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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夏望取士在齐国是三年一度的大事。

由齐帝点选吏部与大学士院官员共同主理, 太子领众亲王全程监察,经由“集望”、“比文”、“策论”三次筛选,最终优选出五十人进入御前对答。

集望这环总共需费时三日。

首日卯正, 太子率恒王萧明思、淮王萧明彻及几位王叔,并吏部与大学士院相关官员, 在文神庙行祭礼。

之后便前往“文神庙”东侧三里处的畔山学宫。

畔山学宫归属大学士院管辖,每次举行集望都在此地。

这里有齐国最大皇家藏书阁, 经史子集律法朝纲一应俱全。

大学士们常在此研讨学问、编纂典籍,也会在此开坛为年轻学士们传道授业。

这学宫占地不小, 不但有讲学、辩理之所,还圈山景添风雅,更有演武场、马球场供学士们在研习学问之余舒展筋骨。

寻常日子里,平民百姓只能在山脚遥望一百零八级台阶上的学宫山门。

唯有等到三年一度的夏望取士, 才能趁着集望这三日进来沾沾书卷气。

当然,在集望时能得机会进到畔山学宫的人, 在雍京城大都有底有室, 没几个真正的贩夫走卒。

毕竟贩夫走卒要为生计奔忙, 可没闲钱也没闲心凑这种不管饱的热闹。

况且太子、诸王都在, 若随意什么人都能进, 那安防可就要成大问题。

饶是如此,今日来的人依然不少, 辩理场周围的棚子里坐得密密匝匝。

有些人大约没寻到人脉门路, 无法进棚落座,就站在棚子外的阴凉处站着看。

而辩理场正北位另有三座锦棚, 太子和亲王们携家眷居中,左右两棚则分别是吏部和大学士院的地盘。

应选士子们依次进场亮相,自报家门、师承后, 有的会当众背诵一篇自己的得意之作,有些则慷慨激昂地陈述求学报国的志向云云。

还有些人会剑走偏锋,就国政时务之类的事表达观点与见解。

想当然耳,大多数围观者并不关心他们展示的这些,投花掷果全看脸。

*****

恒王夫妇的坐席在太子夫妇的左手侧,萧明彻与李凤鸣则在右手侧。

而几位王叔夫妇的坐席就在更角落。

大家就着茶果看着场中人,时不时交谈几句。

最近太子和恒王在朝堂上撕破脸,自是相看两厌。但今日这场合也不好闹得太难看,于是双方笑里藏刀,针尖对麦芒,彼此在言语上找不痛快。

李凤鸣被这气氛闷坏了。

她以绢掩口,略侧头靠近萧明彻,小声问:“别人的花和果子,都是在哪里买的?”

萧明彻不太自在地坐直,以指抵住她的肩,将她推远些。

这才轻声答:“若来得早,山门台阶上会有小贩。若在小贩们散后才来,就到那边树下买。”

李凤鸣顺着他的话,好奇看向辩理场左侧那排树。

树荫下,每隔三五步就站着个人,每人脚边都摆着个筐。

这么远远望去看不清,她便又问:“守着筐的都是什么人?卖了钱归谁?”

“少府名下皇商们的伙计。盈利皇商由自留四成,六成归少府。”

少府就是皇帝的私人府库。

皇商并非官职,只是按照少府指挥调度,为皇帝做买办的大商人。

李凤鸣眼巴巴看着不少人陆续往树荫下去买花果,羡慕极了。“盈利自留四成,那也不少了。”

若不是她有离齐的打算,设法弄个皇商的名头,那岂不是……哎,算了,别想那么多没用的。

萧明彻以余光睨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察觉到他的眼神,李凤鸣偏头回望,满心疑惑:“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萧明彻目视前方,容色清冷无波,心上却被一种古怪异样压得气闷。

症状与前天晚上一模一样,难受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方才以为,按这女人一惯的胆大好奇,定会开口要求溜去棚子外凑热闹。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举止端雅地坐在他身侧,像极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淮王妃。

却半点不像真正的李凤鸣。

*****

首日亮相的士子在长相上基本都不功不过,至少对李凤鸣来说是这样。

于是她陪坐在萧明彻身旁,老老实实当了一整天的花瓶淮王妃。

虽枯燥无趣,但她应付这样的场面很有经验,整日下来仪态半点不失。

等到黄昏回到淮王府,她才松懈下来,瘫倒在自己寝房的床上一动不动,任由淳于黛和辛茴替她更衣。

辛茴眉飞色舞地炫耀:“您跟着淮王枯坐在锦棚里,可不知我们那边多热闹。就第七个亮相的那位……淳于,那人叫什么来着?”

“彭吉年。”淳于黛记性好得很,脱口而出。

“对对对,就彭吉年。殿下您是没瞧见啊,”辛茴接着对李凤鸣道,“有个小姑娘可喜欢他了,为他买下了几十筐花果。结果有另一个姑娘点评此人‘满脸妖气,雌雄莫辨,不好’,气得那小姑娘与她吵起来。一个拼命贬,一个使劲夸,谁也说不服谁,最后急得差点动手扯头花了。后来那个闻长治出来时,两个小姑娘又都欣赏他那温和内秀的书卷气,竟就握手言和,一同红着脸手牵手去为他买花果……”

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们,为着心头好与人吵吵闹闹,转脸又因为另一人而成了同好姐妹。

看似任性的反复无常,其实是小姑娘们被保护得很好,稚气纯明,天真可爱。

辛茴讲得越高兴,李凤鸣心情就越萎靡。

可怜她只能坐在锦棚里扮端庄,一转头就是萧明彻的冰块脸,耳朵里全是太子和恒王阴阳怪气的笑里藏刀,实在半点乐趣都没得到。

“北面锦棚里好没意思!我也想去你们那边玩!”她猛地翻身趴卧,垂床哀嚎。

淳于黛同情地笑道:“您就别想了吧。旁的不说,单就您那身行头,但凡往普通棚子里一坐,谁还敢肆无忌惮地这么闹腾?”

李凤鸣更悲伤了,砰砰捶床,边捶边咳嗽。

“为什么来了齐国,我还是不能普普通通地跟着大家一起玩乐!”

从前在魏国,她因身份之故,打小走到哪儿都有一堆人跟着,没太多机会体验真正的热闹。

有时被安排所谓“与民同乐”,也会有人提前清场,确保万无一失。

那时的她也知自己生来注定要受许多约束,虽心中有些向往,却从没乱来,时间长了也就不去奢望了。

如今来齐,又没了从前的身份束缚,许多被压抑太久的平凡念想一天天重新冒出头,像小孩儿想糖吃似的。

辛茴嘿嘿坏笑,故意在她心口上补刀:“听说那个岑嘉树会在明日亮相。好多小姑娘今日捏紧了钱袋,就为了等他!”

“你给我闭嘴。不想听你说话了。”李凤鸣将脸埋在枕间,整个人都枯萎了。

*****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北院的侍者就送来一套衣裙。

辛茴进房来禀时,淳于黛正在为李凤鸣更衣。

她依旧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神情麻木。“萧明彻这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辛茴也是茫然,“北院的侍者只说,淮王让您今日穿这身。”

“哦。”李凤鸣像个麻木偶人,重新换上萧明彻让人送来的那套。

桃花色绮罗裙,窄袖束腰大摆,裙上缀着许多芙蓉珠。

远不如淮王妃的行头那般贵气逼人,却免了许多繁重配饰,只需简单束发就明艳俏丽,行走间周身有光华流转。

虽不明白今日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但这利落大方又漂亮的衣裙还是让李凤鸣眼前一亮,心情好了许多。

待她换好衣衫出了小院,萧明彻也恰好带着战开阳从北院过来,两人在门口就遇见了。

“这衣服哪来的?”李凤鸣心情大好,笑容也真挚许多。

萧明彻将目光从她身上错开:“姜婶上月底找人为你新裁的。”

李凤鸣狐疑睨他:“姜婶眼力这么好?光看看就知我周身尺寸?”

萧明彻面上微红,干咳一声,抬腿就走。

“是你说的?”李凤鸣追上他,惊讶极了,“你怎么跟人家讲?用手比划?”

“那不然呢?”抱过也摸过,该知道的都知道。

萧明彻加大了步幅,将她落在了后头,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我与战开阳今日要去讲学馆找人谈事。你不必进正北锦棚,申时三刻我会在讲学馆门口等你。”

这是让李凤鸣自己玩的意思了。

李凤鸣乐得见牙不见眼,哪管他要去找什么人谈什么事。

转头就对辛茴道:“该用我那紫金小发冠的。那发冠也缀芙蓉珠,配这袍子刚刚好。”

辛茴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您一直没吩咐我去赎,那发冠还在当铺里呢!”

早前濯香行才准备起步时,萧明彻从李凤鸣手中要走了府库钥匙。

她以为这是两人翻脸的意思,便让辛茴拿了些首饰去典当。后来一直忙忙碌碌,前些日子又病着,就忘了吩咐赎回。

前头的萧明彻闻言驻足回眸,眉头蹙得死紧:“李凤鸣,府库钥匙在你手上。”

“那几天不是被你要走了吗?我以为你不高兴给我了,又急着周转,只好自己想法子。”

李凤鸣解释了前情,萧明彻眉头才略略松开:“早些去将东西赎回来。”

典当是有期限的,超期未赎会被视为流当品,店家转手就能卖掉。

得了这个提醒,李凤鸣赶忙嘱咐淳于黛:“那你今日就不去学宫,跑一趟当铺吧。当票辛茴放在书房里,你应当看见过的。”

“是,殿下。”淳于黛应下,折返身就往小院回。

“你与当铺掌柜交割时,记得检查清楚有无伤损!那是阿宁送我的,若他们磕碰坏了,我可要闹事。”李凤鸣扬声追着她的背影又嘱咐。

这不是萧明彻第一次听她提到“阿宁”这个人了。

直到上了马车,萧明彻还是由内而外地不是滋味。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阿宁是谁?”

李凤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诧异抬眸:“我妹妹。李凤宁。你问这做什么?”

“哦,”萧明彻撩起车窗帘子,漫不经心似地看向窗外,“不做什么,就随口问问。”

*****

今日来学宫的人明显比昨天更多。

辩理场边的普通棚子愈发挤不下,很多人便都在棚外寻空处。

这边以平民百姓居多,虽李凤鸣那妍胜牡丹的丽色频频惹来侧目,但大家都以为这是哪家大胆贪玩的贵女从棚子里跑出来凑热闹。

于是李凤鸣毫无顾忌,扯着辛茴四处溜达了一圈。

眼见着士子们开始登场,她便从场边的皇商伙计手里买了包核桃糕、挑了两个没见过的果子,这才重新挤回人堆里。

她难得与这么多陌生人扎堆,别人见她生得好,又笑吟吟没架子,便也很愿与她搭话。

于是她就跟着大家一道架秧子起哄,好生热闹。

旁边有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笑道:“这人好看,就是眼睛小了点。”

“那叫丹凤眼。你不觉得很妩媚吗?”李凤鸣顺手分给她一片核桃糕。

小姑娘道了谢,咬着核桃糕摇头哼唧:“男儿郎怎么可以有妩媚的眼睛?不威武。”

“要是每个男儿郎都威武,那多无趣,”李凤鸣也咬着核桃糕笑哼,“百花齐放才是春嘛!”

“那你给他投果子吗?我瞧着你好似买了两个红袍萘。”

李凤鸣从辛茴手里拿过一颗果来:“这东西叫红袍萘?”

“嗯,夏国产的,走水路运来,可贵了。这一颗在市面上最少也要卖五银。”

李凤鸣心如刀割:“那奸商!十五银一颗卖给我的!”

“哈哈哈!你当时就没觉这个价钱离谱吗?”小姑娘幸灾乐祸,“可惜在这里买的花果都不能退,你后悔也没法子了。”

李凤鸣鼓了鼓腮,随口道:“那我得擦亮眼睛,瞧瞧今日是哪位值得我这十五银一颗的高价果子。”

等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时,那小姑娘身侧又挤过来一个绿衣妇人。

绿衣妇人年岁约莫四十出头,衣饰虽刻意简洁朴素,眉目间却掩不住常年娇养的贵气。

隔着小姑娘,李凤鸣都能闻到那妇人衣上洒了濯香行才有售的“蔷薇露”。

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一瓶的价钱能换半筐高价红袍萘了。

绿衣妇人目不转睛看着场中的侯允。

这倒也不离奇。

侯允是正定伯府小公子,年方十六,生得眉目清隽,在京中又颇为高调,本就是今年应选士子中备受瞩目的人物。

他自报家门后,开口就讲起夏、魏两国女子参政之事,并提出“齐国也可先行尝试允许公主入朝议政”的惊人观点。

全场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渐渐都快盖过侯允的声音了。

集望时当众阐述自己对国政朝务的看法,这事昨日就有好几个士子做过,本也是被允许的。

只要不是大不敬的忤逆之言,并不会因言获罪。

但正北锦棚里到底坐着太子,像侯允这般激进到意图改动国本的观点,就算明着不会获罪,想来暗地里也要吃大亏。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李凤鸣咬着核桃糕,瞪大双眼看着场中的无畏少年,很想提前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那位绿衣妇人偏头看了过来,目光越过身侧的鹅黄衣裙小姑娘,直指李凤鸣。

“你认为他说得不对?”

她的声音虽带笑,但那种强势的质疑却扑面而来。

鹅黄衣裙的小姑娘被这无形威压震得一激灵,忙不迭退远些,自觉让出位置,方便她挪步过来与李凤鸣凑近对话。

李凤鸣收回目光,转头与她四目相接:“他想得太简单了。”

绿衣妇人挑眉:“哦?你的意思是,夏女魏女能做到的事,我大齐女子做不到?”

“做不做得到,这谁说了都不算,要走到那一步才能见真章。”

李凤鸣笑笑,直视着场中的侯允,余光瞟着身旁的绿衣妇人。

“冒昧问一句,您可通读过夏、魏国史?”

“不曾通读,囫囵吞枣翻过。那又如何?”

“既是囫囵吞枣的读法,或许有些事您没留意。夏国首位女帝姬雅言之所以能登基,是因为她在国门将破时,亲率公主府名下两万‘娘子军’补进防线,鏖战近三月,撑到国中整合全部兵力来援,力保国门不失,挽狂澜于既倒。”

那一战,公主府两万娘子军只活下来三千,后来成为夏国皇属主力的一股奠基精锐。

而姬雅言自己,是坐着轮椅登上皇位的。

就因为这个,夏国女帝辈出,女子地位至今不可撼动,国人才从无异议。

“至于魏国,史载格古江遭逢百年不遇的洪汛,近半国境受损时,沿江魏女与男子们同上堤坝,携手以血肉之躯共筑人墙。那之后,‘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责权利’才被写进魏国律法。”

一个群体想要从另一个群体手中分割部分权力,靠耍嘴皮子是无用的。

夏、魏也曾有男尊女卑的时代,那时女子们也如当今齐女,被视为柔弱菟丝。

靠着父兄夫君,心安理得被娇贵圈养,却也无知无觉被剥夺读书受教、继承家业、为官掌权的一应权力。

是先辈中的血勇英雌在关键时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血肉乃至性命,为后世姑娘们劈开了路。

“所以我说,侯允想得太简单了。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得到权力,一定伴随着承担与付出。甚至,有时候承担与付出之后,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李凤鸣稍顿,倾身凑近目瞪口呆的绿衣女子耳畔,声音更低。

“您若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就不要胡乱推人出去为您冒死开路,大长公主。”

*****

李凤鸣没有等到岑嘉树亮相就离开了辩理场,匆忙赶往讲学馆。

侯允今日当众激进妄言,就算通过集望,之后的比文、策论两项里也是注定要被筛掉的。

这还不是最惨。

最惨的是他家正定伯府,在之后的日子里只怕要鸡犬不宁了。

李凤鸣实在没想在齐国搅和太深,侯允和正定伯府的结局,她管不了那么多。

她眼下最担心的是,萧明彻会犯和侯允同样的糊涂。

此时她突然很后悔早上没多嘴问一句,萧明彻今日是在讲学馆见谁。

心急如焚之下,她忍不住从疾走改为狂奔。

额角沁出的薄薄热汗也不知是累出的,还是急出的。

辛茴见她那十万火急的架势,便不敢多问,只一路跟进她,警惕盯着沿途三三两两的人。

讲学馆门口地上有一排浮雕石砖。李凤鸣跑得急,没留意脚下,足尖踢到凸起的浮雕图案。

狂奔中突然遇阻,她身形立时不稳,整个人踉踉跄跄往前扑……

就这么迎面撞进了萧明彻怀里。

李凤鸣鼻子被撞得生疼,泪珠子立刻不要钱似地猛落。

惊魂未定,气息紊乱,这么一落泪,开口就是抽噎声。她倏地闭嘴,尴尬非常。

旋即,萧明彻侧后方的廊下传来一记没正形的悠长口哨。

“不得了,淮王殿下竟飞身而去,抢走了我英雄救美的机会!居然还不是拎、不是拽,是抱住了人家小姑娘?!”

另一道略苍老的声音则忧心忡忡:“正面抱个满怀,民俗上,这姑娘怕是要殿下负责。敢问,殿下若纳侧妃,淮王妃能否容得?”

乍听到附近还有不止一个旁观者,李凤鸣尴尬到头顶冒烟,将泪流不止的脸藏进了萧明彻怀里。

萧明彻回头冷冷看向那人:“胡说八道。她就……唔?”

是李凤鸣将掌心里握了半晌的那颗红袍萘塞到了他口中。

不管廊下那一老一少是谁,她都很不想让他俩知道她是谁。

这一受疼就掉眼泪的身躯实在太丢脸了。

她暂时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她需要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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