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藤木一惠,是在两天后的晚上,果然还是下着小雨。我等在她工作的大楼前,看见她从自动门里走出来,便立刻跟在她身后。身旁的车道上车辆来来往往,车轮滚过,道上的积水便发出如潮水涨退般的起伏声。她步行的速度大概比上次更快,我在后面追得很辛苦。靠得相当近的时候,我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拍了下她的右肩。她猛地回头,反应敏锐得反而让我吓得后退了一步,使我想到要是拿热水去泼正在酣睡的脸,估计也会是这种反应。看到我的脸,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态,看来害她惊慌失措的人应该不是我。
“其实,”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我是想来还你这个的。”
“咦,这不是我的吗?”
“嗯,上次我打翻啤酒的时候你借我的,忘啦?”
“啊,有这回事吗?”她歪着头回忆,一张脸毫无生气。
我这是骗她的,其实那是我在送她上出租车时从她口袋里顺手牵羊的。
“上次真是多谢你了。我都不太记得发生了些什么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点头致谢。
“那么,我们还能再聊聊吗?”她怯怯地四处张望,与其说是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不如说像是在戒备着什么,我于是试着欲擒故纵:“是不是不方便?”
“不,不是。”她摇头,“那个……其实,那个人可能就在附近。”
“谁?”
“之前可能也跟你说过,就是一个老打电话来投诉的客人。”
我想起来了:“点名要你听他发牢骚的那?”
“嗯。”她的声音细细的,“今天他又打电话来了,还说想见我。”
“这太可怕了。”
“所以我想他大概就在附近吧。”
因此我立刻拦了辆出租车,去了邻近的街道。原本我还担心她会因为我的独断而拒绝,幸好她并没有反抗。一走进不知名的咖啡馆,她反倒安心了不少,整个人都放松了:“这里一定很安全了吧。”
“这个来投诉的家伙还真恶心啊。”我应和道。我也不是非要她跟我聊这个不可,但如果能了解她每天的生活有多痛苦,也可以作为我填写报告书的判断标准;更重要的是,像这样打听到对象的烦恼,能让我获得自己是在工作的充实感。
“一开始他是来投诉录像机的开仓键坏掉了。”
“你能不能稍微大声点?”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啊?”
“你说话声音这么小,让我感到很压抑。”虽然不管她说话声音大小,她原本就被一种阴郁的气氛所包围,但至少说话的语调应该明快些。
“工作的时候我还是会强迫自己发出明快的声音的。”
的确,如果她用这种声音跟客人说话,只会招来更多的不满。
“转到我这里的客人都是些为了一点点小事就能喋喋不休叨念的人,我得听他们念,再一个劲地道歉,‘真是对不起,万分抱歉’,就这么不断重复。”
“光是想像这场景就让人郁闷啊。”我说。
“那个人一开始也是这样,但是半当中感觉就不对了,他会突然说‘再次给我道歉’。”
“再次道歉?”
“嗯,说‘再次给我道歉’,我当然就又道歉了,但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道歉。要我再次道歉。最后还很生气地说:‘你快给我说点什么!’”
“大概女性的道歉可以让他获得性快感吧。”我这么说并没有确切根据,但我时常讶于人类对于性的干奇百怪的嗜好,所以认为说不定还真有人是这样的。
她大概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体验,一个“性”字就让她红了脸:“然后那天就算结束了。结果第二天他又打来了,这次投诉的是电视机。”
“说电视机的画面越变越窄,突然就黑屏了。我告诉他我们公司会派人上门修理,他却不肯罢休,说这个他不管,非要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故障原因?”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负责那块的。”
“对,我只是接投诉电话,也没见过他说的那台电视机。但他却硬是要我随便说点话,还要我说得更大声点,口齿更清楚点!”
“说不定他并不在乎你说的是什么,只是想要跟你说说话。”我这么―说,她立刻流露出厌恶至极的神情。
“然后是录音机。”
“音乐!”我冲动地喊出声来,但立刻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羞愧,忙掩饰道,“录音机坏了吗?”
“肯定是骗人的。”她的脸扭曲了,“他说他的CD拿不出来了,所以要我唱歌给他听。”
“很可疑啊。”
“是吧。他―直缠着我说‘你知道这首歌吗?唱给我听听。”
“看来需要修理的是这个客人的脑袋。”
“我很害怕,就一个劲地道歉。可他说什么都要我唱给他听。”
“真是太变态了。然后他终于提出要见面了?”
“是的。”她无力地呻吟着低下了头,“说自己的DVD播放机出故障了,很是发了―通牢骚,最后就说想在什么地方见个面。”
“难道是喜欢上你了?”
“喜欢我?”她大吃一惊,似乎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大概跟你说着说着就喜欢上了吧。”如果真是这样,大概她就不想死了。
“这怎么可能……”她开始动摇,似乎还带着点喜悦,但随即清醒过来,“我可不要被这种奇怪的人喜欢上。”
“说的也是。”别说我不认为这个接近变态的投诉者能带给她幸福,单就一个阴郁女子和牢骚男人的组合来说,也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会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她陷入了沉默。我一边思考该说点什么一边看向窗外,街上的行人打着伞,皱着眉头来来往往。人行道上到处积水,突显出地面的凹凸不平。
“最近经常下雨昵。”她大概是循着我视线也在看窗外,所以才这么开口说道。
“嗯,我工作的时候总是下雨。”我老实回答。
“那你是雨男咯。”她微笑了,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开心,一个多年的疑问却乘机浮现脑际:“那雪男是同一个意思吗?”
“什么?”
“雪男就是指每次要做什么的时候必定会下雪的男人吗?”
于是,她又一次笑了:“你真是太幽默了。”竟然还拍手。
我不爽了。提出一个很认真的问题却被当成了幽默,真让人哭笑不得。更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话到底哪里可笑,所以恐怕也不会应用到下一次的交谈中。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每次我都会感到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