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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狂犬病

黑子怕狗。

他一听到狗吠声心里就一阵阵地抽紧。他看到吐着舌头目露凶光的狗,就会远远地躲开。对狗的恐惧来自他和母亲来到曲柳村之前的那段行乞时光。

有一次,他和母亲来到一家人的门口。

他们正想开口行乞,没想到从屋里蹿出来一条狗,那狗凶狠地冲着他们狂吠。要不是母亲手中拿着一条棍子,那狗早就猛扑过来了,黑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睁着惊恐的双眼。

狗的狂吠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的三角眼朝他们盯了一眼,“又是要饭的,这年头,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剩饭给你们呀。”

母亲满脸堆笑,“您行行好,给点什么都行。”

那三角眼的中年汉子发火了,“快滚快滚,别在这里添乱了,我告诉你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呀。”

母亲只好拉着黑子走向另一家。

那狗见主人出来后就一直没叫,黑子偶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不叫了的狗如离弦之箭一般朝母亲射过来。

黑子惊叫了一声。

黑子还没叫完,那狗就在母亲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母亲哀叫了一声,转过身举起棍子要打那狗,狗已经跑回那家的屋里去了。黑子看到血从母亲的裤管中渗出来。母亲一瘸一瘸地带着黑子离开了那个伤心的村庄。母亲的小腿上永远留下了一块伤疤。

黑子的心里也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那伤疤在黑子苦难的童年熠熠闪亮。

春暖花开的曲柳村,对黑子而言,并非美好。春天是饥饿的季节。黑子在小学校里已经上四年级了。他在曲柳村的斗转星移中渐渐地长大。

曲柳村的少年王其祥在这个春天里走进了黑子的视野。

王其祥有些阴郁。

他是个孤儿。他一个人住在一间泥屋里。白天,他会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去出工。空闲的时间和夜晚里,他是曲柳村里的一个游魂。

黑子不知道他的父母亲是怎么死的。黑子有点怕他,但不像当初怕老四那样恐惧。王其祥的目光像一把软刀子,当他从某个角落里注视你的时候,那把软刀子就会一下一下割着你的皮肤。黑子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那把软刀子的锋利。

王其祥不敢正面袭击他。

王其祥知道黑子背后的两个人,哑巴大叔和撑船佬都是不好惹的,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一巴掌把他拍碎。王其祥似乎永远势单力薄,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虽说他是生产队的一员,可他似乎又游离于这个集体之外。

王其祥真正走进黑子的视野是在一个傍晚。

黑子到田野去拔兔草。

他正拔着兔草,看到了矮胖子王其祥像一只球一样滚进了一片地瓜地里。那片地瓜地里都是刚埋在土里等待发苗的地瓜种,地瓜叶子都没长出来,那地瓜才发出嫩黄的芽。王其祥显然没有发现黑子。那时生产队的社员们已经收工了,田野上静悄悄的。黑子看王其祥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有一丝害怕,他伏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在他害怕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孤儿王其祥怎么会长那么胖呢?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王其祥摸到地瓜地里,用胖乎乎的手指扒开了泥土,露出了地瓜种。一般留下的地瓜种都是挑选出来的大地瓜。王其祥一看到那饱满的大地瓜,兴奋极了,他把地瓜取了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就放到嘴里咬了起来。那地瓜种并不好吃,黑子吃过,是苦涩的。黑子不明白王其祥吃地瓜种为什么吃得那么香。黑子看他狼吞虎咽,吞了口口水,他的食欲被王其祥挑逗了起来。

王其祥吃完地瓜种,又挖了一个地瓜种藏在衣服底下,像球一样滚出了地瓜地。

王其祥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见。

黑子突然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小青蛙跳到了他的手臂上。他的这一声叫喊引起了王其祥的注意。王其祥吃了一惊,狂奔而去。

黑子松了口气。

他背着一筐兔草回村时,在村口看到了王其祥,王其祥坐在村头那棵老樟树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进村来的黑子。

黑子看到了他。

黑子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看到了王其祥偷生产队的地瓜种,王其祥会不会对他下毒手呢?他记起了一句俗话,不叫的狗才咬人,平素不声不响游魂一样的王其祥是不是一只咬人的狗?

他心惊胆战地路过老樟树时,不敢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孤儿王其祥。王其祥没有说话,他什么举动也没有。黑子回到家里,心中那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第二天,他看到王其祥,心里又被一块巨石堵住了。

他硬着头皮朝站在墙角的王其祥走了过去,他对着阴郁的王其祥小声地说:“其祥,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看见什么啦?”王其祥的声音冰冷,如寒夜里从破窗户里吹进来的阴风。

黑子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神经病!”王其祥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黑子呆呆地立在那里,脑袋嗡的一声涨热起来。

母亲对黑子说:“黑儿,现在是油菜花开的时节,你要注意狗,看到狗要躲远一点。”

在油菜花开的季节,狗容易发疯。

这是季节给狗带来的病。黑子始终弄不懂油菜花和狗发疯之间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联系,反正人们都那么说,这个季节狗容易疯,而识别疯狗最简单的方式是看狗的外形,只要看到夹着尾巴吐着舌头眼露凶光的狗,就要小心提防,这种样子的狗往往就是疯了的狗,这种狗喜欢逮住什么就咬什么。黑子是具有这种识别能力的,他就亲眼看到一条疯狗在村里追着公鸡母鸡乱咬,后来在胆大的村民们的围攻下被活活打死。

黑子在村里行走时十分警觉。

王其祥偷地瓜种的事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王其祥孤独的目光在黑子身上游移。

他朝正在一棵树下玩蚂蚁的黑子走了过来。黑子一抬头就看到了矮胖的王其祥。他看着王其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王其祥在他面前蹲下来。

黑子想站起来逃跑,母亲常这样对他说:“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就赶紧跑,跑到哑巴大叔那里,或者跑回家,实在不行的话跑到人多的地方。”逃跑是十分有效的保护自己的办法。

他的念头被王其祥难得的笑容打消了。

王其祥的笑容显得那么珍贵。在黑子的记忆中,王其祥似乎没有笑的功能,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其祥笑。他没想到王其祥的笑容竟也是那样生动。

王其祥说:“黑子,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黑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地看着笑容满面的王其祥。

王其祥说:“黑子,你不用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是个够朋友的人,我想和你交朋友。”

黑子还是一声不吭,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种现实。

王其祥说:“你考虑考虑吧,我要和你交朋友。”

王其祥说完就走了。

王其祥身上有一种怪怪的气味,气味从他肮脏的衣服上散发出来。他的衣服可能半年都不会洗一次。黑子回过神来,发现那只蚂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了孤儿王其祥要和自己交朋友的事。母亲说:“黑儿,王其祥那样的人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黑子想不明白。母亲说:“他小偷小摸什么都干,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黑子点了点头,他听母亲的。

可他怎么面对王其祥呢?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他不敢直接地对王其祥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和你交朋友。”但他必须面对要和他交朋友的王其祥。

黑子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王其祥朝他迎面走了过来。

黑子飞快地跑向另一条路。

王其祥飞快地追了上来。

黑子想起了疯狗,飞快地追赶着黑子的王其祥那时候就像一条疯狗。黑子没命地跑着,王其祥没命地追着。

别看王其祥矮胖矮胖的,他跑起来还真像条狗,速度惊人。王其祥很快就追上了黑子。

黑子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发青了。

王其祥也气喘吁吁,他说:“黑……黑子,你……你干吗跑那么快呀,我……我又不是老虎,我不会吃了你的。”

黑子提防地看着王其祥,他真怀疑王其祥会扑向他,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王其祥平静下来,黑子的气也喘得顺了些,但他还是惊魂不定的样子。

王其祥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崭新的铅笔刀。他掏出铅笔刀时,黑子的耳垂条件反射地疼起来,惊叫道:“不要!”

王其祥见他紧张的样子说:“黑子,我不明白你害怕什么,我又不会用刀子割你的肉,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黑子不敢相信。

王其祥把铅笔刀放在黑子手上,转身就走了。黑子握着手中的那把铅笔刀,犹如握着一块灼手的火炭。

“我不要你的刀!”黑子突然大声地说。

王其祥转身朝他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黑子心里难过,他对着王其祥强加给自己的礼物,不知所措。

最后,他用力地把铅笔刀扔出去。

铅笔刀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落在一个水塘里,扑通一声,铅笔刀沉入水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黑子背着一筐兔草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了那条疯狗。那条疯狗迎面朝他走来。疯狗的尾巴下垂,舌头吐得老长,走起来东倒西歪,像个醉汉。

黑子倒霉极了。

怎么什么事情他都会碰上呢。那疯狗显然发现了黑子,它朝黑子追过来。乡村田野中的小路又窄又滑。黑子在逃跑过程中摔了一跤,跌倒在油菜花地里。

疯狗呜咽着朝黑子扑了过来。

黑子惨叫了一声。

他又听到了另外一声惨叫,那是孤儿王其祥的惨叫。王其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冲过来,一脚踢开了扑向黑子的疯狗。疯狗反扑上来,朝王其祥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王其祥的惨叫声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紧接着,黑子亲眼看到了一场人狗大战。被咬后的王其祥被激怒了,他朝疯狗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对着疯狗又打又踢。疯狗也不示弱,惊叫着张嘴乱咬。黑子没想到暴怒的王其祥有这样惊人的勇气和力量,只见他血红着双眼,一下子抓住疯狗的尾巴,狠狠地提起来摔打下去,又提起来摔打下去。狗的惊叫又变成了沉闷的呜咽。最后,在王其祥的死命摔打中,狗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命呜呼了。王其祥就像扔一个破布袋一样把狗的尸体扔在地上。狗的双眼突兀着,满嘴都是汩汩外冒的血泡泡。

黑子呆了。

王其祥浑身是血,衣服也被撕破了好几处。

他瘫软地坐在油菜地上,一阵风吹来,油菜花的芳香传遍四野。

王其祥朝黑子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是黑子一生中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阳光一样覆盖了黑子的生命。黑子呆呆地立在那里,他当时根本就无法理解那笑容的含义。王其祥疲惫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惊呆了的黑子面前,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把崭新的铅笔刀,递给黑子,然后说:“黑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要再扔掉了,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好朋友。”

说完,王其祥摇摇晃晃地走了。

黑子把那铅笔刀握在手心,紧紧地握在了手心,像握着一件生命的信物,多少年之后,黑子走遍了大江南北,把许多珍贵的东西都扔在了不断的搬迁中,唯有这把小小的铅笔刀,他一直带在身上。

过了两天,王其祥病了,他发着高烧,说着胡话。黑子把王其祥救他的事情向母亲说了。母亲十分感动。她带了一包冰糖和一篮子鸡蛋去探望王其祥。高烧的王其祥昏迷不醒。曲柳村的赤脚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吃了药,可都无济于事。母亲和撑船佬商量,是否把王其祥送到镇医院去看看。撑船佬起初不答应,那要花多少钱哪!母亲生气了,她认为必须救王其祥,无论怎样,王其祥是为了救黑子才得了病。撑船佬答应了,可没钱怎么办?母亲就提议把家里养的那头大白猪卖了。撑船佬没办法,只好依了母亲。

一大早,撑船佬就把烧得不省人事的王其祥放上了担架,他怀揣着卖猪得来的几十元钱,和哑巴大叔一起,抬着王其祥去了镇卫生院。

那天,黑子心神不宁,坐在课堂里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听老师讲课。那整整一天里,黑子的心都在王其祥身上,他的脑海里老是浮现出王其祥在油菜地里和疯狗搏斗的情景。

下午一

放学,他就飞快地回了家。

母亲正在剁猪草。

“妈,我好怕!”黑子蹲在母亲的身边。

母亲停住了手中的活计,对黑子说:“妈也好怕。”

黑子无语了。

他知道撑船佬没有回来,他朝门口走去。母亲剁猪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来到通往镇上的路口,向那条路上张望。

等到天黑了,还没见到他们回来。

黑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饭也无法下咽,尽管他的肚子早就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一直咕咕地叫个不停。

到了深夜,黑子听到了响动。

他冲出门。

他看到撑船佬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撑船佬进了屋子,他的脸色极难看。

他对黑子母亲说:“不行了,没救了,是得了狂犬病。”

母亲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黑子来到了哑巴大叔家。哑巴大叔正在喝地瓜汤。哑巴大叔见他进来,忙给他打手势,说王其祥得狂犬病了,千万不要到王其祥的小泥屋里去了。黑子的双眼睁大了,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本来这件事是会发生在他身上的,如今发生在了孤儿王其祥身上。黑子后怕的同时也深深地内疚。

他不顾哑巴大叔的拦阻,来到了王其祥的小屋外面。

小屋里一片漆黑。

门上了锁,对于得了狂犬病的人,曲柳村有个惯例,就是把病人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让他在屋里慢慢地死去。病人要是跑出来,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会把狂犬病传给别人。得了狂犬病的人死了之后尸体要烧掉,狂犬病在那个年代里和麻风病具有同样的性质。

黑子在黑暗中大声地对寂静的小屋说:“王其祥,我答应你了,我做你的朋友,王其祥,我们是好朋友!”

黑子一遍一遍地喊着。

黑子的喊声在空旷的村庄里回响。

黑子的喊声没有回应。

屋里一片死寂。

黑子哭了,他知道,又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要离开人世,离开他,进入永远的黑暗。

他的哭声越来越响。

哑巴大叔把泪人儿黑子领回了家。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曲柳村的人被王其祥凄厉的叫声吵得心慌意乱。曲柳村掀起了打狗运动。村庄里的狗被打得一只不剩。沉沉的黑夜里没有了狗吠,只有王其祥在黑屋里凄厉的叫声。那叫声越来越像狗叫。黑子听人说,得了狂犬病的人会长出狗毛,然后像狗一样叫着痛苦而死。

他不可能看到黑屋里的王其祥是否浑身长出了狗毛,但在夜里的王其祥的叫声的确有狗叫的味道。

听着王其祥撕心裂肺的叫声,黑子的心被无数把利刃切割着。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王其祥的叫声如熬尽了油的灯一样熄灭了。

人们打开了小屋。把王其祥的尸体用一块破席子裹了起来,抬到了野河滩上。

他们在野河滩上堆起了一堆干柴。

他们把王其祥的尸体放在了干柴上。他们点燃了火。

黑子没有走近。

他和母亲站在河堤上看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口里喃喃地说:“王其祥,你是我的好朋友。王其祥,你是我永远的好朋友。”

母亲让黑子朝那堆火跪下。

母亲说:“给你的恩人磕头。”

黑子使劲地磕着头。

他呜咽着。

烈火也在春天的风中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