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专员正在翻阅信件,早上刮过胡子的脸还红彤彤的:“好啊,达尔顿怎么说?”
拜佐尔舒舒服服地在扶手椅里坐下:“你见过那具尸体吗?”
“我见过照片。”
拜佐尔从手提箱里取出“娇美”广告。
“上帝啊!这也实在太像了!我怎么没注意到!”
“像?这就是同一个女孩。”
“但是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这位乔斯林小姐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的?”
专员按下一个按钮,对内线电话说:“艾瓦茨,我们有周三的《时报》吗?”
报纸拿来之后,亚契翻到“社会版”,折好递给桌子对面的拜佐尔。报纸上是另外一张照片——不过这张是黑白的:
凯瑟玲·乔斯林小姐,昨天晚上在其继母杰拉德·乔斯林太太为她举行的舞会上初次登场……年度最璀璨的派对……自1929年以来还从未有过……白色天鹅绒配乔斯林珍珠……奢华的舞会布置,独创性的色彩搭配——粉色和紫红色,玫瑰、麝香、豌豆花、紫罗兰,还有成枝的丁香花……两个著名的舞会乐队……三个餐室和一个酒吧……接下来是一长列宾客名字。
拜佐尔把报纸还给亚契:“尸体发现那天晚上这女孩在开舞会?”
“正是。尸体在周三天亮前发现的,那时候凯蒂·乔斯林正在她的成年舞会上跳舞。之所以我知道,是因为我侄女也去了。你看,威灵——”亚契的大度就快到屈尊俯就的地步了——“自打你回到美国就一心扑在工作上,日子过得像个隐修士。估计你从来不看时尚杂志和闲话专栏吧?”
拜佐尔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要是看的话,一定不会错过凯蒂·乔斯林,”局长像是对论题烂熟于心的讲师一股放松下来,“罗妲·乔斯林,她的继母,现已寡居。她们之前一直住在国外,巴黎、罗马、戛纳之类的,可从去年春天开始,照片铺天盖地地出现在这儿的报刊杂志上:‘乔斯林小姐戴了一顶谁谁谁家的帽子……乔斯林小姐穿了一件某某某家的衣服。’走到哪儿都看得见她,简直成流行病了。”
“难怪兰伯特觉得她面熟!她几时回国的?”
“哦,她和继母今年秋天回来的——也就是几个星期前,她们重开了六十街上的乔斯林老宅,派对就是在那儿举行的。这是她的首次公开露面,我侄女伊索贝尔信誓旦旦地说她可真是个美人儿。雪地里发现的那株可怜小草,她和凯蒂·乔斯林这样的温室花朵不可能有任何联系。”
“为什么不可能?”
“我亲爱的朋友!”亚契大为震惊,“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些人——呃——那些有财产、有名望、有教养的人,他们不可能和谋杀案扯上关系!”
“真的吗?”慢慢浮现在拜佐尔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有没有碰巧听说过优素泊福王子、卡约夫人、波卡莫伯爵、菲尔斯男爵或者勃林威利尔女侯爵?”
“都是外国佬。”亚契嘟囔道。
“那么,哈佛的韦伯斯特教授呢?还有哈里,索奥?还有爱德华·S?斯托克斯?谋杀想进谁家的大门你可管不着。”
“但这位乔斯林小姐还活着!”亚契不肯松口。
“那你为什么不询问她?死去的女孩或许是她的亲戚。”
亚契用手指在桌上敲着鼓点。他摇摇头:“威灵,你要知道,单凭碰巧长得像,我们是没法询问这样一位接受严密保护的女孩的!”
“严密保护?照你说的,她更像广告满街贴的日用商品才是。”
“再说了,如果死去的女孩真是乔斯林家族的亲戚,他们早就来找警方报告有人失踪了。我可没法惊扰他们这样的人,除非手头有更切实的证据,否则我没法推进。”
拜佐尔叹息着站起身:“那天舞会的宾客名单中有个名字让我挺有兴趣。尼古拉斯·丹宁。”
“他三周前搭‘玛丽女王’号抵达。”
“公事?”
“哦,不!他的秘书告诉《船讯新闻》的记者,说他来美国纯粹为了私事,和财务、政治并无半点关系。”
“记者难道是小孩子?秘书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呃——”亚契在拜佐尔的视线下坐立不安,“说到这件事情,有个很荒唐的传闻,说他要和凯蒂·乔斯林结婚。也许只是空穴来风,可是——他参加了宴会,他的年纪对于成年舞会来说大了些。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我认为。”
“年纪大?”拜佐尔哈哈大笑,“我自己也是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亚契。我们这些老家伙有时候对年轻女孩的确会有非分之想。要是再加上一个精于算计的母亲躲在幕后——或是继母……”他耸耸肩,算是给这句话画上句点。
“好吧,反正和我没关系!”亚契不耐烦地叫道,“要是你愿意,去见福伊尔探长,给他看娇美的广告。不过,我得警告你,没有证据,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要是什么也不做,证据从哪儿来?”拜佐尔语气亲昵地问。
助理总探长帕特里克·福伊尔正掌管着刑警处。他是一位矮小、结实、性格开朗的男人,对整个世界都抱着那种硬毛梗式的怀疑态度。虽说他和拜佐尔在许多事情上意见并不一致,但两人的友情却牢不可破。
“哈!”福伊尔看见娇美牌的广告,大叫了一声,“我这辈子见过的怪事不少,但这桩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
“专员大人说‘别动手’,你说我能做什么?你不能询问乔斯林家这样的人,除非你能一本正经地立案,光是长得像没法当证据。当然,要是这位乔斯林女士失踪了,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按照现在的状况,我们只能继续等待,看调查尸体的兄弟们能有什么发现。”
“发现尸体的时候你们没做调查?”
福伊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或许不是中央街的心理学家,医生,但这件事情我们却也想到了!凌晨三点三十分左右,一位附近的私人警卫看见一辆一九三六年的别克轿车停在七十九街和第五大道的路口。可是——呃——你知道这个国家有多少辆三六年的别克轿车?萨姆森警官询问了那位警卫。当然,他没记住车牌,说雪落得太大,他看不见。他注意那车子只因为它没开车灯,他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暴风雪的天气里凌晨三点把车停在室外。一开始,他以为车里没人。接下来,他听见车里有动静。他说他以为那是有人在亲热。他又不是警察,也就听之任之了,又过了几分钟,轿车就开走了。”
拜佐尔继续做着努力。
他在刑事法庭副楼找到了地区检察官莫里斯·索贝尔,他正沉浸在新闻发布会的气氛中。宽敞、破旧的办公室里挤满了缺少礼数的年轻人,他们把帽子一直推到后脑勺上。有几个人跪在地上,端起相机,选择最适合的角度拍摄索贝尔的面容。稍远些望去,这场面仿佛什么宗教仪式。事实上,虽然和宗教无关,但这的确是一场仪式。每隔几个月,索贝尔都要召集媒体,告诉他们敲诈勒索已经是属于过去的罪行了。
然后,过上一两个星期,媒体就会告诉大众,敲诈勒索又翻开了新的篇章。
每次开完类似的新闻发布会,索贝尔的骨头都会轻上几两。不过,等他听完拜佐尔的故事,却沉下了脸。
“我亲爱的威灵,你该管好自己分内的事,破案就交给警探们吧!我绝对不会去骚扰一位非常可爱的女继承人,只因为她凑巧和停尸房里躺着的某位流浪女孩长得像!”
拜佐尔在地检官的办公套房里有一个专用房间。他在桌前坐下,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几天前给另一桩案子做的联想测验的结果上。可是,那双镶在惨白面庞上的大大的灰眼睛,还有黑色的睫毛,却总是横插进他和正在制作的试算表之间。
他丢下钢笔,眼睛盯着窗户上方斑驳的墙壁,但却没在看那里。模糊的记忆在思绪中翻滚。他伸手拿起电话,要了医院的号码,他在这家医院掌管精神病学科室。
“请接巴特雷特医生……你好,弗雷德?……你提到过的治疗精神分裂的新药叫什么?能够提高基础代谢水平的那个药。你说有时候拿它当症状控制药物的基础成分……我明白了。我想,剂量大的话会有致命的危险,对吗?……谢谢了。”
他放下听筒,想了一会儿,然后接通了兰伯特的电话。
“小猪,关于我们昨天讨论过的案子,我有个想法。现在我没空解释,你自己查一九三二年的《生物生理学与物理化学年鉴》,一看就明白。第八卷,一百一十七页。”
星期五晚间有一场《索得库》的演出,这诱使拜佐尔出高价买了乐队席的位置,他喜欢母亲那边的音乐。前面距离他三排的位置上坐着亚契总长、他的妻子和侄女。总长看起来似乎更愿意边看晚报边打瞌睡,亚契太太看起来似乎更愿意找几个人打桥牌,而瘦削、紧张的伊索贝尔·亚契,看起来似乎更愿意去哈莱姆的夜店消磨时间。可是,这个冬天,亚契太太肩负着将侄女从波士顿“引荐”到纽约的任务,听歌剧则是“引荐”的一部分。他们正襟危坐,苦苦煎熬,架势堪比坐听周日布道的样子——总长昏昏欲睡,亚契太太盘算着今年冬天该添置什么行头,伊索贝尔呢——嗯,即便精神病学家也没法完全确定伊索贝尔这样年纪、这样性格的女孩脑子里究竟在转什么念头。不过,就算不套用弗洛伊德理论,拜佐尔也愿意赌她的心思并非全与异性无关。
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上前找他们聊天,优雅地坐进伊索贝尔旁边暂时空出来的座位。
“等这个结束,希望你能带我去哈莱姆,”她迫不及待地说,拜佐尔不禁为他至少在一个方面做出了正确判断而露出微笑。“那些人想法才对头!”她继续说下去,“他们正在离场。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个方向第四个包厢。啊,我相信那正是凯蒂·乔斯林!”
“哪儿?”拜佐尔带着他身上不常见的敏捷飞快转身,但那个包厢已经空了……
“那位威灵医生问了我一些特别奇怪的事情,”亚契一家驱车回家的路上,伊索贝尔这样说道,“他想知道,凯蒂·乔斯林那天晚间的宴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偏离常规的事情。好像成年舞会上真能发生什么偏离常规的事情似的!”
星期六早晨,拜佐尔走进办公室,发现地检官正在等他。
莫里斯·索贝尔的举止中有几分尴尬的神情。
“早上好!”他不好意思地微笑道,“还记得雪地里发现的尸体吗?她的确和乔斯林小姐有关系。请上我的办公室来。有位——有位女孩在这儿。她是警察专员侄女的朋友。我不知该拿她讲的故事怎么办。实在太古怪了。而且这还很毁人名声——如果是真的。我很希望她是精神不健康的人,请你帮我做个判断吧。”
“希望?”
“呃——不是那种‘希望’。不过若是她——呃——罹患了什么‘神经崩溃症’的话,我也就不至于遭到上流社会唾弃了。‘神经崩溃症’,有钱人对那毛病的称呼,对吗?”
拜佐尔跟随索贝尔走过走廊,进入他的私人办公室。亚契总长也已到场,福伊尔探长也没落下。宽大的窗户前站着一位女孩,她背对房间内的众人。她瘦得有些过分,除去珍珠白的长袜和肩头的绒鼠毛皮之外,其他衣物都是黑色。
一条茶色的小北京哈巴狗噼噼啪啪地跑向拜佐尔。
“凯龙!给我回来!”她的话中略带一丝外国口音。小狗理都不理她。她从窗前转身,拜佐尔不由一惊。
这太离奇了。凹陷的面颊,斜对角的眉型,如同烟晶的灰色眼睛,黑色睫毛之下白得惊人的面色——仅仅两天前,他在停尸房见过同一张脸,当时她正在死神的怀抱中安歇,脸上涂了一层亮黄的颜色。现在,这张脸活生生地就在面前,皮肤光洁无瑕,健康得宛如象牙,嘴唇涂成猩红色。
“这是威灵先生——乔斯林小姐。”索贝尔说。
女孩撅起小嘴:“不是乔斯林!是克劳德。告诉你至少二十遍了,我的名字是安·乔斯林·克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