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士,能不能闭上你的嘴?”罗妲语调平和地说。接着,她转而对索贝尔说,“凯蒂遭到谋杀这事情若是真有半分的可能性,那么当前的局面就又添了新的变数。”
“你这么说是承认了凯蒂的死亡吗?”索贝尔追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两个女孩都离开了家宅。显然有一个失了性命。究竟死的是哪一个,我并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愿意承认一件事情,那就是,凯蒂是先离开的,我的确说服了安假扮她参加舞会。我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要是你认为这和案件有什么联系的话,我愿意录一份供词。”
“这可真是明智的选择,”索贝尔答道,“你需要请你的律师来——?”
“不用了,”罗妲瞪着帕斯奎尔,而对方在她的目光下缩成了一团,“我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凯蒂要是真的死了,我也没什么活头了。”
福伊尔探长就此接手:“杜夫,准备好了?”
“好了,头儿。”警局的速记员在一张贵重的镶嵌细工桌前坐下,取出笔记簿,拧开钢笔帽,仪态冷静得像是记录天使。
“乔斯林太太,准备好了吗,”索贝尔说,“首先,我想知道你让安·克劳德假扮凯蒂参加舞会的缘由。”
罗妲踌躇片刻。除了帕斯奎尔一下下的抽噎声之外,房间里万籁俱寂。随后,她耸耸肩,开始用平缓、单调的声音叙述,仿佛只是在讲关于别人的故事,而不是在吐露自己的秘密。
拜佐尔觉得她在坦露自己的隐私时得到了施虐的快感。
多年来,她一直戴着面具生活。现在至少享受到了“坦白”这一奢侈品。
“劝服安假扮凯蒂参加舞会的时候,我让安觉得这会是个了不起的玩笑——恶作剧——因为只有这样的理由才可能说服安这样的女孩。可是,对我来说,这却是严肃得好比人命关天的大事。我的未来都得仰仗凯蒂的成功出场。”
“我不明白。”索贝尔说。
“太简单了。我身无分文。”
索贝尔大声吸气。想起她刚才开出的“随便多少费用”,拜佐尔不由得微微笑了。
“若不是急需现金,你难道以为我会允许凯蒂为广告代言?”罗妲恨恨地叫道,“要不然我怎么供她零用钱和没法赊账的各色现金开支——仆人的工资、来美国的路费、餐厅的账单?她的名字越是广为大众所知,我们就越能从商人手里赊账。不是富人,也得是名人。
“屋子和家具已经抵押出去了——油画也不例外。卖画变现拿到的钱也就刚够赎回房子的。我在巴黎把乔斯林家的珍珠项链出手了——当然是秘密的。安参加舞会时戴的项链是养殖珍珠做的复制品。
“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一脸讶色。说真的,难道这是你们头一回听说当母亲或者当继母的赌上最后一个子儿,就为了给女儿办个漂亮的成年舞会?因为结了一场好姻缘而重振家业的到处都是。要是母亲们够坦诚,她们肯定会承认,成年舞会总是一项投资,有时候甚至是孤注一掷的投机生意。我的手笔要比普通人的排场大了不少——话说回来,我这人做什么事情排场都不小。”她停下来,打开桌上的玉石匣子。匣子空空如也,“噢,老天!我的烟盒放在哪里了?”拜佐尔拿出他的烟盒。
“谢谢你。我的丈夫,杰拉德·乔斯林,天底下最差劲的商人,”她继续说下去,“他死的时候,虽说把大部分财产留给我,但钱都投资在了许多荒唐的地方,我不得不做个抉择,要么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要么靠资产过活。我决定选择后者,换句话说,选择在凯蒂身上投资。她肯定有出阁的一天,我认为她应该嫁个好人家。自打她十一岁开始,我就以这件事情为终极目标,给她选择了昂贵的教育。我知道等她结婚了,我肯定能获得丰厚的补偿。那以后,我打算嫁给路易士,在巴黎定居安享晚年。”
“帕斯奎尔先生的钱袋子也得看这桩事情。”索贝尔嘟囔道。
罗妲没有搭理他的插嘴:“住在欧洲是为了避开我亡夫的家族,但我决定还是带凯蒂回纽约办成年舞会,因为这儿没有什么贵族制度。她的衣服是去年我在巴黎买的折扣货,条件是让《美国杂志》的配图时尚文章使用凯蒂身穿礼服的照片。贵华广告代理看见这些照片,写信说愿意付她一千美元,要她代言一款新出的指甲油。来美国的船上,我们遇见了菲利普·李奇,他在他的专栏里发了许多关于凯蒂的消息。更多的代言陆续而来,她还没办成人礼就算是成了名人。
“每个人都当她是家族的女继承人——甚至包括凯蒂自己。她把所有事情留给我管理,对金钱的观念不如美国女孩那样早熟。她父亲为她建立的信托基金在一九二九年化做了废纸。她不比她的表妹安·克劳德强到哪儿去。不过,她们两人对此都毫不知情。
“我们一到纽约,我就去见我丈夫的哥哥,埃德加·乔斯林。我没把我们的财务状况告诉他,只是说我拿不出那么多钱,给凯蒂办一个她理当享有的那种排场的成年舞会。他是凯蒂最近的亲戚,自己也没有女儿,于是答应给我五万块钱,资助这场舞会。我哄着他给了我六万,再多的他怎么也不肯了。我本来想弄到七万五的。
“现在,或许你们开始明白了,凯蒂在成年舞会前几个小时忽然不舒服,那会儿我是什么感受。埃德加·乔斯林没有开一张六万块的支票给我。他只是答应拿出这么多的钱付我送去的账单。食物、鲜花、容易腐坏的东西,都是在凯蒂生病前送来的。乔伊特太太做完了组织舞会中她的那份事情,她要我答应付她双倍的价钱,因为她随叫随到,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任务。两个乐队的领队都回绝了别的邀约,只为空出那一天为我演奏,我得为此付出额外费用。舞会举行与否,埃德加都要付这些钱。我没钱另外再搞一场。埃德加的话就好比板上钉钉,他绝对不会多给我半毛钱。光靠赊账我办不出第二场舞会。商家已经起了疑心。
“不可能推迟舞会,而舞会对于凯蒂和我的未来计划又是那么至关重要。若是我把实情告诉埃德加,他或许会给凯蒂一点儿什么。可是,他什么也不会给我——对此我很确定。他有一个前妻需要供养,等他死了,遗产只可能分给他的子女。为了我的前途,还有凯蒂的前途,她的人生轨迹绝不能出什么岔子,或是被引上错误的轨道。每一项细节都必须符合我们的安排,她生病与否不是重点。这正是我允许安假扮她参加舞会的原因了。”
“多么拼死一搏的计划啊。”索贝尔感慨道。
罗妲望着他:“我的确是拼死一搏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凯蒂会在被假扮的过程中死去,若是想到的话,我决计不会冒这个风险。我从头到尾都没想到她病得真的很重。她在欧洲的时候有过几次疟疾发作,就是这些症状。我觉得让安在舞会中代替凯蒂出场能挽回局面。过上几天,等凯蒂好转了能下地走动,一切都将按照我的计划进行。她已经吸引到了尼古拉斯·丹宁。”
罗妲抽完一支香烟,向拜佐尔又要了一支。“安在舞会上把凯蒂的角色饰演得天衣无缝。”她继续道,“女人的个性随衣着和扮相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啊。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直到凌晨三点格雷戈说维克特琳想见我。我知道肯定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乱子,否则她不可能来打扰正在参加舞会的我。我告诉格雷戈,说到我的起居室见面,但是她在走廊里截住我。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发了狂。
“‘太太!’她叫道,‘我刚才去安小姐的房间,想看看凯蒂小姐休息得怎么样了,结果——她不见了!’
“我们跑进安在四楼的卧室。被子掀开丢在一边。她的睡袍甩在椅子上,完全没有汗湿的痕迹,她肯定早就离开了,因为她的病情让她汗出如浆。我说,‘她不在浴室吗?或是她自己的房间?’维克特琳答道,‘没有,太太,我已经找遍了这层楼和下面一层楼。’
“我说,‘看看安的衣物有没有少。’维克特琳打开壁橱,看了一眼就惊叫道,‘少了一件黑色外套。我记得很清楚,是在市政厅百货公司买的。凯蒂小姐肯定穿上安小姐的衣服出去了!’凯蒂的病情本就足够糟糕了。她的失踪对于我简直是晴天霹雳。要是现在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投在她身上的钞票不就打了水漂?我坐下,想理清思路。我的第一个想法是绑架。接下来我想到绑架犯不可能错把凯蒂当成安,因为按理说凯蒂才是拿得出钱的那位。绑架犯不可能知道在舞会上作为凯蒂抛头露面的不是凯蒂,而躺在安床上半死不活的却不是安。我的结论是,凯蒂离开家宅肯定出自她自己的意愿。可是,原因何在?
“我锁上安的卧室门,下楼走进我的起居室。然后,我叫维克特琳去找路易士,拉他来见我。他是唯一一位我会去寻求帮助的人。等待的时间里,微弱的舞会音乐声不绝于耳。这让我神经高度紧张。
“维克特琳和路易士回来的时候,她说哈根——女仆之一——说起她看见‘克劳德’小姐十点多从前门离开,穿着那件黑色外套,带着帽子。路易士和维克特琳都想不出凯蒂为什么会穿上安的衣服离开家宅。她发着高烧,时间又那么晚,天又在下暴风雪,这让事情愈加让人困惑。路易士叫道,‘她发疯了!’我们面面相觑,他又慢慢地重复一遍,‘发疯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都知道罹患神经崩溃症的人是什么样子——忽然离家出走,茫然流浪数日,彻底失去记忆。她肯定是在梦游离魂的状态下穿了安的衣服离开家宅的。
“我之前说凯蒂想象力丰富和喜好内省,这都是真的。她体重过轻,身体也不健康,过去几周,开启家宅和准备舞会忙得我们焦头烂额。这之前凯蒂在巴黎试衣试了多次,每次试衣都让凯蒂筋疲力尽。我觉得她的神经很可能在重压下崩溃了。或许那天下午她发的病更多是神经性的,而不是身体上的。
“这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即将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轰动效应。多亏我的苦心经营,凯蒂已经是个名人。要是我去找警方寻人,报纸肯定要抓住不放,然后——我想象着报纸头条渲染后的局面,不禁浑身发抖。要是报纸得知假扮出场的事情,或是挖出我们的真实财务状况——这样的丑闻将毁了凯蒂,我也会跟着万劫不复。
“我就此下了决定,一定要捂住整件事情,跟别人家掩盖私生子和盗窃癖的道理一样。我说,‘我们不能叫警察。我们得雇个嘴巴严实的律师或者私家侦探寻找凯蒂。’可是,维克特琳指出,凯蒂的照片已经满大街都是,要是她神情恍惚地到处游走,肯定会有人在我们找到她之前认出她来。那时候我真是不知所措了。还好路易士他——”
“不!”帕斯奎尔大叫着跳起来,“都是她的主意——不是我的!这女人迷了我的魂,没完没了唠叨我,恐吓并威胁我!
“都是她的错——我是清白的!”他身子一软,又跌回椅子里,又开始抽泣。
罗妲瞅瞅他,一丝笑意出现在嘴角:“说真的,路易士他……”
抽泣声戛然而止。
“好吧,随便你,”罗妲讥诮地嘟囔道,“我的看法是,只要凯蒂住在家里,时不时到公众场合抛头露面,就不会有人把街头的流浪少女当做凯蒂·乔斯林。假扮已经获得了成功,为什么不让安一直假扮下去,到我们找回了凯蒂为止?
“要是凯蒂消失在公众视线之外,取消接下来几天的所有预约,无论我们想出什么理由,城里肯定谣言四起。但是,如果销声匿迹的是安,那就连朵水花也激不出来。她不熟悉美国,又几乎身无分文;父亲这边没有走得近的亲戚,和母亲的家族也彻底断了联系,以至于埃德加·乔斯林,她的舅舅,那天下午路过,上门喝鸡尾酒的时候根本没有认出她。她在纽约只有一个朋友——某位看管书店的老同学。可是这位朋友并不知道安在纽约。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消失。我们要做的只有一桩:告诉仆人们安出远门了——去加拿大或是加利福尼亚之类的地方。他们肯定会深信不疑,因为凯蒂穿着安的衣服离开家的时候,已经有一位女仆把她当成了安。我们可以把安的行李运到什么地方去,等以后再取。
“舞会过后的第一天,凯蒂好好休息是很正常的,因此安也可以在凯蒂的房间里休息。接下来的一天,她该打扮成凯蒂出现在某个公共场合,灯光不能太明亮——歌剧院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等到第三天,凯蒂应该已经给找回来了。我们赌的是能够在她落到警方手中之前觅得她的踪迹。她肯定走不远,因为她没多少钱。凯利和雷诺德,我们找的两位私家侦探,他们很有信心能在几天内找到凯蒂,不至于搞出任何丑闻。”
“但是他们没能找到。”福伊尔探长忽然插嘴,“他们怎么不去停尸房查——她不就在那儿?这是失踪案子的标准流程。况且你也清楚,她离家的时候病得正严重。”
“对不起,但我们都假设凯蒂还活着。”罗妲的回
答有点儿太过顺畅,“你要明白,我们没有把她身体上的疾病看得太重。我原本希望她能休息休息,赶在别人得知实情之前,回来过从前的生活。”
拜佐尔心想:她在撒谎。真不知道他们“假设”凯蒂还活着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我们面前有一个难题,”罗妲继续道,“要是安拒绝继续扮演凯蒂怎么办?她不是那种有心机的女孩。我雇她当秘书的时候,她连工资都没有要,只要了一张来美国的船票。可是,她却是那种看似温顺、到了关键时候却会犯倔脾气的人——特别是在某些格外微妙和难以操作的事情上。我们已经赌上了那么多,没法冒被她拒绝的风险,那样的话其结果就是我们最不想看见的东西了——丑闻。”罗妲对帕斯奎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要是我说都得感激你帮大家克服了这个难题,路易士,你是不是又要歇斯底里发作了?”
帕斯奎尔抬起脑袋,开始呻吟。
“他这人可真狡猾,”罗妲不动声色,继续说下去,“他说,在公众面前假扮另外一个人,这肯定是一种非常特别的体验。安的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或许我们可以利用她这种易受暗示的心理状态。舞会过后,等安明天早晨醒来,她身上穿的是凯蒂的睡袍,躺的是凯蒂的床,人在凯蒂的卧室里,到时候,我们说话、做事都把她当成凯蒂本人。她要是坚持说她是安,咱们就装作她产生了幻觉。
“安假扮凯蒂之后,宅子里见过她们两人在一起的只有路易士、维克特琳和我。她顶着那个发型,和她表姐一模一样。仆人肯定能给骗过去,把她当做凯蒂对待。凯利和雷诺德当然知道有一位表妹在假扮凯蒂的角色,借此掩盖她的失踪,但是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位表妹究竟情不情愿。等事情结束,我们可以让安相信这都是恶作剧——用上一些口舌——还有——”
忽然传来清脆的断裂声。杜夫警官低低地骂了一句,他折断了钢笔尖。
“我给你找支笔!”罗妲不耐烦地几步走过房间,到了那张镶嵌细工小桌前。她猛然拉开摆着一排旧式钢笔的抽屉。
拉抽屉的时候,她的胳膊肘碰到了墨水瓶,墨水瓶倾倒翻覆。
一股墨水溅在吸墨纸上,更多的黑墨水却洒在了她的孔雀蓝丝绸礼服上,从腰部到下摆全是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