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季变得闷热起来。妙玄和尚正在扫灵慧寺门外的那片空地。没事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在扫地。天空有几朵乌云在游走,搞得寺门外忽明忽暗。这时,他望见有三个人正沿着山中石阶走上来。
来的三个人正是小雪、胡刚和皮贵。妙玄和尚知道来人要住宿,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施主请跟我来”,便领着三人进了寺中。在住宿登记处,小雪说要三个房间,包括那个我们长期包租的套间,接着,她报出了李祥的手机号。
妙玄和尚毫无异议地照此办理,拿笔在登记簿的房号后面打钩时,突然抬起头来说:“施主,实在对不起,因为漏雨,你们包租的那个套间墙里的电线都损坏了,电工今天正在重新布线,施主你另选一间房吧。”
这事完全出乎意料,小雪一时没了主意。胡刚想了想,问妙玄和尚:“那房什么时候能修整完毕?”和尚说:“最快也要到天黑才能搞完吧。”胡刚说:“行,我们仍然要那间房,现在是下午两点多,只要晚上能让人住进去就可以了。”和尚说:“那我这就去叫电工快一点。”
这个意外的情况,将小雪他们的计划打乱了。他们原想住进去之后,在那间房子里彻底检查一遍,然后就下山回城。当然,为了不引起怀疑,三个人还是要三个房间,到时再称有急事退房走人就是了。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必须等到天黑了。胡刚安慰小雪说:“别急,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住一夜也不是什么坏事。”小雪急忙说:“不,我无论如何不愿在这里过夜。”胡刚说:“不住这里也可以,天黑后我们进屋去检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到时摸黑回城就是了。”小雪这才放下心来。
小雪不愿在这里过夜,是因为一想到那个吊死的女人就心里发紧。刚才,在山下停车时,小雪还忍不住望了一眼停车场旁边的那一片树林,据说那个女人就是在这片树林中吊死的。这个被她爸提升的女局长死前还住过那套房间,所以,若不是为查找那幅画,小雪今生都不想到这里来了。
离天黑还早,胡刚建议去后山玩玩。从这里穿过三重大殿,从灵慧寺的后门出去,便可直接上后山。听说那里有幽深的溶洞,胡刚说也许值得一看。
小雪没有兴致,皮贵立即附和说让小雪休息休息最好。于是他们便去佛堂后面喝茶。这茶楼的一半架在悬崖上,下面是万丈深渊;另一边靠着崖壁,上面刻着“清心”两个大字,由于时间久远,这两个大字上已生出了青苔。
茶楼里除了几个在这里休养的老年人外别无他人——灵慧寺在青铜市周围的名山古刹中根本排不上号,所以来这里的游客向来稀少。茶泡上后,胡刚便拿出一串钥匙,用串在其中的指甲刀剪指甲。皮贵要再看看用人筋做成的钥匙链,他便连同钥匙递给皮贵,说:“你也感兴趣?看来医生都喜欢人体组织。”
小雪转脸向外看去,在那些木柱外面是青山叠翠。胡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人体组织没什么可怕的,我们的思想、情感,离开了这些血肉、这些骨头和筋脉,便什么也不是了。哦,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问问这串钥匙链最初的主人,他也许有更好的答案。”
小雪转过头来,注视了胡刚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人生虚无?”
胡刚将双手一摊说:“至少是,结局虚无。所以人活着时有那么多愿望,要争分夺秒地获取,如果没有这个虚无的结局,人完全可以慢慢来,用不着这么疯狂。”
“可是,疯狂获取后,还不是归于虚无?”小雪追问道。胡刚没有回答。小雪喝了一口茶,又说:“难道人生就没有其他意义了吗?”
胡刚笑了笑说:“你的问题,应该让这串钥匙链来回答。”
这时,茶楼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有一片乌云飘向山间,像要下暴雨的样子。皮贵将钥匙链还给胡刚,胡刚说:“皮医生,你在这钥匙链上看出了什么呢?”皮贵说:“没看出什么,不过它确实是人身上的东西。”
小雪对胡刚说:“你那个医学院的朋友,在解剖尸体时搞这玩意儿,征得了死者同意吗?”
“当然,如果那尸体会说话的话,我想我那位朋友会和他商量的。”
胡刚的幽默并没让小雪轻松,她继续说道:“尸体不能说话就可以任意抽他的筋?”
小雪的追问让胡刚感到惊骇,他急忙说:“你言重了。遗体用作医学解剖一定是死者生前同意的。至于解剖后的人体组织,不用的也就丢进炉中烧了,我朋友做这个小玩意儿不算什么。其实,人活着都很难自主,何况死了,更何况死后的一些肉体组织……人是不能自主的,也许我们大家,都是宇宙间某个顽童饲养的小动物。”
小雪听完这话后就笑了,她说:“关键是这个顽童饲养了这些小动物后就忘记了,跑到其他地方玩去了。于是,这群小动物繁衍生息,相互争斗,自生自灭,我的补充对吧。我读大一时就和同学们这样讨论过,这已是小儿科的讨论了。”
胡刚说:“别小看小儿科,它产生的疑问永远无法解决,哲学也帮不了忙,因为我们仅仅是这种动物。”胡刚说到这里,把那串钥匙链扬了扬。
“你是说人的有限性吗?”小雪心里的热情被胡刚唤起了,“但是,就像石头能记载时间一样,人的身上也藏有宇宙的秘密,探索这个秘密的过程就是探索无限。”
胡刚说:“嗯,你很勇敢,好好读书会有出息的。”小雪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起来,她将头一歪,略带调皮地说:“承蒙胡博士鼓励。”
皮贵坐在一旁,对他们的谈话似懂非懂。但看见小雪谈着谈着就像上了电池的玩具娃娃一样活跃起来,他为此感到非常高兴。
天色正在慢慢黑下来,妙玄和尚从佛堂后面拐了两道弯后走上茶楼,对小雪他们说:“各位施主,那套房间再有半小时就能修整完毕,今晚房里可以住人了。”
和尚走后,茶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胡刚说:“我们先去吃斋饭吧。进房里查找后再摸黑下山,回城估计都半夜了。”
山里的夜降临得比城里快得多,吃完斋饭后,寺庙内外已是漆黑一片,有雷声正在逼近,但闪电已经雪亮,寺庙里的廊柱和石阶在黑暗中不断地忽闪出来。
妙玄和尚提着一盏马灯带他们过去开房。客厅在寺庙的最外侧,去那里必须经过七弯八拐的廊道。小雪以前领教过夜里走在这廊道上的感受,木地板上“咚咚”的足音,很像人在极度惊恐时的心跳声。
终于进了那个狭长的天井,妙玄和尚用钥匙开了套间的门,又在天井斜对面另开了两个房间,然后说了声“施主请休息,阿弥陀佛”,便提着马灯走了。小雪他们站在房门外,等着那摇晃的马灯一消失,便立即转身进了那间套房。
房里的电路果然已修好了,顶灯、台灯都很亮。地板很干净,显然已有人打扫过卫生。这套房可能是这里最好的房间,客厅里摆着一套黑色的真皮沙发,用厚重木材做成的茶几宽大气派。客厅侧面是房间,进门后便见一张很现代的大床,床上的席梦思弹性十足。衣柜是推拉门,一推便“哗哗”地响。靠窗是一张大写字桌,屋角还有梳妆台和圆形镜子。
两间房里的东西——包括各种抽屉很快就看完了,要想从这儿找出一幅画来似乎是天方夜谭。三个人在客厅里坐下,胡刚开门望了望外面后又重新关紧房门,然后说:“别急,李祥的话如果是暗示画在庙里,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它。”这时,皮贵进卫生间察看了一会儿,出来后说:“如果那幅画真藏在这里,我们也很难找到。”他指了指天花板和地板说,“如果藏在这里面,我们怎么找?”胡刚说:“皮贵和我想的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松动的木板,我是可以发现的,这需要一些时间和耐心。”
胡刚说完便蹲在地板上观察起来,后来干脆趴在地板上,那样子很像一条搜寻犬。皮贵想要帮忙,他推开皮贵说你不懂,坐一边歇着吧。这时,窗外响起一声炸雷,接着是“哗哗”的雨声,一场暴雨就此拉开序幕。胡刚直起身子说:“这样好,没人来打扰我们了。”
夜已深了,胡刚检查着两间房里的每一块地板的接缝,并用串在钥匙上的一把小刀轻轻挑动,这种细致和耐心让人叹服。最后,他还移开房间的大床和客厅沙发检查,结果除了在沙发下拾到一个眼镜盒外,并没发现任何异常。
小雪打开这个眼镜盒,发现里面是一副精致的老花镜,这应该是爸爸的东西,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在她的记忆中,爸爸刚过五十岁便需要戴老花镜了。她出国留学前夕,看见爸爸在家看文件或报纸时,总是在桌上或抽屉里找眼镜,但经常找不着,后来发现是把眼镜放在办公室没带回家。妈妈对爸爸说,你这人丢三落四,既然离不开眼镜,不如多配几副,在你常待的每个地方都放上一副。爸爸说这主意好,就照此办理了。不过,爸爸虽说戴了老花镜,可身体很好,他爱好书法、摄影和打乒乓球等。打乒乓球拿过市级机关亚军,摄影作品得过一家杂志的大奖,至于书法,更是练得很勤,他的书房里就有一张写字的大桌子,上面长期放着宣纸和各种毛笔,据说他的办公室里也有这样一张大桌子。爸爸说挥毫泼墨既可锻炼身体,又可修养性情。她记得爸爸最喜欢写“宁静致远”四个字,可是他没有做到,不然的话,他现在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退休干部。
胡刚看见小雪拿着眼镜发呆,便问道:“怎么,这是你爸的东西?”
小雪下意识地说:“不,不。”但同时,她的眼睛里面已有泪水在打转了。
不过,胡刚对这副眼镜并没有兴趣,他已站上茶几,举手检查起天花板来。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每检查一处天花板,就得下来移动茶几。外面的大雨时缓时急,一直没有停过,看来今夜是没法下山了。小雪仰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听着雨声。她记起出国留学前,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她和爸爸大吵了一架。爸爸说去美国学经济,大学我都帮你联系好了,你却自作主张去德国学哲学,你怎么就不理解我这个父亲的苦心。小雪说你为何不考虑我的愿望。爸爸说你去学哲学吧,以后工作都不好找,到时别叫我帮忙。小雪说,你放心,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叫你帮忙的。说完,她便回房睡觉了。第二天,妈妈送她去机场,路上接到爸爸的电话,说要赶到机场来,小雪接过电话说:“爸,你是大忙人,就别来机场了。”她拒绝了爸爸,飞机起飞后心里却一直空落落的。这次回来,隔着玻璃墙看着临刑前的父亲,她对爸爸说了声“对不起”,可爸爸并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却反复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和妈妈。
小雪闭眼听着雨声,在时间的逆转中,她感到今夜所有的雨都在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她还感到有人在碰她的手,睁开眼睛,看见皮贵正在将一张纸巾递给她。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由于雨声太大,他们三人一点也没听见有走近的脚步声。胡刚立即从茶几上下来,将茶几放回原位后,才问了一声:“谁?”从应答的声音,听出是妙玄和尚。
已是半夜三更,三个人还坐在灯光通明的客厅里,但身在红尘之外的妙玄和尚对这一现象没什么感觉,他先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接着说:“打扰施主了,我发现你们没睡,才来敲门问问,今夜的雨下得太大,不知这屋里还有无漏雨。”
胡刚说:“这房子挺好,不会漏雨的。”
妙玄和尚说:“施主有所不知,这里有一只野猫,近来老爱在这房顶上蹿,它的爪子会把房上的瓦挪开的。”
胡刚急于打发这和尚离开,便说:“没事,总之今夜这屋里没漏雨。”
妙玄和尚说:“那我就放心了。施主请休息,明早七点开斋饭。夜雨早晴,施主明天是否去后山的溶洞看看?”
皮贵说:“我们不去那里。”
妙玄和尚说:“以前住这里的施主常去那里的,我只是顺便提提,阿弥陀佛。”
和尚走后,小雪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胡刚说:“你去对面房间睡觉吧,我在这里继续检查一会儿。”
小雪实在是困了,皮贵便陪她去对面房里住下。小雪对他说:“皮贵,你也去休息吧。”皮贵说不,他表示胡刚一个人在那边找画,他不放心,得过去守着。
小雪紧闭门窗后,关灯睡觉。夜雨已经停了,外面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猫叫,但小雪无法分辨出这声音来自什么地方……
正是午饭时间,李柱将轮椅滚到餐桌边,待鄢脂给他摆上饭菜后,便向着门外叫了一声“黑虎”。让狼狗和他一起进餐已是他的习惯,可今天连着叫了几声,那狗也没有出现,于是他让鄢脂去院里看看。
鄢脂走出屋来,看见那条大狼狗正趴在墙边,舌头吊着,不断地喘着粗气。她进屋对李柱说:“黑虎在墙边趴着呢
。”李柱说:“奇怪了,它居然不听我的呼唤。”说完后,李柱便将轮椅滚到院里,又叫了一声“黑虎”,那狗站了起来,可身子歪了歪,又原地趴了下去。李柱将轮椅滚近狼狗,用手摸着它的头说:“黑虎,你怎么了?”黑虎抬头望了望主人,只是喘气。
李柱转头对鄢脂大叫道:“黑虎怎么了?”鄢脂说:“我也不知道。昨天晚饭我给你做了鱼,是不是你喂它鱼吃被卡住了。”李柱便骂道:“傻X,我怎么会喂它吃鱼,它一定是生病了,赶快把以前剩下的药找来喂它。”
黑虎以前生过一次病,去宠物医院开药吃后就好了。鄢脂很快拿来了以前剩下的药,李柱拿在手里看了看后,便一手摸着那狗的头一边将药喂进它嘴里。然后,他又转头对鄢脂吼道:“傻X,这里太热,赶快把它抱进屋里来。”
鄢脂突然对李柱说:“你妈才傻X,生你这么一个浑小子!”
李柱一下子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她说:“骚货,你胆大,敢顶嘴了!”鄢脂双手叉腰地说:“我是骚货,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说完这话后,她便转身进屋,坐在餐桌边吃起饭来。
李柱在院里又气又急地叫道:“来把黑虎抱进屋里去!”鄢脂在屋里回应道:“要抱你自己抱吧,我正吃饭呢。”
李柱将轮椅滚进屋里,两眼圆睁着对鄢脂吼道:“你造反了?”
鄢脂慢悠悠地用筷子夹起菜放进嘴里,又慢慢吃下后才说:“造反了,又怎样?有本事你自己做饭吃好了。”
李柱坐在轮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鄢脂,我待你不薄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以后我不骂你不就行了?”
鄢脂的反抗旗开得胜,她在心里想,小雪那位朋友的办法还真灵。
鄢脂得到这个办法是在两天前,李柱叫她给小雪送一张光碟过去。在这之前,李柱不断打电话给小雪催要那幅画。他在电话里说:“那段录像,皮贵已转告你了吧。我已把它制成光碟,让鄢脂给你送来。如果你不想给你妈添罪,就赶快把那幅画交过来。”
小雪放下电话,一时没有了主意。去灵慧寺没找到那幅画,这让小雪对那幅画是否存在产生了怀疑。但李柱的催逼怎么应付?她只好打电话给胡刚。胡刚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想了想说:“让鄢脂来,这是好事,我有办法对付这个李柱。”
第二天,在鄢脂到来之前,胡刚先到了小雪家。他对小雪说:“李柱这个人太恶,我会教鄢脂一些办法,让她先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这样你这边的压力也可以小一些。”
小雪迷惑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胡刚说:“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我和鄢脂说话时,你只管听就是了。”
这样,当鄢脂来了之后,小雪将主要的说话机会留给了胡刚。
鄢脂因个子高大丰肥,坐在沙发上比常人占得宽一些。小雪和胡刚各坐一侧。鄢脂将光碟交给小雪,说了句“李柱让我带给你的”之后便不再说话。她的头四处转动着,显然对这个家有点好奇。
胡刚对鄢脂说:“我是小雪的朋友,今天凑巧在这里见到你。不过我和李柱倒是有一些交往,也算是朋友吧。”
鄢脂看了胡刚一眼说:“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胡刚笑了笑说:“李柱和朋友聚会,你都在场吗?既然你不是每次都在场,所以有些事你并不知道。今天见了你,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鄢脂有些诧异:“什么事?尽管问。”
胡刚说:“李柱为什么那样恨你?他说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我劝过他,何必这样对自己的老婆呢?他说什么老婆,连猪都不如。我说杀人可是要抵命的,他说我不杀她,让狼狗把她咬死,这种事时有发生嘛,最多把狼狗毙了完事。”
鄢脂的脸已吓得变了色。她骂了句“这个畜生”后,便捂着脸哭了起来。胡刚等她稍稍平息之后,又岔开话题说道:“我们知道,李柱正在向小雪要一幅画,可是这幅画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他让小雪拿不出画就亲自去见他,如果小雪去了,他会怎么样?”
鄢脂急忙摆手说:“去不得,我听他喝酒时说,拿不出画,他要干了小雪。”
胡刚笑了笑说:“这个半身瘫痪的人,是在做梦吧。”
鄢脂说:“别小看他,他有大狼狗。他经常说,黑虎就是他,他就是黑虎,他每顿饭都和那狗一起吃,那狗只听他的。”
小雪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胡刚虽已从皮贵那里知道了这条狼狗的可恶,但也没想到李柱敢对小雪打这个主意。胡刚将身子向鄢脂倾了倾说:“谢谢你的提醒,小雪是不会去见他的。可是你这辈子怎么办,就这样被他折磨死吗?”
鄢脂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以前做过错事,可都是他教的。”鄢脂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小雪,没敢把话往深处说,顿了顿又说道,“李柱说他现在是人财两空,便把气都撒到我身上了。”
胡刚说:“其实你不用怕他,他一个半身瘫痪的人,能对你怎么样?”
鄢脂说:“可他有那条狗帮忙,我不敢不听他的。”
“把那条恶狗杀了!”胡刚站起来气愤地说道,“杀了那狗,他就不敢再欺负你了。不然的话,你总有一天会被那狗咬死,李柱说过这个话,谁敢保证他不会实行呢?”
鄢脂不哭了,眼神发愣,她说:“对,杀了那狗,我就再也不怕他了。我刚和他在一起时,他开玩笑说过,我生了气一屁股都可以坐死他,何况他现在是个废人。”
鄢脂一边说一边笑,只是那笑容有点吓人。很快,她又有些泄气地说:“可是,我怎么杀得了那狗呢?”
胡刚说:“算你运气好,今天遇到了我。我是医学院的,你知道医学院要搞动物实验吧,那些做过实验的狗,没用了,我们就让它安乐死。”胡刚一边说一边拿过自己的背包来,取出几包狗食递给鄢脂,并强调说,“这些东西挺香的,狗吃了之后,三天之内必定死去,并且没有中毒反应,说是病死的没人不信。”
鄢脂接过那几包狗食,手有些颤抖,但眼里发出异样的光彩。
鄢脂走后,小雪对胡刚说:“你怎么懂这些?”胡刚说:“在网上查的,网上什么都有,想知道什么,想买到什么,鼠标一点,事情就搞定了。”
小雪说:“我有些害怕。”
胡刚抚着她的头说:“别怕,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等着瞧吧,李柱以后再向你要画,一定不会那么嚣张了,因为他成天对付鄢脂都来不及呢。要知道,一个受尽屈辱的女人,报复起来也是很厉害的。哼,这小子也想来抢这幅画,没门儿!”
接下来的几天,李柱那边果然没了动静,不过小雪的心仍然悬着,听见电话响就紧张。其实每天只有皮贵和胡刚与她通电话,关心的都是她的安全。皮贵还在电话里告诉她,昨天给一个被杀死的女孩整容,这女孩是一个字画收藏家的女儿,被人绑架后撕票了。皮贵说他给这女孩整容时,第一次感到手发抖,因为他联想到了小雪的处境。他让小雪尽量待在家里,等到她妈保外就医办成后,就立即出国读书去。
这天晚上,小雪躺在床上反复想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从侦探公司的胡柳借口保护她到设计逼她交出画,再到李柱直接向她要画,都说明她爸确实留下了一幅名画。因为信息灵通的侦探公司不会干捕风捉影的事,而李柱的哥哥李祥就是她爸的司机,李柱斩钉截铁地要这幅画,应该有确切信息。这些人一定都认为这幅画现在在小雪手里,可是她真不知道。会不会世界上有的事,别人都知道,只有当事人蒙在鼓里?小雪突然想到一个可以寻求帮助的人,这就是燕娜。她要拍关于爸爸案子的电视片,掌握的材料一定更多更详细,如果爸爸真有一幅画留下来,她不会不知道。
第二天,小雪给燕娜打电话,说想去她家玩,没想到,燕娜很犹豫,说工作忙,什么时候在家自己也说不准。燕娜说这些话时语速很快,显然有点紧张。小雪理解她的态度,现在连大院里的人,除了那个神经有问题的孙伯伯外,其余的人见着她都唯恐避之不及,何况燕娜,回避她是出于人的自我保护本能。但是,小雪太想从她那里探询画的事,于是说那我明天来吧,明天是周末,我约上皮贵一起来。燕娜这才松了口气说,好吧,皮贵明天正好也要来替我打扫卫生。
小雪心里有些为皮贵叫屈。她开始是为探寻谋害小雪的线索而进入燕娜家的,没想到,他这个清洁工的角色形成后就不便更改了。接着还莫名其妙地成了燕娜的表弟。关于这事,皮贵对小雪说过,他愿意把这角色继续扮演下去,因为他觉得这对保护小雪有利,说不定什么时候,燕娜会为小雪的事帮上忙。皮贵的直觉也许有道理,很可能关于那幅画的事,在燕娜那儿可以迎刃而解。
第二天,小雪和皮贵到燕娜家的时候,恰逢燕娜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这个三岁多的男孩穿着一件小T恤衫,一条背带式牛仔短裤,很帅气。小雪蹲下身问道:“豆豆,在幼儿园想妈妈了吗?”豆豆看着她不吭声,只是怯怯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的头显得很大,看上去像一个玩偶。燕娜走过来叫道:“豆豆,叫雪阿姨,叫啊。”他望了母亲一眼,这才转头叫道:“雪、阿、阿——姨。”
这孩子说话口吃。小雪将带来的那本矫正儿童口吃的书给了燕娜。燕娜感激地说:“让你费心了。”然后,她们坐下来聊天。这之前,燕娜安排豆豆在窗前的小桌边玩积木。
随便聊了一阵后,小雪很快将话引向了正题。她说:“你们拍关于我爸的电视片,都有些什么内容?”燕娜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就是你爸这个案子的全过程,目的是给各级干部起个警示作用。小雪你放心,这个片子会在纪委的指导下拍摄,绝对实事求是。并且,你爸的事并没牵涉到你,你不用有过多顾虑。”
小雪低下头,心情很沉重的样子。燕娜抚着她的头发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太难受。并且,你爸还是有一些好的地方,比如十多年前,你爸当农牧局长的时候,就「一对一」地帮助过一个山村的小女孩读书,从小学一直资助她读到大学,就在你爸被「双规」前一个月,他还给这个读大二的女孩汇了款。坚持了十多年的资助,不容易啊。这些都说明,善恶在一个人身上是同时存在的,关键是怎么抑恶扬善。在电视片中也会提到这件事,以便更真实地反映你爸的人生过程,引起人们的深思。”
资助山村贫困孩子的事,小雪几年前曾听妈妈提起过。此刻听说电视片中也将提到这事,她不禁心生感慨地对燕娜说:“我爸还真是做过一些好事……”说出这话,小雪低头哭了起来。
燕娜过来给小雪茶杯里添水时,小雪仰脸问道:“现在有传闻说,我爸留下了一幅很名贵的画,可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燕娜怔了一下问道:“你听谁说的这事?”
“是大院里的风言风语,被我家保姆听到的。”小雪这样回答,是不愿将这事说得太深,不然又是私家侦探又是他爸的司机,这样复杂的事说出来或许会给她带来新的麻烦。
燕娜坚定地说:“小雪,别听那些传闻。要真有那幅画,你爸的案情里会公布的,并且纪委提供给我们拍片的资料里,也没有提到这件事,你要相信组织,相信法律。”
小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豆豆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雪抬眼望去,窗台边的豆豆正对着桌上散乱的积木放声大哭,而皮贵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燕娜走过去询问,豆豆便哭着抱住她的腿。皮贵说,他打扫卫生时看见豆豆老拼不好积木,便过去帮助他,没想到他刚蹲在小桌边,豆豆便哭叫起来。
燕娜笑了笑,蹲下身对豆豆说:“这是皮叔叔啊,教你玩积木,不好吗?”
“我、我怕!”豆豆哭叫道。
燕娜摇了摇头说:“豆豆,你怎么怕生人了?别怕,皮叔叔爱你。去和皮叔叔握一下手,就什么都好了。”
豆豆猛地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抬头望了一眼皮贵,又望了一眼燕娜,然后哭着说:“不,不,妈妈——我、我要上楼玩、玩去了。”
燕娜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妈妈同意你上楼去玩。”
豆豆跑着上楼去了,小雪看着他跌跌撞撞的样子,在他背后叫了声“小心点”。燕娜说:“没事,他挺会爬楼的。”然后又转向皮贵说,“这孩子有点怕生人,你别介意。”
皮贵打扫完卫生后,燕娜留小雪和皮贵在家里吃晚饭。她说她这里很冷清,难得有人来热闹一下。小雪说好,我帮你做菜。
晚饭做好时,天已暗了下来,燕娜这才想起一直没看见豆豆。小雪说:“他不是在楼上玩吗?我去叫他。”燕娜说:
“好,雪阿姨去叫他,他会听话的。”
小雪向楼上走去,脚步将木楼梯踩得“咚咚”地响。上楼后,她先打开了过厅的灯,看见地板上摊放着一本画册,显然是豆豆放在这里的。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小雪退到过厅里,走到书房门前,压了一下门把手,门是锁着的。她大声叫道:“豆豆!豆豆!”但各处均没有动静。
豆豆到哪里去了呢?天黑前没见他下过楼呀。小雪满腹狐疑地向过厅的尽头走去,发现转个弯有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尽头堆放着一些废旧家具。小雪走过去,在家具的缝隙中看见一道向上的楼梯,原来,这上面还有一间阁楼。小雪对着上面叫了声“豆豆”,仍然没有动静。她便挤过这些旧家具上了阁楼,一眼便看见豆豆正坐在地板上,对着一支点燃的红色蜡烛发呆。小雪惊叫道:“豆豆,你怎么在这里呀?点蜡烛很危险的,要是失了火可要出大事的。”
豆豆点亮的是一支装在玻璃杯里的红色蜡烛,小雪在客厅里见过这东西,豆豆不知何时将它带上楼来了。
豆豆看见小雪,一点不怕生地扑过来抱住她的腿说:“雪、雪阿姨,我怕!”
“怕什么呀?”小雪蹲下身说道,“你害怕怎么还上这里来?快跟我下楼。”
豆豆说:“在下面妈妈不让我点蜡烛。”
“不要玩这种东西,”小雪语气温和地说,“知道吗?小孩子不能玩火。”
“有火就没有鬼了。”豆豆说。
这话让小雪惊了一下,并且,豆豆说这话时,第一次没有口吃。
“什么鬼?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雪语气略带严厉地对豆豆说,“这世上没有鬼,幼儿园老师没给你讲过吗?”
豆豆不吭声。小雪抓起他的手向楼下走去,豆豆的手有些凉,也许是阁楼上有些阴冷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