的泥泞惹来街道边成片的怒骂声。

“真是的,你看,渐了你一身。”身边的人拿出帕子,扶过他的脸,帮他把脸上的泥泞擦掉了。

岑千山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袭红衣,和那眉眼弯弯的笑颜。

“愣着干什么?连师尊都不认识了?”那人笑着冲他挥挥手。

“哎呦,新婚夫妇,蜜里调油,也不要到大街上来显摆吧。”卖面食的牛婶挽着袖子,将一屉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搬上台面,笑着打趣他们。

岑千山呛了一声,整张面孔从下往上瞬间全涨红了。

牛婶的儿子牛大帅,掀开帘子出来。

这个岑千山记忆中被他从小揍到大的邻家小孩,居然亲亲热热搭上他的肩膀,“现在知道脸红啦?当初惊世骇俗,不管不顾,非要嫁入师门的人是谁啊?”

这样奇怪的言论,师尊却没有反驳,反而笑着转过头来,拉上了他的手往前走去,“别搭理他们,我们回去。”

师尊的手指有些冰凉,带着一点茧子,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捏了捏。

那轻微的动作仿佛捏在了他的心头,握住了他最柔软的所在,引得他不得不跟着向前走去。

道路上渐渐飘起的纯白的雪,柔软的世界变得安静下来。

雪地上只剩手拉手慢慢前行的一对情侣。

前方是一间熟悉的院子,院子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

院子大门却被一条粗大的铁链锁着。

师尊在门前停下脚步,红衣如火,眉眼如画。

她伸出一只手臂,顺着自己的鬓发慢慢向下抚摸,“快一点,打开它,我想要进去。”

她离自己那么近,眼眸有光,耳垂晶莹,潋滟的双唇微微开合,如兰的气息就吹在自己的脖颈上。

岑千山喉头滚动了一下,向那条铁索伸出手去,却又在空中收紧了手指停住了。

“你等了我这样久,”师尊抚着他的后脖颈,轻轻摩梭,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现在我就在你的面前。扯断这些枷锁,把我抱进去,从此我就属于你了。”

岑千山死死看着她,胸膛起伏,抿紧嘴就是不说话。

“别这样小山,放肆一点。放开自己的枷锁,你就会得到我,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岑千山握住了那勾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腕,慢慢把她拉离自己的脖颈,眼中带着一丝不舍,

“师尊,”他轻声说道,“有时候,人和妖魔的区别,就是人心尚有一道底线的枷锁。尤其是我这样的人,如果毫无拘束,我不知道这门里出来的会是怎样一只魔鬼。”

他慢慢地,坚决地拉下那条手臂。

“我等你。等真正的你,愿意跟着我到这扇门前的那一天。替我打开它,替我看一看这里面都关着些什么。”

岑千山被一只柔软的小手从一片白光中拉了出来。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东岳神殿大门内。一个小小的女孩正和他手拉着手,目光萤萤地看着他笑呢。

神殿的深处,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