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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的死神 第六章

走出旅馆,天气依旧不好,好在雨势减弱了许多,所以我决定不打伞。我仿佛是被整齐排列的街灯诱导着走上了那条昏暗的小路。

没走几步,我便遇上了那个青年。

起先是听到了声响。从右面的停车场那边,传来了像是小动物顽强威吓什么东西似的声响。

在停车场的最里面,一个青年面对水泥墙而立。激烈地挥舞着手,时蹲时站,左右移动,简直像是在黑暗中跳舞。

回过神来,我已经跨入砂石铺成的停车场,并正在靠近那青年。我是被那如同长长的呼气的声音所吸引了。他之所以挥舞着手,似乎是为了摇晃一只喷雾罐,球体在金属容器中滚动,发出喀啦喀啦的撞击声。而那近似于呼吸的声音,则源自喷雾罐的喷射。

当注意到我的时候,青年显得有些惊讶。

“我只是看看,”我边说边叫住他,“你在做什么?”

那青年身材修长,体态优美。目光炯炯有神,小脸庞,有着人类里算得上精致的五官。

“那是什么?画?”我指着墙问。墙上有一幅以蓝色涂料涂成的像字叉像是画的奇异图案。深深浅浅的蓝色交错出流线型的文字,并有红色镶边。

“GOD。”青年静静地回答,“画的是英文。”的确,仔细看那蓝色图案,的确是三个并排的拉丁字母。“这是你的吗?”

“你说神?”

“我是说墙壁。”

“啊,不是。这不是我的墙壁。”

“为什么你要写GOD呢?”我在想,如果我说我们死神也是神,然后再自谦忝列末席的话,眼前的这名青年不知会作何反应。

“这里有CD店吗?”我又问他。“这里基本上没有24小时营业的店,”他耸耸肩,“不过,出租录影带的店应该有的吧。”

“我还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他依旧拿着喷雾器,站姿挺拔的他虽然谈不上威慑力十足,却自有番从容不迫的气度。那沉稳的感觉,让我认为就算我说我是死神,他都能自然地回应我:“我就知道。”

“人类为什么会杀人?”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得老大,沉默了。竖在停车场边的街灯,因为电压不稳而发出嘶嘶声,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他微微一笑:“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你正好站在我面前。如果是别人站在这里,我就会去问别人。只不过是正好有疑问,而你正好就在眼前而已。”

青年还是沉默。估计他是在决定该不该搭理我。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怨恨、愤怒还有算计。杀人的理由大概就这些吧。”

“算计?”

“如果那个家伙死了,我的人生就会轻松很多——这样的算计。在金钱方面、精神方面,衡量得失的算计。”

“人类总是会算错。”

“你说得没错。”青年露齿―笑。

“其实,我现在正在和一个杀了人的年轻人一起旅行。”我试探性地对他说。

“怎么可能。”

“我没有骗你。那家伙昨天杀了人之后就逃跑了,基本上没表现出什么负罪感。你说这是为什么?”

“问我也没有用啊。”青年腾出拿着喷雾罐的右手的食指挠了挠脑侧,随后将目光落在右侧的墙壁上,像是望着墙上的“GOD”这三个涂鸦大字,要我“问这家伙”。

之后我们聊了很多,气氛从“人类是多么愚蠢”这个话题开始变得热烈起来,然后又聊了有关“奇特的蚊子”、“哲学家的名言”等,话题多得聊不完,一直到背后传来有人踩踏在小石子上的脚步声。

“喂!”森冈冲了过来,“你在干什么,想逃吗!等等,这是什么玩意,眼睛好辣啊……疼死了!怎么一股香蕉水的味道!”森冈嚷嚷着站到我身边,一边用袖子遮住眼睛,一边望向墙壁上的涂鸦。

“画会刺激你的眼睛?”我对此完全不能理解。

“啊!这家伙!”森冈这时才注意到一旁的青年,“这家伙是谁?”说着伸手就去摸屁股后面的口袋。他又想亮刀了,还真是乏善可陈的家伙。

“刀没了哦,我已经扔了。”听到这话,森冈立刻青筋暴起。

“他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没有负罪感的杀人犯?”青年的口吻不像是开玩笑,但却显得轻描淡写:

“难道你把我的事情给泄露出去了?这家伙是什么人?”森冈向前迈了一步,站到青年正对面。他像是突然切换到了另一种人格,怒目圆睁,嘴角抽搐。这和在旅馆前台登记的时候一样:眼睛几乎不眨,像是被什么粘液覆盖了一般,闪着浑浊的光。原来如此,这个年轻人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刺伤了母亲,又在闹市街上刺死了另一个年轻人。

青年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微微举起双手:“喂、喂,你其实不是真的杀人犯吧?”

“啊。”森冈那双原本就像剃刀伤口的小眼此刻眯得更细了,“是、是啊,当然啰。杀了人的家伙会在这种地方晃悠吗?”

“也是。”青年慢慢地应声。

森冈看了看墙壁,又看到青年手上的喷雾罐,就说:“涂鸦吗?什么呀,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嘛,同类呀。”

杀人凶手跟涂鸦者能算什么程度的同类,这不是我能判断的。

“话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逃?”

“可以逃吗?”

“不可以。”

青年看着我跟森冈你来我往之后,问道:“要不要我开车带你们去车站对面?”我一回答“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森冈便细眉高吊,愈发显得像蜥蜴了,他怒道:“开什么玩笑,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旅馆里!”

青年打开停在停车场附近―辆车的行李箱,将行李放了进去。我问:“这是你的车吗?”青年微笑着回答:“我的四驱车可要帅多了。”

“什么呀,那么这车是你偷来的?”森冈开心地笑了。他似乎是想说这么一来,他就跟这青年更接近了。

这时青年突然说:“啊,警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的确可以看见车道上有红灯闪烁,连我也明自那是警车。虽然没有拉响警笛,但正朝我们这边靠近。

“糟了。”森冈立刻慌了,他咂着嘴,左右张望。

“最好不要乱来。”但森冈根本听不进青年说的话,完全陷入了混乱当中。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跃入开启着的行李箱中,这反应完全出自其冒失的本能,但青年却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配合地关上了行李箱。我和他就这么站着,直盯盯地望着警车的动向。最后,警车拐了个弯,不见踪影了。

“他真的是杀人凶手吗?”青年没有立刻打开行李箱,而是垂下目光问我。

“的确显得很若无其事吧?”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我们两个去报警吗?”

“单纯,做事不经大脑。脑子容易发热,一冲动就杀人,而且丝毫没有罪恶感。警察来了就逃,行李箱开着就钻进去,完全不考虑后果会如何。人类都是这样的吗?”我感到疑惑,“杀人凶手都是不会感到后悔的吗?”

“怎么说呢,”青年歪着头,“但是,如果会后悔的话,就不会杀人了,我是这么想的。”话里似乎也表达出他自己那群人的决心。

许久,我们不发一语,似乎都在等着另外能有一个人来为我们解惑。“接下去你们打算怎么做?”就连当他这么问的时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风在呼呼吹。

“这家伙要去十和田湖,好像有个什么叫奥入濑的地方。”

“是奥入濑溪流。”他的面颊稍许有些松弛了。

“你知道?”

“那是以十和田湖为上游的溪水,很美。我只去过一次,但真的很好。十和田湖还有奥八濑,都能让人安心。”

“安心?”

“我时常会想,人类跟动物的区别之一,人类特有的痛苦之一,就是幻灭感吧。”

“幻灭?”

“一直依赖着的人实际上是个胆小鬼,或者信任的英雄实际上却是个擅长搞阴谋的奸诈小人,或者身边的同伴实际上是敌人,等等,碰到这种事情,人类就会感到幻灭,进而感到痛苦。如果是动物的话,大概就不会这样吧?”

“这跟那湖有什么关系?”

“那片宽广的湖泊,或者奥入濑那美丽的水流,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是不会让我产生幻灭感的,我能够确信这一点,所以感到十分安心。”

“我听不太懂,你是说,所以这家伙才会想去那里?为了让自己安心?”我说着敲了敲行李箱。

“谁知道呢,或许不是吧。”他挑起一边的眉毛,“或者,他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对他来说,如呆不完成那件事情就会死不瞑目,也许他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吧?”

死不瞑目?对我们死神来说,死了就一定是死,我们会认为这种说法很可笑。

“我也有哦,必须要做的事情。”青年说。

我也不能一直和这青年这么聊下去,于是请求他:“能不能请你打开行李箱?”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了。”他笑着打开了行李箱。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森冈会一边叫嚣着“你们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一边跳出来,但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却着到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一般,紧闭的眼皮在不住地抽动,就像是一个害怕得不行的孩子。只见他半张着嘴,牙齿格格打战,很小声地说着些什么。我把耳朵凑上前去——“深津先生,深津先生……”他呢喃,“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