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去找她。”
小季礼轻声说着, 牵着戎玉的手,推开了房间里唯一的一扇门,门外的风景已经全然变了。
来时还是如现实一般、布置优雅的长廊, 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幽暗的、深不见底的海底隧道, 脚下一片漆黑, 左右都是毫不流动的、死掉一样的海水。
他在见到这条漫长长廊的一瞬间,就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声音。
“……恶心……”
“……已经死了,没人能……”
“傲慢……可笑……”
“看,他的触手又……”
如虫豸的窃窃私语,响在他的头颅里。
小季礼的表情没有变化, 当他踏上隧道的一瞬间,触手的影子无限膨大,而这些声音, 又忽得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戎玉左右看看, 没有发现声音的踪迹, 却总能意识到那些恶意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他忍不住回过头去。
“没关系的, ”小季礼抓住他的手, “这些声音什么都做不了。”
“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戎玉问。
“我不怕的。”小季礼没有正面回答他,垂眸答。
雪球安慰似的飞到小季礼的面前,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小胖龙白玉一样的身躯, 在这幽暗如夜的隧道里, 就像是一团暖暖的、柔和的光。
儿童画里的阳光总是金色的,可季礼记忆中的日光,总是黯淡的、柔和的白色, 就像他现在怀里一团。
雪球头顶上还顶着一只生无可恋的黏皮糖。
小季礼将它摘下来,塞到了戎玉的怀里,微微红了脸颊:“你把它养得很好。”
戎玉点了点头,又禁不住有些疑惑:“黏皮糖跟你的精神体有什么关系?”
就算他神经再大条,也该反应过来不对劲儿了,一只小小的史莱姆,能够命令季礼的触手,哪怕是在环境中,这也很不对劲儿。
小季礼一下红了面孔,嗫嚅道:“……这是个秘密。”
小小的季礼,显然并不如真正的季礼一样演技高超、钢铁意志,任何的小心思都能教人一眼看出来。
戎玉忽然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漫长又温柔、却记不得内容的梦,恍惚间想到了什么,他不自觉地蹲下身,笑眯眯地问小季礼:“这儿发生的事,季礼会知道吗?”
“不会。”小季礼忽然脸颊更红了,抱着雪球后退了一步,傲慢变得一点底气都没有,“你、别想贿赂我——”
戎玉没说话,一双棕色的眼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雪球金色的、湿漉漉的眼睛也看着他。
黏皮糖却在戎玉的头顶,用两只小触手疯狂地对他比叉。
小季礼更迟疑了,撇过头心虚:“你、你们看我做什么……”
戎玉眼底冒着奸诈的泡泡,却失落地说:“你好像对我有好多秘密啊。”
“是我不值得信任吗?”
“我可是对你已经没有保留了哦。”
小季礼这下瞳孔都地震了,看看戎玉、又看看雪球,陷入激烈的纠结当中。
最后还是喜欢的一切,战胜了自己绝对不可以说的念头,沮丧地垂下头:“黏皮糖……是我的。”
小小的一只黏皮糖垂头丧气、心如死灰。
戎玉也愣住了。
“你是说,黏皮糖跟小九他们一样吗?”
“我的精神体离体了就会变成这样。”
小季礼低声说。
戎玉的脑海,开始不断闪现黏皮糖那些奇奇怪怪的场景、从出现、到黏皮糖之后一系列奇怪的表现,忍不住跟黏皮糖面面相觑,黏皮糖却心虚地扭过屁股去。
“这么说……我生病的时候,黏皮糖能够认字、还能找到注射液也是因为……”戎玉愣住了。
“那是因为本体可以到精神体身上去,”小季礼扯着他的衣袖,心虚地嘀咕:“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也没有其他的目的,如果你愿意,它永远做你宠物也没关系……”
黏皮糖也跟着小季礼的话,用力地点着头。
戎玉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已经灰暗了的黏皮糖,又看着急巴巴的小季礼,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来。
他的小宠物也是他小男朋友的一部分?这样一来,不是他那些快乐的、温暖的记忆,也大都跟他的小男朋友相关了吗?
他是窃喜的,却又是卑劣地恐惧着的。
如果季礼有一天不喜欢他了呢?他会不会一夜之间,世界都变暗了?他已经尝过了温暖的滋味儿,再教他回到之前一无所有的孤单中去——他怎么能忍受?
这惶恐又焦虑的感觉,像是一下在他胸口升起了一个油锅,叫他煎熬又无措,他不能责怪季礼、也不能责怪黏皮糖,他谁也割舍不去,只能抱怨卑劣又不安的自己。
他棕色的眼眸阴晴不定,看着小小的、急切解释的季礼。
又看着黏皮糖。
“你生气了吗?怪我了吗?”小季礼担忧地看着他。
戎玉被煎熬着,却摇了摇头:“不怪你。”
“我只是……有些害怕。”戎玉叹气。
小季礼看着他,他又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揉了揉小季礼的头发。
小季礼牵着他的手,静静地向前走去,他们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走到了一扇巨大而沉重、锈迹斑斑的金属门面前。
小季礼忽然拉住他的手:“你蹲下。”
戎玉乖乖地蹲了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季礼的声音那样清澈,眼眸却深邃得不像是个小孩子,脚下的影子,也亲昵地啄吻着他的鞋尖儿、影子的轮廓,“我向你承诺,黏皮糖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我不会背叛你,它也不会。”
小季礼说的话像是誓言,又像是咒语,这个天真又傲慢的小朋友,捉住他的一只手,踮起脚来吻他的眼眸。
他的脸颊没有红,像是什么庄重的仪式一样,看着戎玉再睁开眼睛时,眼底浮起冰蓝色的花纹,像是一个漂亮的笼牢。
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只要你属于我。”
戎玉的烙印像是燃烧起来一样,沿着戎玉的脖颈、手臂、指尖儿,一直燃烧到小季礼的指尖儿、手臂,锁骨上。
小季礼锁骨上浮起了相同的、却是金色的烙印纹路。
就像是一个锁链、一个图腾、一团火焰、把他们的人牵连在了一起、将他们的血脉也熔铸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来。
“这怎么行。”戎玉愣愣地说。
“为什么不行?”小季礼抿了抿嘴唇,“……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他说的我。
就是外面那个笨拙的、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想要一个烙印的家伙。
他们就像是两朵同样漂浮不定的云,哪一个人都无法心安,非要更重一些的锁链,将他们牵连在一起,才会感觉到安心。
亲吻不够、拥抱不够、婚姻不够、精神力交融不够,无止境地贪婪着更多。
戎玉的眼底,浮起了灼热的金色,定定地看着小季礼的眼眸,小季礼被他看红了脸颊,撇过头去,小声说:“……不许看了。”
戎玉试图说一点胡话,以此阻止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这不算是拐骗小朋友吧?”
“最后说一次,”小季礼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真的孩子,你的幻境里,你自己的幻影没准儿比我还要小。”
话虽然这样说。
但真的还是好小啊。
戎玉临走前把季礼抱在怀里蹭了又蹭,直到小季礼嫌弃地向他抗议,才低声说:“那我们还会见到吗?”
小季礼这才意识到,这家伙没有笑,声音也格外的沙哑,眼尾也是染了红的。
小季礼的声音变得柔和了,瞧他一眼:“……也许能。”
小季礼不情不愿地用钥匙打开了那扇生着铁锈的大门,用力推开时,发出了刺耳的声响,门外一片光亮。
将他照亮了,将小小的季礼也照亮了。
那一瞬间,连阴暗的、仿佛注视着他们的阴暗通道也变得宁静了。
“你走吧。”小季礼仰着头,对他说。
“那你怎么办?一会儿自己走回去吗?”戎玉望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回到那个房间里吗?”
小季礼摇了摇头:“我不会住在那儿了。”
“那你住在哪里?”戎玉问。
“我也不知道,”小季礼捏着雪球的尾巴,微红了脸颊,“也许在……更温暖一点儿的地方。”
“这扇门还会关吗?”戎玉问。
“不会了。”小季礼恋恋不舍地,贪婪地捉紧了他的衣袖,抱紧了雪球,迟疑了一会儿,又松开,催促他。“快走吧。”
戎玉想了一会儿:“我能把雪球留在这儿陪你吗?”
“不能,”小季礼终于嫌他多话了,凶巴巴地把雪球塞给他,“再这样我就把你捉回去了。”
“对我的龙好一点。”
说罢,扭头就跑掉了。
小季礼头也不回,一口气沿着通道跑出好远,“哒哒哒”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回响,隔了好久,还是没忍住,扭头一瞧。
戎玉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正站在逆光处,抱着雪球冲他挥手。
小季礼眼圈儿一下就红了,用力冲他挥了挥手。
扭头跑进了隧道的深处。
漆黑的隧道一寸一寸消失,像是被火焰燃烧舔舐下的纸张。
从头顶的天花板,到脚下漆黑的土地,再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一切都消弭于无形了,只剩下柔软的日光,和一寸一寸落下的,温暖的余烬、纷纷扬扬的雪。
小小的季礼终于停住了脚步,仰起面孔。
细碎温暖的雪花,染上了他的睫毛、沾上了他的嘴唇,融化在他的舌尖儿。
雪是甜的。
他翘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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