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察觉车子不再晃动,睡在后座的美树倏地醒来。
“虽然你刚睡醒,但能不能在驾驶座等我们?”山野边辽开口。这里离家很近,搞不好会撞上记者。一旦行踪曝光,就得立刻撤退,需要有人守在驾驶座,紧急时才能马上开车。
下车后,我与山野边并肩走在路上。天空乌云密布,雨势不大,却下个不停。山野边要帮我撑伞,我拒绝了。即使他说“会淋湿喔”,我也只能回答“无所谓”。
来到路口,不巧遇上红灯,我们停下等候。轰居住的公寓就在眼前。
“从前我常去那间店。”或许是想化解沉默的尴尬,山野边指向右侧。只见店门口装饰着蓝、白、红三色组成的棒状旋转招牌。
“理发厅?”
“对,我都到那里剪头发。”
“门口怎么立着会旋转的三色棒子?”
“那是理发厅的标志,很早以前就在用了。”
不,以前没那玩意。古早的理发厅,是一群男客面对马路而坐,由店员修发梳髻。“那三个颜色有特殊意义吗?”
“红色代表动脉,蓝色是静脉,白色是绷带。”
“这样啊。”
“从前的理发师兼具外科医师身分,除了理发,还能治疗牙齿、包扎伤口。”
“这个‘从前’,跟你刚刚说常去剪头发的‘从前’不同?”我试探地问。
“当然,这个‘从前’指的是中世。”山野边忍俊不禁,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对了,你听过‘放血’吗?”
“放血?”
“一种借排出有害血液来恢复健康的疗法。故意使患者流血,让血沿着患者手里的棒子流进盘子。从前的人相信放掉恶血,疾病就会自然痊愈。”
“啊,我看过。”原来那种疗法有名称。
山野边诧异地望着我。“店里的人将染红的棒子洗干净后,连绷带一起晾在门外。风吹得绷带缠在棒子上的模样,就是理发厅招牌的起源。”
“那不就只有红白两色?蓝色怎么来的?”
“据说是外科医师与理发师分组工会时,为了便于区别,理发师在招牌上添加蓝色。所以,至今红白仍是代表医疗的颜色。”
“改加黄色,就变成红绿灯?”
“红绿灯与工会无关。”
此时,红绿灯刚好转为绿灯,我们迈步穿越斑马线。
我们踏进公寓,来到电梯前。电梯门不久便打开。
“千叶先生,你知道本城为何不一开始就拿出轰先生拍到的影像吗?这个证据一旦出现,警方会变得没有把握,可能根本不会起诉本城。然而,本城却迟迟不利用这个能洗脱罪嫌的证据,只向轰先生下达指示。”
“为什么?”虽然想说怎样都与我无关,我还是忍住。“你晓得他的用意吗?”
“原因之一,是想带给我们更大的打击。”山野边神情十分僵硬。他走进电梯,我跟在后头。他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门旋即关闭。
“更大的打击?”
“那男人故意寄证据给我们,坦承自己是凶手。接着,他遭警方逮捕,差一点被判刑,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全身而退。这样的结局,他认为能将我们推入绝望深渊。”
“他大费周章,只是要夺走你们的希望?”
“在那男人眼中或许具有重要意义。”
电梯抵达五楼,山野边按住开门钮,于是我率先走出。
“原因之二,则是利用法律上‘一事不再理’的原则。”
“那是什么?”
“嫌犯一旦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就不会因同一个案子再次遭受审判。”
“哦?”
“所以,他故意落入警方手中,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如此一来,检察官便不能再以菜摘的命案起诉他。这就是他的用意。”
“这也是想让你们更加绝望?”
“千叶先生,你终于懂了。”山野边走向最深处的一扇门,鞋声如秒针般规律。“不过,他有个误算。”
“什么误算?”
“遇上任何状况,我们都不会再感到绝望。早在菜摘过世时,我们便坠入绝望的谷底。不论情势怎么演变,都不可能变得更坏。落入谷底的人,不可能再落入谷底一次。”
“黑色不管混入什么颜色,最后还是黑色。”
“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按下门铃,对讲机传来年长女人的回应。他口齿伶俐地说:“敝姓山野边,有事找轰先生。”
半晌,一个身材矮小、眉薄眼细的老妇打开门,瞥山野边一眼,又朝我望来,流露出不悦的神色。虽然她不至于识破我的真实身分,但或许感受到不吉利的气息。凡是与我有所接触的人,多多少少会意识到“死亡”。有些人会反常地聊起关于“死亡”的话题,有些人则是会露出“感到阵阵寒意”的苦涩表情。
“阿贡不在。”
她就是轰的母亲吧。看起来老态龙钟,宛如干瘪的水果,却透着一股强韧的生命力。这样的人类反而最能长命百岁。
“轰先生最近愿意外出了?”山野边讶异地问。
“不,今天是特例。早上他接到一通电话,突然说要出门一趟。”
“去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他带着车钥匙。”
“轰先生会开车?”山野边不是真的想问,只是找话题攀谈。
“当然,我家阿贡很了不起。别看他这样,以前他是在外跑业务的。”轰的母亲重重叹口气。
接着,她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我们,一脸狐疑地问:“不是你们吗?”
“咦?”
“不是你们打电话给阿贡?他出门不是要去见你们?”
山野边问清楚轰的车子种类、颜色、车牌号码及停车地点,便道谢告辞。
由于不想等电梯,我们决定走楼梯下去。
“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他信上说在车里见面,我们到停车场瞧瞧吧。”
来到一楼后,山野边走向公寓后方,我也跟上。平面停车场紧邻公寓。此时,雨势渐小,但驻足雨中,头发还是会淋湿,皮鞋也会改变颜色。但山野边没撑伞,直接迈步前行。
以停车格数量来看,显然并非每一户都有车位。考量到附近房屋的密集程度,这栋公寓拥有的停车场算是相当宽广。约莫一半的车位停着车子,另一半大概是屋主将车开走了。每一格车位后方都贴着牌子,标明住户门牌号码。
山野边沿车位一格一格检查,忽然加快脚步,说道:“啊,车子还在。”
我对人类使用的汽车种类不特别感兴趣。就算那不是汽车而是上鞍的马,或是坐起来极不舒服的轿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轰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内,上头罩着灰塑胶布。
我走向车子,伸手触摸塑胶布。这塑胶布的边缘有一圈橡皮,似乎是单纯用来罩住车子,几乎没有灰尘,雨滴完全无法附着。此时,我想应该说点话,便随口道:“感觉满新的。”
山野边也凑近细看,“嗯,似乎刚买不久。不晓得是谁买的。”
“还会是谁?一定是轰,不是吗?”
“一个茧居族会特地为汽车买防尘罩吗?这么爱惜车子,应该会定期开出去绕一绕。”
“那么,是轰的母亲买的?”我伸手到保险杆下方,抓着防尘罩的边缘一掀。我没有特别的用意或目的,只是觉得防尘罩有些碍眼。或许是我动作太快,山野边并未阻止。
一拉起防尘罩,积水四散,发出鸟儿展翅飞翔般的声响。
“唔……”我下意识发出低吟。
山野边错愕地瞪大双眼。
驾驶座上坐着一名男子,嘴上绑着毛巾,背靠座椅呈微微后仰的姿态。
车子里坐着人不稀奇,但坐着人的车子外盖防尘罩倒是新鲜。男子满脸倦容,拼命眨眼,不像要发动引擎。
隔着车窗看见我与山野边,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轰先生……”山野边低喃。
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轰。“他不当茧居族,改当茧车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