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箕轮坐在正中央一张红色高脚椅上,身体缠着茶褐色的带状物,不知是胶带还是皮带。
他嘴上贴着胶带,双耳戴着一副大耳机。“幸好眼睛没事。”我不晓得这么说有何意义,但就是无法忍住。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一旁的美树惊呼。她也凑近手机荧幕。
这段影片似乎是以数位相机拍下的。
那男人走到镜头前。我的脑袋还没掌握情况,身体已出现反应。巨大的紧张感袭来,胸口仿佛遭到重压,内脏变得异常沉重,全身像开了个大洞。
首先浮现在我脑海的,是他去年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的影片。在那影片里,菜摘遭他施打药物,逐渐不再动弹。那个毁了菜摘一生的男人,居然毫无悔改之心,还刻意将影片寄来给我们夫妇。
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人。为了抛开恐惧与愤怒,我甩甩头。
手中的液晶荧幕上,本城走到绑在高脚椅上的箕轮前面,取出一本素描簿。他朝镜头打开素描本,上头有一排以粗麦克笔写成的横向黑字:
“早上九点半,这张椅子下的炸弹将会爆炸。”
我急忙瞥向手表,此刻是早上七点半。
本城翻开下一页,上头写着:
“在白萩荞麦面店会合,我会带你们到这个房间。”
霎时,我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小小的画面里不断有人影晃动,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眼前仿佛罩着一层白纱。
我将音量开到最大。几乎听不见声音,不晓得是影片的声音太小,抑或耳朵已麻痹。
美树似乎还维持冷静。我听见她抄笔记的声响。
本城往身后的箕轮看一眼,翻开下一页。
“我现在要告诉他椅子底下装有炸弹。得知死期将近,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真令人期待。”
我终于彻底理解本城的用意。那是一种以控制他人、玩弄他人为乐的傲慢。画面里,本城阖上素描簿,转身面对箕轮,像刚刚一样一页页翻开。
箕轮看到纸上的字,激动得用力摇晃身体。
然而,愈是挣扎,愈是突显出他的无力与悲哀。巨大的力量几乎快扯倒高脚椅,那代表的,是即使失去自由也不愿放弃希望的求生意志。
箕轮大概没注意到本城装有摄影机,毫不掩饰地展现最悲惨的一面。我巴不得转头不看,但我强迫自己看下去,美树也凑过来。高脚椅终于被箕轮扯倒,发出撞击声。
可是,箕轮并未挣脱束缚。
本城不疾不徐地将素描簿内页一张张撕下,取出打火机烧掉,直到纸张燃烧殆尽。火舌要烧到手指的前一秒,本城才放开,表情毫无变化。火熄后,他作势踩灰烬,或许穿着鞋子。
“好了,山野边先生,快点行动吧。要是你来得太迟,他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男人最后凑向镜头,轻声低语。
影片到此结束。
我一时说不出话,愤怒犹如沸腾的血液在全身流窜,脑袋不断发出泡沫破裂的声响。但我心里明白,鲁莽行动只会把事情搞砸。于是,我努力压抑情绪,像试图安抚一群蜂拥而来的暴民。
我巴不得冲进液晶荧幕内,揪住那男人,撕裂他的脖子。
“那是箕轮?”听到千叶的话,我猛然回神。“对。”我应道。
“他被绑在椅子上,跟我上次一样。”千叶站在我身后,从我和美树之间望着手机画面。“那是不是也有个名堂?”他接着问。
“名堂?”
“我上次提过,‘desk’既是桌子也是杂志社主管,那椅子是不是也代表一种职位?”
我早习惯千叶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话方式,但多少还是有些“你又来了”的不耐烦。
“你们晓得‘白萩荞麦面店’在哪里吗?”美树念出刚抄下的店名。我打开智慧型手机里的浏览器,输入“白萩荞麦面店”进行搜寻。“有了,就在国道四一一号沿线上,多摩川的右边。”
“面对哪个方向的右边?”美树在小细节上十分谨慎。
“由都心往西,途中会经过青梅线的御岳车站,车程恐怕得花两小时。”我旋即站起。倘若遇上塞车,恐怕来不及。
“看来时间非常紧迫,不是抵达面店就行,还得赶往箕轮所在的地方。”太过疲惫与沮丧,美树看起来像干枯的树木。
“及时抵达面店,不代表解决问题。”我提醒。那男人绝非只想举办一场竞速比赛。就算我们达到要求,他也不会称赞我们,更不会乖乖领着我们去救箕轮。“在他眼中,这也是……”
“一场控制游戏。不过,我想问个问题。”千叶意兴阑珊地开口。
“什么问题?”
“为何不以这段影像为证据,向警察报案?”
“这影片不久就会消失吧。”我推测道。当初菜摘的影片就是这样。本城利用一些小伎俩,删除电脑里的影片档。这次他只是将影片上传网路,删除更是轻而易举。当然,不论他删除档案的手法多高明,严格来说一定能找到档案存在的痕迹。不过,那可能需要相当繁琐的步骤。
“我们倒是能再播放一次,拍下或录下影像。”美树提议。即使手边只有智慧型手机,没有其他工具,也可使用另一支智慧型手机的摄影功能留下证据。美树嘴上这么讲,却没实际动手的意思。
对我们来说,有没有证据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们早不奢望警察机关、法院或法律条文能为我们伸张正义。那男人或许算准我们根本不想保留证据,也或许早安排某种推翻这段影像的证据效力的诡计。要不然就是他如今骑虎难下,顾不得那么多。
“对了……”美树问:“有没有办法从影像中研究出箕轮到底在哪里?比方建筑物的特微之类的……”
我立即重新播放影像,液晶荧幕的画面再次动起来。
再看一次箕轮遭戏弄的过程,实在是心理上的一大负担。我数度想闭上眼睛,但我告诫自己,一定要仔细瞧清楚。想战胜敌人,首先得了解敌人。闭上眼没办法躲过敌人的拳头,畏畏缩缩没办法与敌人正面对决。
“那窗帘是红的,应该很醒目。”美树指出。箕轮待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但左侧有扇窗户,挂着深红窗帘。
“单靠红窗帘,没办法锁定目标。”我出声。除非是像“比萨斜塔”一样稀奇的建筑物,才可能锁定地点。否则,别说是红窗帘,就算整栋屋子都是红色,恐怕还是能找到许多相同特征的屋子。
“既然约在荞麦面店会合,应该就在那家店附近。不然怎么来得及救人?”美树推测道。
“或许他根本不打算让我们救人。”我开口。那男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事到如今……”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美树皱起眉。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背后的千叶说道。我转头一看,他走向迷你音响,瞧也不瞧我们一眼。见他似乎想播放CD,我忍不住加重语气:“千叶先生,这种节骨眼上,你还想干嘛?”
“嗯,也是。”千叶应一声,却不肯离开迷你音响。
“你不是说要出发了吗?”
“也对。”
“千叶先生,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想到什么?唔,多少想一些事情。”
“该怎么做才能救出箕轮?刚刚的影片,你有没有认真看?”我继续质问。
“看了,问我的感想嘛……”千叶面无表情地应道:“美味又好吃。”
“美味又好吃?你在讲哪门子笑话?”
原以为千叶又在玩最擅长的文字游戏,像外国人一样鸡同鸭讲。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听得我目瞪口呆。
“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千叶缓缓唱出。
“咦?”美树先是感到诧异,接着露出仿佛心灵完全蒸发的表情。
“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千叶接着唱。
“千叶先生,这首歌……”美树一脸错愕,“菜摘的糕饼……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一瞬间,回忆涌上我的心头。“对了,那个拿糕饼砸窗户的记者,不也唱过这首歌?”
“啊,没错。”
“千叶先生,你怎会知道这首歌?”
更匪夷所思的是,千叶怎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唱出来?
“我不知道,是在影片里听到的。”
“刚刚的影片?”
“在影片里听到?”
我与美树发出惊呼。
千叶指着我手中的智慧型手机。我举起手机,再次确认:“你是说刚刚的影片?”
“或许就在箕轮待的那栋建筑物附近,歌声像是从外头传进来的。‘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大概是播放事先录好的宣传歌。”
我再度操作手机,播放网址的影片。第三次观看影片,冲击与真实感降低许多,仿佛看的不是真实事件,而是虚构作品的重新诠释或二次创作。我与美树并未凝视画面,而是将耳朵贴在扩音器上。原以为影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如今仔细倾听,才发现其实同时录下声音。我听见本城的走路声、素描本的翻页声、箕轮在椅子上的挣扎声。可是,不管我怎么听,都听不见千叶说的来自屋外的歌声。我将音量转至最大,重新播放。“好像真的有歌声……”美树不太肯定,显然怀疑自己是先入为主产生幻听。
“你们真的听不见吗?难道是我耳力太好?”依千叶的口气,似乎认为有问题的不是他,是我和美树。
我知道世上有许多“记忆力过人”或“计算能力过人”的天才,但眼前的情况能否以“听力过人”解释,我不禁抱持怀疑态度。
“话说回来,糕饼的名字竟然和你女儿一样,实在有意思。山野边,你们跟这间糕饼店是不是有交情?”
“交情是没有,但从前不是有记者拿这家的糕饼朝我们家的窗户扔……”说到这里,我想起千叶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去年我家遭媒体记者包围时,曾有记者投掷糕饼。我并未告诉千叶详情,只约略提过梗概,当时他还一脸认真地问:“是不是那个‘糕饼好可怕’的落语段子?”
换句话说,千叶突然提到糕饼,肯定是从影片中听到歌声。
“那间店在哪里?”美树问。没错,现在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我立即用智慧型手机上网搜寻。原以为大部分的资讯都能从网路上取得,这一次却徒劳无功。虽然搜寻到几个提及“菜摘糕饼”的网页,却没有一个网页标明糕饼店的地址。在某年轻女子的杂记里,提到“菜摘糕饼”让她怀念起故乡,并介绍经营糕饼店的是一对老夫妇,一大早就开店做生意。不仅如此,她还记下宣传歌的歌词,偏偏没写出具体地点。由于网页好几年未更新,要找到作者恐怕不容易。
“看来不是全国知名的糕饼店。”美树瞄过搜寻结果,不禁叹气。
如今我能采取的手段相当有限。于是,我取出平常惯用的手机,开启电源,进入拒绝往来号码名单。其他号码我都能置之不理,唯独一个号码,当时非封锁不可。查到该号码后,我以联络箕轮用的智慧型手机拨打。美树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由于我设定为不显示号码,对方可能不接电话。基于工作性质,他大概乐于接听任何来历不明的电话。但若他警戒心很重,或许会选择拒听。
电话另一头传来粗鲁的话声,对方报出姓名。
“我是山野边辽,记得吗?我想知道你去年给的糕饼在哪间店买的。”
我尽量放慢说话速度。
对方沉默不语。其实我记不得这名记者的长相,不过,当初守在家门外的记者群中,他的体格特别壮硕。上小学时,班上有个同学专爱挑个性懦弱的人欺负,这名记者应该也是相同类型。就算受害者苦苦哀求,他都不为所动,将对方欺负得体无完肤。电话另一头依旧沉默,却听得见阵阵雨声,对方似乎在户外。
“我想知道那间店在哪里,请告诉我地址。”
“你在何处?”记者问。
不晓得他还是不是记者,但佐古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多半也传入他耳中。
“请告诉我那间店在哪里。”我强硬地重复一遍,接着深深吐口气。
对方继续保持沉默。
美树应该已察觉我打给谁。她静静守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我正想继续追问“是不是在你的老家附近”,记者忽然低声道:“多摩。”
“咦?”
“有没有纸笔?”记者刻意压低嗓音,似乎不想让周围的人听见。
我望向美树,以右手做出拿笔书写的动作,她点点头。
对方报出一串地址,我复诵一遍,美树抄在纸上。“
这是哪里的地址?”我问。
“我的老家。在同一个区里,有栋矮小老旧的深褐色三层楼公寓。那糕饼店就在公寓的一楼。顾店的是对老夫妇,店名就是‘菜摘’。”
我无法想像对方此刻的表情。当他说出“菜摘”两字,话声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我女儿的名字。但我无法判断他是惊惶,还是罪恶感作祟。
“谢谢。”我隔着电话低头鞠躬。原本打算挂断电话,忽然觉得不安,又将手机拿回耳边,喊了对方的名字,拜托道:“这件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很可能会通知警方,甚至联络其他记者到糕饼店附近围堵。虽然我只是询问糕饼店的位置,还是不免会引起轩然大波。我望美树一眼,补上一句:“算了,要不要泄漏出去,你自己决定吧。”
记者一语不发,但我相信他听得十分明白。雨声滴答作响,仿佛在代替他回复。
他的工作理念及人生态度,我无权干涉。何况,我并不想对他低声下气。
“希望你给我一天的时间。在明天之前,只要你不透露这通电话……”我原本要接着说“就答应接受你的采访,你爱采访多久都无所谓”,对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会泄密的。”语气干脆爽快,就像将无用的废纸揉成一团随手扔掉。
“咦?”
“我不会泄密的。”
起初,我以为对方在戏弄我,接着怀疑是对方的策略,好让我不设防。不料,他又解释:“我不擅言词,想必带给你不小的困扰。去年我扔糕饼只是开个玩笑,并无恶意。”
我一听,差点没笑出声。当初他投掷糕饼,还在门外大呼小叫,算哪门子玩笑?可是,他的口气不像撒谎,或许真的不擅沟通。
“我知道错了。”
听他这么表白,我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只好随口应两声,草草挂断电话。而后,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向美树转述刚刚的对话。
“我们走吧。”千叶大步走向门口。
“他把那种行为当玩笑?真不晓得他的神经是什么做的。”美树口中骂着,嘴角却微微上扬,粗鲁地以袖子拭泪。
“神经是什么做的?人类的神经不都一样?”千叶伸出手指,在空中画出类似树枝分岔的线条。我认出那是书中常提到的“神经突触”,不禁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