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和亲来齐, 李凤鸣与从前似乎越来越不同。
以往因为身份之故,她诸事受限,天性里自带的那份顽皮活泼被压得死死的, 在人前必须端着矜贵稳重的威严架势。
久而久之,连她都时常忘记, 自己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没想到来了齐国以后,还真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不再被许多责任与期待束缚的李凤鸣,终于在年近二十时, 一天天活得倒了回去,时不时冒出几分孩子气的任性、冲动、蛮不讲理。
这才是她本性里真正的自己。
在辛茴看来,李凤鸣这样的改变不算坏事。
所以便只在旁看着,半点劝阻拦截的意思都没有, 由得她追着萧明彻去瞎胡闹。
*****
其实李凤鸣看得很清楚,萧明彻并非故意,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闷恼, 递盒子给她的动作过分迅猛, 而她的“胸襟”又过于……伟岸起伏。
姑娘家在这类事上自有天性本能。
光天化日之下, 辛茴还在近旁围观, 突然被萧明彻触碰到如此尴尬的部位,李凤鸣实在很难不炸毛。
这不是她初次与萧明彻交手。
之前在行宫长枫苑书房, 萧明彻可谓干脆利落, 只一招就将她反制。
所以,对于双方实力的悬殊, 她心中有数的。冲动出手,不过是恼羞成怒的发泄而已,并没觉得自己真能将萧明彻怎么样。
可奇怪的是, 这次萧明彻非但没有还手反制的迹象,居然连闪避都没太认真。
仿佛一个豁达宽厚的大人,在包容无知无畏的胡闹稚子。
对李凤鸣而言,知道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如此不被放在眼里,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别以为笑得那么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美男计没用的!”
她的语气故作凶冷,萧明彻心中却莫名一甜。
就这短短瞬间的闪神,他便被迎面挥来的拳风扫中左侧脸颊。
按常理,以李凤鸣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就算萧明彻走神,也不至于真被她伤到。
偏偏她手上戴着闻音今日送她的礼物。
这礼物并不贵重,却新颖有趣。
是个银累丝凤凰吐珠纹手镯,有可自行开合的机关环扣。
环扣处挂了条秀气的双股绞丝小银链,银链另一端连着镶蔷薇英石的银指环。
坏就坏在那蔷薇英石,它被精工细雕做成了栩栩如生的小云雀。
小云雀的喙从戒面边缘探出点尖尖。
李凤鸣这一拳挥过去,萧明彻闪避慢了半步,那小云雀的喙尖便在他左脸上斜斜划过。
迅速就见了血。
萧明彻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但这不是战场,这是在雍京城的淮王府。
就算萧明彻不以为忤,可堂堂淮王殿下在自家府中被王妃揍到见血,这消息若传出去,李凤鸣是绝无好果子吃的。
她曾在齐帝面前亲口承诺过:既来和亲,便随齐制。
齐国女子地位可不比魏国。
萧明彻再不受齐帝爱重,也是个堂堂亲王。
不管李凤鸣今日是因为什么事动的手,也无论萧明彻自己是否计较,殴打夫君至见血的程度,这道伤口就是打了齐国皇室的脸。
若真严格遵循齐国律法与民俗,李凤鸣是要被问罪的。
场面凝固了片刻,辛茴率先回魂,立刻冲上去将李凤鸣挡在身后:“属下以下犯上,请淮王殿下降罪!”
对于如此明目张胆的公然顶罪,萧明彻报以冷漠脸:“一边去。”
*****
是夜,李凤鸣站在床边,垂眸望着躺在自己床上的萧明彻,心情很是复杂。
下午这家伙脸上见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她闪身进了她这院,再没出去过。
冷静下来的李凤鸣也明白,他这是在保护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否则她很难收场。
但感动归感动,承情归承情,并不代表他可以霸占她的床吧?!
“这架势,好像我不是划伤了你的脸,而是打断了你的手脚。”
李凤鸣不太自在地嘟囔一句,试图和他打商量:“你能不能屈尊,自己上药?”
萧明彻兀自闭目,平静淡声:“不能。谁伤的谁照顾。”
她翻了个白眼,满脸写着活见鬼。“那我给你上了药,你就回北院,这总行了吧?”
“不行。若半夜伤口疼,你得管。”
李凤鸣咬牙,指腹探进小药瓶,沾了薄薄一层药膏。
她边往萧明彻伤口涂,边忿忿道:“就出那么丁点儿的血,能有多疼?”
“疼就是疼,和出多少血没关系。”萧明彻从容得理直气壮。
这家伙今天实在太反常,李凤鸣甚至怀疑他在檀陀寺里撞邪了。
还半夜伤口疼呢,就那么浅浅一道划痕而已,到半夜说不定都愈合了!
但说到底还是她冲动伤人了。
于是没再多言,沾了药膏的手指在他伤口上敷衍涂抹一遍,就准备收回。
萧明彻却倏地睁眼,并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那对桃花眼是当真漂亮,琥珀色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荧华流转。
这么直直仰望过来,不需什么表情就很勾人。
李凤鸣心中猛一怦然,竟觉有些口干舌燥。
她慢慢错开眼神,硬着头皮佯装淡定:“药已经涂完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涂药不都要吹的?”萧明彻一本正经,“在行宫帮我涂药那次,你就……”
李凤鸣没好气地瞪眼打断他:“吹什么吹?!那次你不还说我蛇精转世吗?”
吹你个圈圈又叉叉,起开。
*****
淮王府内还藏着太子的耳目,既萧明彻留宿小院,李凤鸣就不能去别的房睡,否则必会横生枝节。
洗手,喝水,吹灯,上榻。
躺在熟悉的床帐中,鼻端是罗衾夜夜香的绵缠馥郁,李凤鸣却浑身不自在。
很显然萧明彻也没多自在,听呼吸声就知毫无睡意,还隐约有那么点心浮气躁的意思。
这不是他俩第一回同床共枕,但这张床尺寸过于小巧,两人同睡是睡得下,却拉不开距离。
枕边多了个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相闻,手臂相贴,体温透过各自薄薄的寝衣混合交互。
这股子亲密滋味,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煎熬体验。
李凤鸣深觉失算,心中暗骂自己竟忘了“发/情期”这回事,方才居然没吩咐淳于换一种能让人清心寡欲的香。
真是要命了。
“萧明彻,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李凤鸣闭目,两耳发烫。
她和萧明彻本是由国与国之间的利益联姻而聚,又因两人私下达成共生同盟,这才一路和谐相处过来的。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需要我配合着掩人耳目?”
除此之外,好像没别的理由能解释萧明彻今日的突兀古怪。
总不会是忽然对她见色起意了吧?啧,怎么可能。
月初她醉酒后,稀里糊涂在马车上强行亲吻了萧明彻。
次日萧明彻就宣布两人的同盟破裂,这可不像会见色起意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萧明彻才轻声回应:“若我说是,你可愿帮我?”
李凤鸣闻言,悄悄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她促狭带笑:“月初时你才说过我们的同盟破裂,言犹在耳啊,淮王殿下。没几天你就倒转来求我帮忙,脸疼吗?”
“你就说帮不帮。”萧明彻有些恼。
“当然要帮。我可没你那么别扭小气。你好我才能好,这道理非常浅显。”
虽答应帮忙,却又忍不住在言辞间踩他一句“别扭小气”,细想想好像也挺幼稚。
李凤鸣被自己给逗笑了。
“遇到什么麻烦?和你今日去檀陀寺有关?需要我怎么帮?”
“檀陀寺的事,说来话长。先不提那个,明日再与你细细解释。”
*****
事实上,萧明彻并没有太具体的麻烦需要李凤鸣帮忙。
这不过是他下午来见李凤鸣之前,在北院书房独坐半个多时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托辞。
“既你不愿搬去北院,那就我过来。”
“什么?!”李凤鸣震惊。
“别紧张,只是晚上睡在这里,没要怎么样。近来京中风传我与你不睦,再这样下去,太子定要塞人给我。”
难得他费这么多口舌,解释得还算清楚。这理由对李凤鸣很有说服力。
她笑音渐软:“懂了。你暂不想与太子撕破脸,所以需要和我假做几日‘恩爱夫妻’。”
“嗯。”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又回到在行宫时那种友好共处的随性状态。
“你将府库钥匙重新给我,算是假装恩爱夫妻的交换条件吗?”
“不是。那钥匙,我用完本就会还你。”说起这个,萧明彻是当真有些怄。
“你缺钱,为何宁愿变卖珍珠,也不告诉我?”
这一整日,身心都经历了好几回大起大落,此时的李凤鸣渐渐开始有困意了。
“醉后强吻了你,气得你与我翻脸,我做贼心虚啊。”
“我没翻脸。只是……”萧明彻轻咳两声。谁才是做贼的那个,只有他才真正心知肚明。
他突兀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突然缺钱?”
李凤鸣打了个呵欠,拖声拖气:“就铺子上周转一下。”
“可你方才说珍珠只卖了八十金。”
萧明彻再是不爱过问琐事、不懂胭脂水粉的生意,也知八十金在雍京城内不够盘活那么大个商铺。
“我手上原本还有一百多。再拿出两套小首饰,一当一卖,凑起来就够了。”李凤鸣又打了个呵欠,愈发地口齿不清。
“你花一千金又把那盒珍珠买回来,差点没把我气吐血。有那闲钱,你给我多好。”
此时冷静下来想想,以她和萧明彻的关系,哪怕萧明彻把淮王府所有的钱都丢水里,也轮不到她来捶心肝发脾气。不提也罢。
“别吐血,都给你就是。”萧明彻有些心不在焉,回话牛头不对马嘴。
他在想一个问题。
大婚之前,他曾扫过两眼李凤鸣的嫁妆清单。
他依稀记得,魏国给李凤鸣备的嫁妆里,除诸多贵重物品外,还有金银各一箱。
因萧明彻事先有吩咐,正婚典仪当日,嫁妆被抬进淮王府后,姜叔没有让它们入府库。
那些嫁妆是单独存放的,钥匙和清单都由淳于黛保管,以便李凤鸣自行取用。
就算他拿走府库钥匙,李凤鸣铺子上又急需周转,按照常理,她首选应该是取用嫁妆里的钱。
可自从她买东市那栋楼起,好像就根本没想过要动用嫁妆里的钱。
近来遇到商铺急需周转的关口,她也选择变卖珍珠典当首饰,依然不曾动用嫁妆里那些现成金银。
这实在有悖常理。
萧明彻对人对事一向没有太重的好奇心。
在之前相处中的很多细节里,他其实能感觉出李凤鸣是有秘密的。
但他觉得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从不多嘴追问。
如今他想问了。
因为,他最近越来越想和李凤鸣“有关系”。说不清其中子丑寅卯的缘由,就是想。
“李凤鸣。”
“嗯?”已昏昏欲睡的李凤鸣鼻音浓重。
“嫁妆里那两箱金银,”萧明彻尽量放柔语调,试图诱供,“你是不愿动用,还是不敢动用?”
被阻挠入梦,李凤鸣似乎有些痛苦,烦躁嘟囔:“不敢。”
萧明彻喉间紧了紧,心房划过细细轻疼。
他瞪着黑暗的帐顶冥思苦想,良久后,才试探地打破沉默。“是因为,那些金银上打着魏国官印?”
“聪明。”李凤鸣咕哝着翻身面向他,脚尖轻踹了他的小腿两下,睡意更深。
萧明彻若有所思,也翻身面对她,沉沉低声:“若用了那些金银,你会有什么麻烦?”
此时李凤鸣已即将坠入黑甜乡,显然没了平素的戒慎警惕。
大概是为了让萧明彻闭嘴,她喃声脱口,说出个惊人的秘密——
“我会死。母后和阿宁也会危险……”
去年末完成大婚典仪后,李凤鸣的名字随萧明彻进了齐国皇族玉碟,这就已经在实质上达成了两国联姻的使命。
如今的她,于魏国而言已可有可无。
那边对她的主要态度分两派,一派觉得让她在异国自生自灭即可;而另一派,则在等待时机彻底除掉她。
至于何时对她下手,首先要看魏国继任储君几时大位抵定,其次要看她在齐国有无强力屏障。
那批打着魏国官印的金银会出现在李凤鸣的嫁妆里,本身就是个陷阱。
只要它们从淮王府流出,有心人就能确定:她根本没有真正得到萧明彻的庇护。
若连萧明彻不会全力庇护她,齐国上下就更不会有人对她施以援手。
这就是可以毫无顾忌对她展开暗杀的最佳时机。
李凤鸣一开始就看穿了这环环相扣的圈套,所以从来没想过要动用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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