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我陪着秋原出席了他同古川朝美的谈话。
“千叶先生,让你抽空出来真是不好意思。难得的休息日,还让你陪我。”坐在约好的咖啡馆里,身边的荻原向我致歉道。店外的空地上有一排桌椅,称为“露天咖啡馆”,但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并没有开放。
“没有关系。”我面无表情地回答,“倒是荻原你自己,向店里请假没关系吗?”
“我拜托过店长了。被她数落了好久,下过算不得什么。”他笑着回答。他的语气听上去还比较较平静,但今天的他还是感觉比平时兴奋一些。不久,古川朝美出现了。
“我一个人来的。”她垂着眼坐在我们对面。她穿着一件红褐色外套,看上去比在车站碰到的时候更为纤瘦。
“我没什么朋友。”她笑着说。她的神色并没有什么不满,也没有自暴自弃的样子,而是―派的怡然自得。
一旁的荻原抿着嘴唇,显然是在强忍着不说话。我估计他大概是想问“你有男朋友吗”之类的,但他总算还冷静,知道控制自己。
点了三杯奶咖后,古川朝美直接进入了话题:“大概是―个月前吧,从一个叫芳神建筑的地方有人打电话来。”她用手指蘸了下杯子边的水滴,在桌上写出“芳神”两个汉字。“从没听说过呢。”荻原摇头。
“感觉很差,连自己是谁都不说,就问:’您先生在吗?‘然后我就回答:’我是一个人住的。‘”
“不可以回答!”我忍不住插嘴。
“啊?”两个人一齐看向我。
“其实我以前听说过这种事情,这是恶意推销。”说实话,我自己以前就曾在这种恶意推销公司里干过。作为工作的一环——为了调查一个在那种公司工作的男人,我在那里和他一起工作了7天。“这种人就是为了从你嘴里套情报出来,所以你最好不要跟他多废话。”
“果然是这样啊。他没有说他的名字。不过听上去是个比较年轻的男人,说话的样子真让人生气。”
“让人生气?”
“我说我不想买房子,然后他就说:’什么?你竟然不想买房子?‘好像我是个白痴一样,还说,’你知道一直租房子住会有什么结果吗?‘我就跟他说:’我可不需要推销。‘他还坚持说:’我可不是推销。‘”
“说到底还不是来推销的。”荻原像是自己在跟那个打电话的舌战一般,充满激情,“但是,他们是怎么查到古川小姐的电话号码的呢?”
“我也问了。然后他说:’我就是保持前面的区号和局号不变,然后逐一增加数字来拨号。‘他还说,’然后今天,我一共打了一千零九十七个电话才打到你这里的。‘”
“那他应该不知道古川小姐的住处以及名字吧。”荻原提高了声音。
“是的。”她回答,听声音却一点也不开心,“那个时候的确是。”
“那个时候?”荻原注意到这个词。我也注意到了。
“那个人怎么都不肯让我挂电话。我说我很忙,他就问那什么时候方便。”
“如果回答说什么时候都不方便的话,他就责问你:’那你说刚才忙是骗人的咯?‘”听我这么说,她显得很震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我工作的时候,他们也教过我这个步骤。“这种工作全都有指导手册的,上面都是对方怎么说这边怎么回答的策略。让对方有罪恶感也是其中一个手法。”
“的确是这么一种感觉。”
我想起以前负责调查的一个女子也因为电话而烦恼过。她的工作是接听投诉电话,被一个点名要她接听的投诉客人骚扰到不行。那个打电话人的身份最终出乎大家意料,但这次这个人的目的,毫无疑问是恶意推销。
“那这种电话就应该立刻挂断吧?”荻原问我。
“是的。”我根据自己的经验回答,“不过这种时候,对方会再打过来,你一旦接起来,他就会威胁说:’你再挂电话我就直接到你那边!‘”
“这不是恐吓吗!”荻原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他们才不管什么恐吓不恐吓呢。本来法律上就规定推销电话一旦被挂断便禁止再次拨打,禁止二次推销。”
“为什么要由我来教人类相关法律知识呢?但是他们完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抱着‘我就犯法了,怎么着’的态度去工作的。最好的办法是,挂断电话,然后把电话线拔掉一段时间。”
这时,古川朝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后悔的神色:“我最后却没能挂掉电话。”
“说了很长时间?”
对我的问题,她点点头:“是的。”
“就我听到的说法是,”我解释道,确切地说,应该是就我以前的做法,“他们有一本电话号码的清单。然后从第一个开始拨打,如果对方接听了,就把对方的性别还有年龄、姓名、家庭构成写在旁边。”
“我跟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但是,他们还会写上交谈的时间。就是,从接电话到挂断一共多少时间。”
“会这样吗?”荻原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做法。
“是的。然后,接听电话时间比较长的人,就成为他们再次推销的目标。”
“通过时间判断?”
“比起立刻就挂电话的人来说,愿长时间交谈的人比较有机可乘。就算是闲聊或者争论,只要时间越长,对方的态度就越有可能改变。”
“所以才……”古川朝美低下了头。
奶咖送上来了,我们暂时停止交谈,等着服务员先把饮品摆好。
荻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后问:“所以才?意思是说,他又打来了吗?”
“是的。”古川朝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是在4天前,同一个人用同样的口气重复了同样的话……”
“你又听他说了?”
“事情麻烦了?”
“不太好。”我说,“如果能够坚持断然拒绝,应该还能有点转机,虽然麻烦是麻烦了点。”事实上,我在那里干活的时候,就有人因为我所负责调查的那个男人反复打电话而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地址,公司就派了好几个人去那里,强迫对方签署了合同。他们的想法就是这样:“只要能见到面就等于能签约。”
“古川小姐,你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荻原担心地问她。
“没有,我没有告诉他们名字以及住处,但是,说着说着……”说到这,她好像突然因为害怕而结巴了,接着又像是要稳定自己的情绪般,眨了一眨眼。
“说着说着?”
“他说话的感觉突然变了,对我说:’你真可爱呢,真想见见你。‘”
“这算是改变策略吗?”荻原皱起眉头望着我。
“感觉他的态度―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还说:’签约的事情让它去吧。‘我觉得很害怕,正想要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很快就能知道你住在哪里了。‘”
“但是,他不是只知道电话号码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他却笑着回答我说:’我自有办法。‘那笑声好恶心啊。我以前听说过通过互联网输入电话号码可以查到地址,所以问他是不是这样,他却说:’有更简单的办法,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胡扯吧。”荻原的眉头已经皱得跟小山似的,“说不定只是在吓唬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根据局号大概能够确定是哪个区域的,但想要更详细的信息应该就不可能了吧。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用在意。没想到3天前,我晚上回到家,却听见了一通电话录音。”说到这,古川朝美的脸颊抽动起来,“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我知道你住哪里了。‘然后描述了我住的公寓的外观。还真被他说对了!所以我非常非常害怕,睡都睡不好……”
“所以你前天没有去上班?”我抢先问她。
“是的。”她像是一个已然成为惊弓之鸟的残兵那样耸了耸肩,“没错。”
“那么昨天早上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那么生气是因为以为我是那个打电话给你的男人?”
“对不起。”古川朝美的肩膀耷拉得更低了,“因为我开始疑神疑鬼,所以看谁都觉得可疑。荻原先生一直都跟我打招呼,又住得很近,当然知道我住在哪里,所以就……”
“那没办法,谁都会这样的。”荻原倒也不像是在故作大方,“过分警惕总比毫无防备要好”。
“仔细听起来,荻原先生的声音,和打电话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古川朝美小声地说着,并没有要辩解什么的意思,然后害羞地笑了。
“能够消除误会真是太好了。”荻原抚了抚胸,马上又补充说,“不过,你也不能这么快就相信我了。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也很危险哦。”
“啊,”古川朝美微笑,“说的也是呢。”
然后,他们像是完成了一场讲究的正式仪式一样,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在我看来,原本绷在他们之间的那根弦正渐渐地松弛下来。
他们的话题一开始无关痛痒,尽是些每天乘坐的公交车的驾驶员是乱来还是太谨慎,接着渐渐聊到了彼此居住的公寓的优缺点。坐在一边的我完全没必要插嘴,只要专心倾听就好——应该说,我主要是在欣赏着店内播放的爵士乐钢琴曲。
“荻原先生,以前我们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交谈告一个段落之后,那根紧绷的弦愈发松弛了,古川朝美这时问了荻原这个问题。
荻原很平静地说:“不,没有。”又问,“你是说除了车站以外?”
“嗯,我是说在别的地方。”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听他这么回答,我突然想起,他们分明在服装店特卖会上见过。荻原却拿手指戳着自己的表问:“不过,古川小姐,你时间来得及吗?不是说今天有约吗?”从他突然转变话题的态度来看,我明白,他并不想触及在服装店发生的事。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啊……”古川朝美有点难为情,右脸的肌肉尴尬地抽动着,眼珠不安地左右来回转动,“那个其实是骗人的。”
“骗人的?”
“其实我双休日一直都有空的,昨天是我说谎了,对不起。”她接连低头致歉,害得我担心她垂下的刘海会不会浸到奶咖里。
“不,”荻原却愉快地回答,“这算不上是说谎。”
“哎?”
“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这样的台词。”我意识到接下去的内容应该就和前天说给我听的一样,因此而感到一阵难为情,像是准备要看一场已经知道窍门所在的魔术一样。
“‘失误与谎言并无大异’,然后是一一”荻原顿了一顿,正欲说出后面的台词,不料古川朝美却抢先接了上来:
“‘微妙的谎言与失误无限接近’,是吧?”
“啊……”荻原惊讶得一瞬间停住了呼吸,半晌才费力地回应说,“古川小姐也看过这部电影啊?”
“是啊,我很喜欢那部电影。”她很有兴致地点头。然后,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那部电影的名字,然后像是被那种默契所感动,又同时笑了。我静静地旁观着这一切,脑中掠过荻原的那段话:“如果你跟对方思考着同一件事,脱口而出同样的话语,你不觉得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