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
→ 下一章
电话响了。喉咙像是被绳子捆住似的有点辛苦。我有不祥预感时的习性,可能是稻叶那家伙。昨天为止的委托人,制药公司董事,批评我的调查。“尊夫人没有偷汉子的形迹。”不管我怎样说,他只是用疑惑的眼睛斜睨报告书,好像希望自己的大太偷人似的。这种顾客时常遇到。我对这份工作开始厌倦,稻叶告诉主任我的调查偷工减料。只是前天傍晚,我见稻叶的太太从文化中心走出来时停止跟踪一次而已。昨天的最终调查书,我在五点半回家以后写的。也许有十分钟左右的报告不详尽,稻叶大概是为这一点找我算帐吧!我拿起话筒。
“喂,对不起,畑野先生在吗?”
“畑野在三点钟出去了,今天他不回来啦。”
畑野是我的同事。在这幢残旧的大厦一室,总共六个人工作,包括主任在内。玻璃窗上用红漆写着KK侦探社。其中一个K字的直划剥落了,看起来像平假名“く”。进来三年,我还不晓得KK是什么字的简写。
我放心地放下话筒。对我而言,放心之时最是危险。去年险些撞到摩托车,及时避开后,正当松一口气时撞到别人的轿车。我眼尾的二公分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丽子的事也是。正当我觉得可以跟她结婚时,突然丽子提议分手。我不喜欢男人或女人,只要是人都讨厌。不过,我和丽子的事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不提也罢。
出去办事的女职员从门口冲锋进来。
“品田先生,走廊上有客人。”
“谁?”
“大概是委托人吧!”
话筒还在手里。若是委托人,一定带来麻烦的差事。我出到走廊。楼梯尽头处站看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天花板的电灯把男人的影子切成段,投射在休息平台上。见到我微微低头致意,把头发往上拢一拢。我最讨厌拢头发的男人。
“稻叶先生介绍的……我有点事想请你调查。”
我带他到大厦隔壁的咖啡室去。男人自称土屋正治。稻叶和他是朋友,昨晚一块儿喝酒,然后提出要介绍一间很好的侦探社给他。据说稻叶向他表示我绝对可以信任。在我面前,稻叶露出我是绝对信不过的眼神,背地里却得意地夸我可靠。真是讨厌的家伙。
新的委托人用悲哀的眼神看我,像又瘦又饿的狗眼。这种眼神的中年男人想委托什么,我知道。
“……希望你替我调查内子的行动。”
店内的爵士音乐太喧哗,我听不清楚他说内子的行动还是偷情。今晚我要打电话给由梨。在那个阔别十天的女人肉体里沉溺一番。我实在厌倦这种生意。
土屋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张照片。
“这是内子。最近一个月,除了星期日以外,每天下午一点至四点都外出的样子。跟我们住在一起的舍妹教钢琴,一天到晚在家,自然变成看守沙矢子的情形。她说嫂子有点古怪。沙矢子就是内子的名字。沙矢子说无聊,出去购物看电影。可是每次回家时化妆不同,香水味道愈来愈浓,舍妹认为不是出去走走那么简单……”
我一边听他说明,一边望着女人的照片。五官端正,跟眼前这个贫相的中年男人极不相称的美人儿。皮肤白皙、厚唇、大黑眸,对着相机露出妩媚的微笑。三十二岁。
“尊夫人和令妹合不合得来?”
“不怎么合……两个都有倔强的地方……可是舍妹的性格,不会因讨厌沙矢子而造谣撒谎。”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可能觉得跟令妹同在一间屋里很痛苦,所以只想出去走走。”
土屋摇摇头。忧愁的眼神说出绝对不是这样。我知道不会猜错。妻子偷情的话,不必看她,只要见到前来委托的丈夫的眼神就分晓。丈夫偷情的话,必然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妻子眼里。结果,决定明天一点以前,我去监视土屋的家,然后跟踪外出的沙矢子。这个委托和其他没有两样。令人作呕的混蛋委托。
“沙矢子一定在四点回家。舍妹在家,四点以后不必你监视也可以。只是……”土屋最后提出一个条件,“虽然只是一点到四点之间的短时间工作,我希望你推掉其他工作,专心为我做事。当然我会付你一天的费用。”
除了规定费用以外,土屋多付十万圆酬礼给我。我在形式上拒绝一下,结果接受了。金钱是我不辞掉这份工作的唯一理由。最后提出的条件我没认真考虑,听过就算数。土屋有一双哀愁的眼睛,似乎希望我跟他一样搏命。其实近两个月,我持续着通宵达旦的忙碌工作。主任也答应下次让我接轻松的差事。正是时候。我告诉土屋,明天是星期日,从星期一开始调查,当天下午四点半打电话到他的公司报告,费用的帐单每隔三天寄一次给我。拿到他家的详尽地图后,我们分道扬镳。
离开咖啡室时,我打电话回侦探社说今天不回去了。然后打给由梨。由梨说八点钟以后一定要上班,叫我马上过去,不然就等过了午夜零时才来。我立刻叫了计程车。我喜欢什么也不做的发呆度过几小时,但不喜欢等待约会时间。在深夜的小巷等偷情男女从酒店出来的事可以办到,要我等六个小时才跟女人睡觉却做不来。由梨住在四谷的高级公寓,称得上一流公寓,但因附近有高层大酒店,看起来寒酸得很。本来与高级扯不上关系。她的家就跟情人酒店的房间一样,意义仅在一张床。三个月前,我偶然到由梨工作的酒廊喝酒,当晚我们就有了关系。如果在床上共度三小时就算关系的话。最初的一个月每周见面两次,其后的两个月彼此各有所忙,变成十天碰一次头。由梨穿着一件盖到大腿的蓝毛衣在等我。下面空无一物。十天不见,我假装对她的肉体如饥似渴。
“等一下。”由梨去浴室,在浴槽放热水之后回来。
“时间不够哟。等热水装满才……”
我说可以在浴室干那回事,由梨说隔壁会听见,然后娇笑。
“今晚可以在这儿过夜吗?”
由梨想了一下,答:“好”。
“明天来也行吗?”
“好吧!暂时每晚都来好不好?前天有强盗进公寓了哪。我也想请假一段时间。一到半夜总是胆怯。”
“不会对其他男人不方便吗?”我问一句无所谓的话。
“其他的管他的。全都完蛋了。”
关于由梨的事我一概不知。不知道由梨到底是不是真名。我一眼也没看过门边的名牌。我想她大概二十五六岁,正确年龄不详。只晓得她很喜欢蓝色。对她而言,男人全是过去的东西。我在她心目中也是已经过去的男人。自三个月前越过有点阴沉的酒吧桌第一次视线相交的瞬间,由梨看我已像过去遗忘的男人。我也不懂喜欢她还是讨厌她。说不定是我最讨厌的典型。
将她推倒在床之前,我用手指把垂到眼睛上的长发拢上去。
我比谁都讨厌自己。
下午一点差三分前离开住家。搭计程车去银座。走进M珠宝店,花了三十分钟看珍珠。什么也没买就出来,在M街和H街慢慢浏览橱窗。途中转进“比拉多”高级服装精品店,六分钟后出来。予人印象是毫无目的的逛街打发时间。两点半走进日比谷公园。在长凳上楞楞地坐了一小时十五分。没有等人的迹象。换了两张长凳,听了二十分钟露天音乐会。三点四十分走出公园。走路去数寄屋桥,在H百货店前叫计程车,回到家是四点十二分……
第一天,我照指定的四点半钟打电话到土屋的公司,这样报告。从话筒的声音听不出土屋的反应。只说“谢谢。明天拜托了”就收线。
土屋在丸之内的N银行总社当董事。从年龄来看地位太高,大概是董事长的亲戚之故。
位于三田区的家也很豪华。透过蕾丝窗帘,钢琴声飘进草地。丸之内二十层高的玻璃大厦,豪华住宅、钢琴音色,没有一样与普通职员似的土屋相衬。有一种男人,自己拥有的全是不相衬的东西。
土屋的持有物中,最不相衬的乃是他的妻子吧!
土屋沙矢子的真人比照片白而丰腴。长发披肩,华丽的印花洋装裙摆摇曳着,走在银座的后巷,有如走在纽约第五街那么优美娴静,其实是富裕人家踩在地毡上的走法。
当她驻足在M街的展览橱窗前注视自己的姿态时,我能直感她肯定有丈夫以外的男人。说不定不是天天见面。不过一定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睡过。
第二天,她用电话联络什么人。跟前一天一样,一点以前出门,走路到车站前面的马路截住计程车,我迟了一步。起初看来跟踪失败了,幸好她的车子走了二百米后停下来,她走进马路边的电话亭。跟什么人讲了两分钟电话,再坐回等着的计程车上。那时我才截到计程车。
她所坐的车子走上一号高速公路,停在羽田机场。不可能去旅行,大概来接机吧。可是我的预测落空。
她只是在俯望跑道的餐厅里一个人呆坐了一小时。叫了昂贵的法国菜,却把盘子摆在桌上,像腊制装饰似的排列,没有碰过。有时烟灰掉在地上,没有放进烟灰盅里。稍微侧脸避开窗上满溢的光线,出神地望着跑道上的喷射机。然后下到大堂,在商店和旅行社之间浏览了三十分钟,直接回家。
“她打过电话吗?”
四点半,我打电话向土屋报告时,土屋语意深长地这样反间。我不愿意让他以为我怠慢工作,于是加油添酱地说,你太太在旅行社里热心阅读国外旅行的宣传手册,似乎有意出国旅行。土屋没有回答什么。
接着的一天,土屋沙矢子出到六本木,又到各种店铺浏览参观。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跟银座漫步的情形一样。然后走进一间小型珠宝店,买了一对耳环。越过玻璃窗,我看到她付了将近十万圆。她把旧耳环收进手袋,嵌上新耳饰步出店门。葡萄酒色的大宝石,跟她华丽的脸型十分相称。
然而出到外边走了一分钟,她就利用街角的橱窗做镜子,将新耳环摘下来,戴回旧的。然后把新耳环丢在路边,用高跟鞋的鞋跟踩了两三次,若无其事的走开。
当天的报告中,我只向土屋隐瞒这件事。我把那对耳环捡起,送给由梨做礼物。
“怎么那么高兴,送我这么贵的耳环?”由梨并不开心,反而责备我似的。又说“不想跟你发生肉体以外的关系”。那一刹那,我觉得由梨是个不错的女人。我告诉她,那是某个有钱的女顾客送的回扣。
我重新想到,土屋沙矢子可能做着妓女同样的事。在街上彷徨着等候男人喊住她。她的摇曳走法和长发背影微妙地流露妓女的媚态。
但是在下一次的跟踪,我的预测又被推翻。
星期四,她坐上计程车,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兜兜转转的走了两个多小时,结果一次也没下车就回家了。“到底干什么呢?”载我的计程车司机不耐烦地说。我坐在后座,知道她的表情如何。仅仅出神地眺望车窗。就跟坐在日比谷公园看喷水池的水打散的阳光一样的眼神。
她所做的事只有一件、挥霍金钱和时间。花钱买耳环和高级料理,为了浪费。这是她唯一的乐趣。简直像等候人生最后的死期来到的老妇人一样,挥霍所剩不多的时间和没有作用的金钱。
我对土屋沙矢子发生兴趣了。同时想推掉这份差事。
“这样跟踪下去,什么也得不到。”我告诉土屋。
“不,请继续跟踪下去。一定发现什么的。”土屋在话筒的另一端,有点悲痛的不肯罢休。
星期五。她和往日不同,一离家就走向地铁车站。然后从品川车站乘搭京滨东北线。
在品川车站的剪票处,我跟一名“私会党”似的男人相撞,失去她的踪影。剪票员过来解围,解决了争执。当我下楼梯走到月台时,电车已经响起开车铃声。我冲下来却赶不及了。
完了——正当这么想时,发现她的红裙子像鸟一般从蓝色的车门跳出来,出到月台上。列车员说了一连串叫她小心的话,她不放在心上,到小商店买香烟。但是不抽烟,仅仅靠着月台的柱子出神,目送第二班电车开走,坐上第三班电车。
她在横滨的石川町下车,散心似的从元町走过,开始步上法国山的斜坡。可以展望海港的长斜坡直通公园,路上人影全无。我跟在十米以外的背后,踏上斜坡路。
一边走,一边感觉海港的声响往下方沉落。太阳向西倾斜,在懒洋洋的下午,石板道闪着白光。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突然女人停步。我担心她会回头,而她只是背着我伫立着。
我怕停止脚步声会引起注意,于是继续走。女人在我离开几步的背后开始再爬坡。走了一段路,这次是我为保持距离而止步。她又站住了。我慌忙迈步,她也迈步。根本像要配合我的脚步声似的……
接着的瞬间,我的腿像冻僵似的静止。她也跟着停下脚步声。
这个女人发现我的跟踪了。
不,不是发现。是她故意让我跟踪。甚至帮忙我跟踪。在品川车站时知道我赶不及,于是她在开车之际下车,不是为了制造让我继续跟踪的机会么?不仅如此。第二天我截不到计程车时,她立刻叫计程车停住,到路边打电话,好叫我赶上来。那时目的不在电话,而是替我争取时间等我截住计程车——不是帮我更容易跟踪是什么?
为了试探她的心情,我在路上越过她。先上到公园的一角抽烟,等她上来。她若无其事地从我面前走过。我故意把香烟丢到她脚前。香烟还点着火。她吃一惊,脚步有点乱,可是不回头望我一眼,直直走进公园里。
我想不会错。
她用打火机替我衔着的香烟点火。
屋上游乐场角落的木凳,几乎没有游客。胡闹活泼的乐曲传过来,十分热闹。
她知道我和侦探社的名字。她说我开始跟踪的第一个晚上,在睡房找到从丈夫的上衣掉下的侦探社名片以及便条。便条上记着我在当天电话报告的内容,是她丈夫亲自抄写的。
“为何帮忙我跟踪?”
“你在找谁?我的偷情对象?我为他神魂颠倒的男人?”土屋沙矢子露出共谋者的微笑。风吹来,女人的长发轻拂我的脸。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品田先生?傻瓜。你在寻找自己哟。”
“找我自己?”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阳光耀眼,屋上只能看到天空。
“我对男人没啥兴趣。我才不关心男人呢。如果关心的话,我不会跟那种人结婚。起码,我不是那种有钱就可以陪男人睡觉的女人。我不会偷情,没有男人特别吸引我。丈夫是最没趣的男人……”
她的脸靠在石栏杆上,俯视海港全景。海港看起来像天空的玄关。海水闪烁着铅板似的灰色钝光。十五分钟后她走出公园,走向外国人坟场。然后从坟场后门的斜坡地慢慢走向市区中心。
虽然是白天,小路却很暗。我故意提高脚步声。女人的高跟鞋音附和着加强。确实,女人希望我跟踪她。
星期六,她去新宿的百货公司。
每一层都花相当时间看一遍,最后从高一楼坐电梯下来。我也混在其他顾客中。到了一楼她并没走出电梯,又坐上去,上到最高一楼又下来。总共来往四次。其间有其他客人同乘,也有时候除了电梯女郎以外,小小的密室只有我们两个。可是她完全对我视若无睹。我也配合她的演技装作不知道。
过了星期天,第二周的星期一。她又去同一间百货公司,跟前天一样坐电梯游戏。
第六次来回,她在最高一楼出来,突然回头问我:
“那对耳环怎样啦?”
“……”
“不过,你倒是有点吸引我哪。”
土屋沙矢子望着我,眼眸深处在笑。她说第一天晚上就发现丈夫叫人跟踪自己,第二天出门前,从她自己的房间窗口看到躲在门前隐蔽处的我。
“在横滨的斜坡上,你的脚步声令我心情高昂兴奋!不过不要误解,我不想跟你偷情。”
我开始了解她用高跟鞋践踏耳环的理由。我和她有点相似。前面坐旋转茶杯的小孩站起来,负责人大声惊呼叫他注意。我想对这个女人吐口水,告诉她你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她站起来,到商店买了两份纸装咖啡回来。我说不要。
“对啦,我有一个要求。在我先生开口以前,请你继续跟踪我的报告,不过不需要跟踪我了。你已知道我在干些什么了吧!只要恰当的创作报告就行了。取而代之的,我要你调查他的行动。”
土屋的妻子变得有点正经的说。认真的脸不适合她。看起来既不美丽也无魅力。
“偷情的是我先生。很早以前我就发觉到了。虽然没掌握证据,但不会错。不仅仅是逢场作兴,相当认真的哦。好像要买一幢新公寓给女的。半个月前,他不在家时房地产商打电话来过,表示最近就会找到房子。后来他用话避开,但是知道我起疑心,所以演那场戏。他故意把名片和便条掉在睡房,假装他对我起疑心,以为藉此消除我的怀疑。他真傻。以为骗得了人,连自己的妻子也骗得过。你不是被他骗了吗?大概想不到是他在偷情吧!”
我点点头。
“替我调查他离开公司到回家为止的行动。他每晚要到零时才回家。”
天空出现红色广告汽球。飞机直直切过空中,看不见机体。我也记起现在是五月。我问她应该怎样向她报告。
“唔,每天下午两点到什么地方的咖啡室等我,我打电话给你。你在电话里向我报告即可。”
我选择银座四丁目十字路附近的“罗亚”咖啡室,并将电话号码告诉她。我不觉得是背叛了土屋。实际上早已背叛了他。她去横滨那天最重要的一点,即她发觉我跟踪的事,我没有向土屋报告。沙矢子从手袋掏出十万圆给我。
“调查费我先生付过了,不必了吧。真好玩,那个人用自己的钱请人调查自己。请从今晚开始。明天两点钟,我打电话去罗亚。还有,那对耳环送你。横竖是我遗弃的东西……”
我偶然向由梨解释“有钱太大送我回扣”这句话变成真实。我接过钱,她站起来。
两杯都没喝过的咖啡继续留在凳子上。我把它摔向不停地旋转的茶杯。我想打电话告诉由梨今晚不能去,拿起话筒时改变主意。没有必要。由梨又不是等我。我们本来是这种关系。
我下到二楼男士部,用那十万圆买了新西装,两小时后打电话给土屋,胡谈一番。
六点二十分离开银行。跟二十五岁左右的男秘书搭计程车去芝区的松山礼次郎家。松山礼次郎是保守派闻名国会议员。一小时后离去。从八点到十点间,在赤板的大型舞厅“沙尼”接待一名五十多岁的往来客户。每月出现在“沙尼”两三次。通常为接待客户。熟悉的女侍是小雪、美多里、花惠等三个。听其他女侍说,好像没有特殊关系。十一点前出到银座。常去的酒吧“拉格”今天休息,在周围走一趟,走进一间叫“窗”的小店。三十分钟后出来,秘书送他坐计程车,将近十二点……
第二天下午两点,沙矢子照约定打电话到“罗亚”咖啡室时,我这样报告。沙矢子不太关心似的说一声“是吗”,准备挂断电话。我问:
“太太,你有没有请别人跟踪你丈夫?”“没有——为什么?”
“有个男人鬼鬼祟祟的关系。”
在银座的后巷时,走在我二十米前面的土屋和秘书突然回头走。我慌忙躲进小巷的隐蔽处,几秒钟内,我发觉有个男人在同样地点回头走。男人跟在土屋身后十米左右,土屋一站立,他也站立不动。从小巷出来后,我等于同时跟踪土屋和那男的。土屋转弯他也转弯。我本身是跟踪的人,直觉上那男的也在跟踪土屋。最后土屋走进“窗”,男的在店前徘徊,不晓得要不要进去的样子,结果没进去,消失在晚间的街角。
“会不会是银行界的人?说不定是周刊记者。现在S建设公司的收贿问题不是成为话题么?有人怀疑我先生的银行董事长也牵连在内,好像在秘密探听。不过我先生应该无关才对……”
关于S建设事件,确实松山礼次郎的名字也有出现。那名国会议员昨天拜访土屋。也许有所关连。但从服装印象来看,跟踪土屋的男人不像警探,也不像周刊记者。像银行界的人,穿蓝色西装,发型服贴的三十多岁男人。我不太清楚,所以没再深思。
“现在你在那儿?”
“在那儿还不是一样?况且真是个无所谓的地方……”
还有两小时才到四点半。我走进银座后巷的小电影院。片子很有趣,我发声大笑,但一出来就想不起是什么故事。
我再走进“罗亚”,打电话给土屋,胡诌说他太太今天在银座附近走来走去。光是这些的话,我觉得昨晚跟踪土屋的费用太多了些,于是加多一句,你太太又在环状道路上无意义的坐计程车来回两趟才回家。
土屋沉默片刻,说:“我有事找你,六点钟,你到东京车站的酒店大堂来。”
他的说法把我当作部下什么的有点轻视的味道。我不认为怎样;六点钟去到指定地点。
土屋迟十分钟到。在二楼的异国情调古典咖啡座里,我们相对而坐。土屋叫了东西后,同时干笑。
“你打电话来的半小时前,副董事长的太太来了。她从九州旅行回来。她说三点半时,看到沙矢子从机场酒店出来。你的报告却说沙矢子在银座逛街,在高速公路来回两趟才回家!”
我在无所谓时习惯拢头发。我们的桌子旁边放着水槽,绿和灰的条纹鱼游来游去。水大透明,看起来像在空中游泳。窗外暮色已浓。我在回想今天下午到底是晴还是阴天。我再拢拢头发,将横滨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瞒住不讲的是他的妻子为我的脚步声兴奋。我告诉他昨晚除我以外,好像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跟踪他。
“昨晚果然有人跟踪我吗?难怪我有感觉。”
土屋似乎为此事吃惊。不晓得他感觉到的是我,还是另一个男人的跟踪。
我低下头,说了一番谢罪之词,又撒谎说他太大知道我把捡到的耳环送给朋友,因此被她威胁等等。
出乎一意外的土屋大声狂笑。大声并不适合这个瘦男人,第一次我从他脸上看到一个拥有数十名下属,住在豪华住宅,跟政界要人来往的一流银行家面貌。
“你被沙矢子骗了。我并没有在睡房跌掉你的名片和便条。她大概检查了我的上衣口袋吧!为了向你表示她的清白,避开不跟男人碰面,连做几天无意义的事。昨天叫你调查我的行动,不外想欺骗你罢了。今天下午打发掉你的干扰,在羽田机场的酒店跟男人幽会去啦。她利用你向我报告,今天没有见任何人。真是恼人的家伙。”
恼人的家伙指他太太还是我,我不知道。土屋用汤匙搅动咖啡一会,突然抬起一边眼睛看我。
“你能做的是再一次背叛她。”
就像昨天下午在百货公司的屋顶上,叫我背叛她丈夫的沙矢子一样认真的神情。
“无论如何,出钱的是我,你应该听我的。”
“又要我跟踪你太太?,”
“不。沙矢子已经认识你的脸,我会请别的侦探社跟踪她。现在你要假装调查我的行动,向我太太继续报告我是清白的就行了。你不需要实际跟踪我。我只是工作夜归而已,跟踪我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知道吗?”
土屋用串通的微笑看我。跟昨天的沙矢子一样的微笑,一样的话语,我又一次被迫背叛。我像一个球,在他们夫妇的游戏间踢来踢去。想踢就踢好了。我想的只有一件事,只要依从土屋的话,什么也不用做就有调查费到手。这回只要去“罗亚”,向土屋沙矢子胡绉一顿报告就有钱了。我点点头,跟第一位共谋人重新缔结新契约。
最初的委托正如我所预测的,开始出现古怪的进展。假如我没良心的话,实在是简单的差事。
“今晚你在那儿?为免发生今天那样的失败,我先向你报告我的行动好了。配合起来向我太太报告即可。还有……必要将我的回家时间让你知道。我半夜打电话给你……”
我把由梨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反正晚上空闲,跟由梨睡觉未尝不可。我说可能会是女人接电话,说出由梨的名字。
“你的情人?”
我不说话。
“送耳环的朋友?”
土屋像小孩子调侃的语气,含笑望着我。讽刺的微笑使他的眼神更加暗淡。
“嗯,未婚妻。我们最近打算结婚。”
我想制造认真的印象而如此撒谎。土屋伸手进口袋找东西,问我有无记录用纸。
我拿出记事簿,准备撕一张下来,土屋说声“不”,把记事簿夺去,用一个刀形的别致呔夹细心切下来。不知是他一丝不苟的性格表现,抑或要让我看到刀柄上镶着的钻石。我把由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在纸上。
“住家?公寓?”
“公寓。在四谷,名叫晚会大厦。”
“很贵的公寓吧!”
“差不多啦。”
土屋也将公寓名称记下来。我想起沙矢子说过,她丈夫为女人找公寓的事。
土屋再三提醒我今晚不必跟踪他,然后离座。一定有不想让我跟踪的理由。不是偷情,而是更重要的,比方受贿问题不想让我知道。他们夫妇的其中一边撒谎吧!还是两边都撒谎?还是两个说的都是真话?
土屋的呔夹遗忘在桌上。我把它收进口袋,准备下次见面还给他。说不定是故意留下的,企图试探我会不会像他太太的耳环一样把呔夹吞掉。离开酒店前,我打电话给由梨。由梨说好,似乎忘掉昨晚我没去找她。
“进来时不要被人看到。最近小偷的事,公寓的住户对你有谣言哦。被人怀疑就糟了,我不锁门。”
“现在马上去可以吗?”
“嗯,我不上班——我想辞职不在那儿干啦。”
她很厌倦似地挂断电话。
我从后门的楼梯进到由梨的房间。开一条门缝就迅速闪身而入,由梨笑称“真的像小偷哩”。
“下雨了吗?”反问。
我的头发和衣服有点湿。
“刚刚出其不意的下起雨来了。”
由梨站在窗边。雨水像要削除黑夜似的猛烈降落,无声无息的。
“傍晚时太阳还照着。”说完,粗鲁地拉起窗帘。
“你说辞职不干?”
“嗯。突然不想干了。就像这场雨。”
那天阔别十日来这里时;由梨就说想请假一些时候。那时已经有意辞职了吧。
“你不问我今后打算怎样么?”
“你知道怎样打算了吗?”
由梨听了小声笑起来,“对,不是打算怎样,而是我会怎样。明天打算怎样的事不能不想啊;不过,我想该是搬出这幢公寓的时候了。万一发生上次那种事,大家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这种女人。不如回乡下结婚算了。”由梨彷佛在自言自语。
被雨淋湿之故,我进浴室淋花洒浴。出来后由梨跟着进去,我裸着在床上睡一会。由梨钻上床时吵醒我。我和她溶成一体。沉溺在她的肉体中,我的耳朵突地听到一个女人爬石坂道的足音。我决定今晚跟由梨了断一切。
电话在零时五分以前响起。由梨靠在我的肩膊上睡着了。话筒传来土屋的声音。
“我从住家附近的公众电话打来的。你说我的回家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就行了。有没有记下来?今晚七点十五分离开银行,八点至十点在新宿的‘皇后’舞厅接待往来公司客户,然后陪那位客户去银座……”
我挥动事务的笔,把当晚土屋的行动详细记录下来。
“明晚也联络这里可以吧!”
最后土屋问。我说从明天起打去我的公寓比较好,并且告诉他电话号码。
收钱后我才记起呔夹的事。漫不经心地望一眼随一意扔在沙发上的西装口袋。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应该放在口袋的。我以为在浴室脱衣时掉了出来,但是找遍脱衣室的每个角落都找不着。看来掉在外边了。
我坐在沙发上听雨敲窗的声音。不晓得土屋说的话真不真。不过无所谓。明天只要像鹦鹉一样向土屋的妻子重复一遍就行了。
一点钟时,我再进去浴室冲一次花洒。冷飕飕的夜晚,我却冲冷水,就像呆呆地站在激雨之中。我让雨水流进喉咙。我时常觉得饥渴。电话响了。大概又是土屋打来的,我不理。今晚已经不想听那个男人的声音。
响了好几次,由梨起来接了。混着水声,我轻微听见由梨反问“土屋?”的声音。我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由梨对着话筒发出不耐烦的叫声。
她把话筒摔回去。我想是土屋打来的。由梨对我的委托人一无所知,我没告诉过她。不过仔细一想,立刻知道不是土屋打来的。如果是他本人,一定会叫我来听,不会跟由梨发生争执。
“女人打来的。发神经!”
“你说土屋?”
“土屋的太大打来的样子。她不住地追问,你跟我家先生有什么关系。”
由梨还在发怒,气得轻微发抖。我想解释,太复杂了,放弃。刚才的电话一定是土屋沙矢子打来的。六点钟在东京车站的酒店碰面时,土屋记下由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这间公寓的名称也写了下来。丈夫回家后,沙矢子在他的西装找到纸条,大概认为那就是土屋的偷情对象的新电话号码——在百货公司屋顶上,沙矢子表示土屋要买新房子给情妇。丈夫睡着后,她坐立不定之余才拿起电话的吧!
我觉得嫉妒不适合土屋沙矢子。我无法想像她用战栗的手指拨号码的情形。不过,人类通常做出不衬自己的事,女人通常戴假面具。如果没有嫉妒,她就不会叫我调查丈夫的偷情。剥开假面具的话,她也许有一张因丈夫不忠而狂怒的女人脸。
“无聊的误解吧了。”我只对由梨这样说。实际上是一张字条引起的小误会。
因这个小误会,导致由梨第二天被杀身亡。
“对,无聊。”
由梨这样咕哝一句,爬上床靠到我的胸瞠,闭起眼睛。
那是我听由梨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时,由梨还在睡。说不定装睡。晨光在她脸上形成灰色的阴影,看起来象一具石膏像。走出房间前,我打开由梨放在化妆台的珠宝箱。我想把土屋沙矢子的耳饰带走。若她是带有普通感情的女子,当她发现我又叛变投向她丈夫那边时,不晓得会说什么。那时我会把耳环和钱都退还她。我不喜欢别人怒吼的声音。由梨不会怎样的。当我把耳环放进口袋时,在珠宝箱的角落找到那枚呔夹。
昨天遗失的土屋的呔夹,果然掉在浴室,被由梨捡到,以为是我的东西,替我好好收起来的吧!我想把它还给土屋,离开时改变主意。
玄关里摆了一束暗红的人造花。我不知道花的名称,却有记忆。从前丽子最后送我的花。她说花名“再见”,她是我做梦想见的世上最愚味的女人。
我将刀形呔夹刺在人造花的花瓣上。只须向土屋恰当地解释一下即可。由梨若果知道花名的意思,大概知道我不会再来了。没发觉也没关系。一点恶作剧而已。关起大门时,银色刀柄上的大颗钻石眩目得刺伤我的眼睛。
希罕地一大早来到侦探社,将本周两日以来土屋沙矢子的行动恰当地写出来,做成文件给主任看。主任以为我还继续跟踪沙矢子。主任给我看一张支票。土屋送来的,写上跟上次帐单完全不同的金额。比帐单多五倍。
“大概搞错了。我去问问土屋。”
说完,我离开侦探社。
打到“罗亚”的电话迟了二十分钟。我照昨晚写下的记录向沙矢子报告土屋的行动。
“你又背叛我投向他那边了吧!我肯定他有女人。”
“那么请你自己调查好了!”
我有点烦躁的挂断电话。土屋夫妇不容分说地让我卷入他们的纠纷里。我对他们和对自己生气。为了暂时忘掉土屋晚间会打给我的电话铃声,我从白天就去喝酒。
回到公寓睡了一会,土屋就打电话来了。十一点前。我真想把电话摔个稀烂。
“今晚很早哇。”
“五分钟后我会回家。今晚是六点二十分离开公司,跟秘书去日比谷看电影。那是往来客户的电影公司大事宣传的影片。”
土屋把片名和故事扼要地告诉我。
“下次电影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的宴会,请我和沙矢子去,我想先看一次比较好。本来我太太也一起去。我在戏院门口等她,她没有来。银座附近也上映这部片子,可能她去了那边的戏院!——从戏院出来后,我和秘书到‘拉格’喝了一小时酒。只是这么多。有没有记下来?”
我答有,收了钱,躺下来看看那张毫无意义的便条,不觉又睡着了。
第二天从早报获知命案。特写脸部照片的女人是谁,一时想不起来。“年轻吧女公寓遇害——是否盗贼犯行?”大大的标题,我呆呆地望了一会。
首先为由梨是她的真名而惊奇。姓坂本,比我小一岁,今年二十八。
接着我开始担心自己受到嫌疑。我在由梨房间待到昨天早上,由梨的被杀时间推定在昨晚七点至八点间,当时我在自己的公寓睡觉,没有不在现场证明。昨晚七点酒店打给由梨的电话,还听到她回答。八点以前邻居发现她的……进去玄关张望,立刻发现她的尸体倒在饭厅。由梨穿着外出的红外套,不知是从外面回来抑或正要出门时。被人用尼龙丝袜勒死。新闻记载说七点至八点间没有人目击到可疑人物进去公寓。
室内乱七八糟,还有珠宝和现款被夺迹象,加上最近有小偷进过公寓,警方认为强盗说法最有力。读到这里我松一口气。无人知道我和由梨的关系。我每次进出她的房间,没有直接被人撞见过。
正如新闻所写的,我想大概是强盗干的。这个时候压根儿不会将由梨命案跟昨天深夜土屋沙矢子误会而打来的电话联想在一起。
照片中的由梨在笑。我还不知道到底喜欢这个女人,抑或讨厌她。看了照片才发现由梨有斜视。
“无聊!”由梨说的最后一句话,又在我的耳边复苏。但是已经想不起她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表情。
我再睡一会,十二点打电话去侦探社,表示待会直接去跟踪。然后前去“罗亚”等土屋沙矢子的电话。
进到店里时,电话机旁的女侍应立刻叫我的名字。比平日提早十分钟。
拿起话筒,传来的不是土屋沙矢子的声音,而是她丈夫。我告诉过土屋,沙矢子会打电话到这里跟我联络。
“你太太还没打电话来哪。”我的声音有点急。
“你照昨天的便条向沙矢子报告之后,马上到T酒店的六〇三号房来。不必经过柜台,直接上来见我。我有些不愿让人听见的话要告诉你。”
土屋好像已经在酒店房间里。我想起,知道我和由梨之间关系的人物只有一个。土屋。读到今天的早报时,看到由梨的名字,大概知道受害人就是我的“未婚妻”吧。土屋属于那种一字不漏地读报纸的类型。
我急急喝掉一杯咖啡,重看昨晚的便条。终于暗叫一声不妙。昨晚七点,沙矢子并没有到戏院赴丈夫的约会。时间和杀害由梨的时刻一致。
“罗亚”咖啡室的电话响起。接过女侍应的话筒时,听到沙矢子的声音。我照便条的记录事务性地说一遍。沙矢子答了一声“是吗”,立刻收线。
我走出咖啡室,往日比谷的T酒店去。
敲门的同时土屋开门。解下门锁后,用一双怒目瞪我片刻。
我想说“调查费给错了”之类无意义的话。土屋从口袋拿出一个呔夹。昨天早上我离开由梨家时摆在人造花上的东西。换句话说,那是土屋自己的呔夹。
“今早醒来时扣在我睡衣的襟上。多半是沙矢子做的。换言之,沙矢子带着这个。可是我记得昨天见到你时,把这个呔夹留在东京车站酒店的桌面上。”
我说不错。
“若是的话请解释。为何这个呔夹故意扣在我的睡衣上?”
我把曾经带去“未婚妻”的家,然后留在玄关的事坦白相告。此外一概不知。
土屋咬紧嘴唇,困扰地皱起眉头。
“你的未婚妻是不是这个人?”
土屋翻开桌面的报纸。那份报纸登了现场的公寓照片,由梨的脸很小。
“是的。不过不是我做的。”
“我没说是你做的。杀她的是沙矢子……”
土屋的眼神十分悲哀。就跟当初见他时同样像狗的眼睛。我发觉土屋没有剃胡子。隔壁的大厦逼得很近,酒店房间幽暗一片。
“前天深夜,沙矢子以为我睡着了,打电话去你未婚妻的家。她误解我在纸条上写的电话号码。有没有这样的电话打去?”
“打来了。”
回答后,我终于明白土屋那双阴沉的眼睛要说的话。由梨不耐烦的否定声,更使土屋的妻子怀疑她。加上我说“那么请你自己调查好了”,沙矢子果然亲自去公寓调查。由梨开门,沙矢子立刻被玄关上的人造花吸住视线。那是她丈夫的呔夹。不管由梨怎样否定,那只呔夹变成联系由梨和她丈夫的不可动摇证据。
我无法想像由梨死去时是什么表情。
更加想像不到土屋沙矢子杀人时是怎样的脸孔。
“昨晚回到家里,沙矢子已经上床了。疲惫的脸憎恨地盯着我。我问她为什么不来戏院,她说搞错地方,在不同的戏院等了十五分钟;然后在银座逛了一阵就回来了。舍妹说她回家时是九点左右——不会错吧。”
那是意外造成的事故。简简单单的一张便条和一只呔夹,使一个无关的女人死于非命。因误解而被杀的由梨,因误解而杀人的沙矢子,偶然疏忽而使妻子变成杀人犯的愚昧银行家——三人之中,到底谁的损失最大?
土屋的身体好像漏风似的萎缩了,双颊憔悴。本来就是个贫相的男人。小心眼地担心妻子偷情,结果因妻子无心的过失而心慌意乱。他很适合这种角色。
“我有一个要求。”土屋用轻微震抖的眼睛抬眼看我,“被杀的女性只是因误解而牵连到沙矢子,我想不会出现沙矢子的名字,万一她受嫌疑,你能不能做证人?我希望你告诉警方,最初受我委托,然后背叛我,再受我太太之托调查我的行动。前晚也跟踪了我,就说前晚我和我太太约好七点钟在戏院前面碰头,九点钟散场后我太太先回家。你应该带着那张字条,只要加上一句;我太太也一道看电影就行了。”
“可是你的秘书也一道看戏。”
“那家伙,我很容易叫他做伪证。虽然是秘书,其实等于亲戚。我要第三者的证词。你是侦探社的人,警察也会信你的。至于钱方面……我可以给你五百万。”
我想了一下,没有答复,取代的拿出便条,照他所说的加进去:“七点,在戏院前面跟妻子碰头,一起看电影。”土屋似乎被我轻易接受的态度吓得惊奇,然后显露安心的神色。他立刻掏出支票簿。我说三百万就可以。
我的良心是两百万。若有三百万,我就辞掉侦探社的工作逍遥自在地生活一年。土屋扣除了我的良心,写了一张三百万的支票递给我。我们商量了一些琐碎的事。在戏院里,我坐在土屋他们三人背后两排的座位一直监视。我会告诉侦探社多做了一个礼拜跟踪工作。还有依照目前所做的,将土屋所说的依样报告给他的太太等。最后土屋用一双倾诉的眼睛看看我,然后移向腕表站起来。好像完成重要签署似的深叹一口气,告诉我今晚再打电话到公寓联络我,之后先行出去。门关了。
门关了。“无聊!”由梨最后的声音又传到耳际。我的身体摔到床上。银行家的完整做法使我厌烦。我把支票抛到空中。三百万在空中飞舞了一阵子,掉在地上。在我离开前,它像一张废纸躺在那儿。
想说无聊的是我啊。
第二天的新闻;似乎已将案子忘掉似的什么也不提。我也觉得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似的,连由梨的长相也快忘了。
一到“罗亚”,电话准时在两点钟响起。我才开始不久,对方就说:
“不必了。现在马上到T酒店大堂来。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不等我答复就收了线。刹那间,我想打电话给土屋,想想不妨听她说什么才打也不迟,于是改变主意。
我跟昨天一样去T酒店。土屋沙矢子在幽暗的大堂等着。穿一件黄黑的大胆图案洋装。沙矢子假装没发觉我,站起来走向大理石楼梯,慢慢拾级而上。
我上楼梯时,沙矢子的背影已消失,不过她的高跟鞋打在大理石的声音不住地往上去。
我跟着上三楼四楼的足音,她故意提高脚步声。
终于女人的足音停止。上到六楼四周一看,沙矢子的背影倏然转到走廊躲起来。踩在地毯上的足音很小,我像迷路似的在走廊上转来转去,追踪沙矢子。
沙矢子走进六〇一号房。很靠近昨天土屋见我的房间。窗子被隔壁的大厦削去一半,只看见半边的天空。
我走进房五分钟,土屋沙矢子一句话也不说。吸烟的侧脸看不出是杀过人的女人。我蓦地感到,沙矢子明知是误解而杀了由梨。就像在豪华料理里弹烟灰,践踏高价耳环一样,杀死由梨乃是这个女人最高的奢侈。
沙矢子一边揉熄烟蒂一边开口:
“昨天的报告是假的吧!星期三晚,我先生并没有去看电影。”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问她何故。
沙矢子从手袋拿出新闻简报。星期三发生的事件用不同的照片和不同的字句报导。那张照片的由梨看来宛如他人。
“星期三晚上,我先生去杀这个女人哪。”
我的手反射地活动,不顾一切地一掌掴在沙矢子的脸上。我不愿再像皮球一样被他们夫妇踢来踢去。戴同样的假面具,说同样的话,不断使我掉头转来转去。沙矢子用一只手抚脸,眼端却在笑。我说对不起。
“你又背叛我,投向他那边啦。”
“为何你丈夫要杀由梨?他跟由梨毫无关系。”
“先将我不知道的事说一遍,之后我先生有过什么做法……”
沙矢子抽出一支烟塞到我唇边,点着火。我将百货公司屋顶上开始到昨天在T酒店的一切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第三次的背叛。沙矢子百无聊赖地听着。
“果然是我想的一样。”
说完,替我把燃剩一小截的香烟揉熄在烟灰盅里。
“我没有打电话到这个女人的家,大概是我先生托女侍打去的。也没去找过她,对呔夹的事一无所知。星期三晚他叫我去银座的电影院。他确实说是银座。我去了,那时他却从日比谷的电影院出来,去杀那个女人。他的秘书很容易堵住嘴巴……”
“他有什么必要杀由梨?”
沙矢子沉默一下。伸手将头发拨去耳后,露出珍珠耳饰。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大概半年前吧。土屋在梦呓里叫‘由梨,由梨’。我在他的西装口袋里找到酒吧的电话,打去问了。因而得知女人的名字和公寓……”
“那么何必叫我调查你先生的行动?”
我应该问其他的。更令我惊奇的是由梨和土屋在我之前就有关系。
“我只想得到确实的证据。譬如照片什么的——然后索取赡养费,跟他离婚。我不是说了吗?我对男人不感兴趣;特别是丈夫。他对那叫由梨的女人神魂颠倒,不过也是好事。”
“为什么土屋要杀由梨?”我问同样一句话。
“他为她着迷哟。然后他知道由梨还有一个男人。他这个人独占欲很强,嫉意又深,而且神经质、小器,所以不能原谅她。”
沙矢子一直凝视我。眼与浮现讽刺的微笑。也许她在撒谎。说不定是土屋在演戏。其中一边撒谎,一边说出事实。最单纯的是两边都撒谎,由梨是被强盗所杀。结果我相信了沙矢子的话。由梨一直都是土屋的情妇,土屋为了她有另外一个男人而杀了她,虽然我还不太相信得来。
“昨天;我先生请你替我制造不在现场证明是吗?其实那变成他本身的不在现场证明。他用三百万收买你做他的重要证人哟。”
沙矢子用手指把玩耳朵上的大珍珠。高价而坏品味的东西。她为无谓的东西浪费多少钞票啊!窗外透入意外的光,沙矢子无声地吐出一声叹息。
也许说了一句“无聊”之类的话。
起码若果相信她的话,再从土屋和由梨有情人关系方面来想,就能解开好几个谜团。第一是呔夹。我在浴室掉了那呔夹。由梨捡到了,不告诉我一声就收在珠宝箱里。因为那是土屋的呔夹之故。她以为是土屋在浴室跌掉而一直没发现。第二,在东京车站的酒店咖啡室,当我说出由梨的名字时,土屋问“是不是你的情人?”他的阴沉眼神可以说明。然后我对土屋表示我和由梨最近会结婚,竟不知他对由梨着迷。第二晚,由梨遇害。我无意中撒的谎,激动了土屋暗藏的激情,导致他下毒手。
第三,这点最重要。星期一晚在银座后巷跟踪土屋的另一个男人来历可以解释。他不是跟踪土屋,乃是跟踪我。不清楚从几时开始的,多半是土屋第一次来找我以前,已经请外边的侦探社社员跟踪过我了。因某种原因,土屋怀疑由梨找到另一个男人。于是叫人调查在由梨家出入的男人。调查后出现了我。从那时起,土屋派人跟踪我。我为工作一味跟踪人,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人跟踪。
星期一晚在银座后巷,我突然躲起来。侦探社社员跟丢了我,大概慌了一阵。不过找我的方法很简单。他知道我在跟踪土屋,只要跟在土屋背后,自然我会出现。而我以为他也在跟踪土屋。
第四,可以解释土屋给错帐单的理由。土屋分别请我和那男的两个侦探社社员。他大概一时大意,把该寄给那人的钱寄来给我。换句话说,那笔钱是调查我自己的费用。从金额想像,土屋花高价调查我,等于用钱收买那名侦探社社员的良心。
还有,星期一晚开始跟踪土屋的行动,第二天就被他拆穿我的背叛,理由也能解释出来。土屋说副董事长的太太见到沙矢子,其实是听到跟踪我的侦探社社员的报告。
“你爱不爱由梨?”沙矢子问。
我摇摇头。
“那么误解的是土屋了。你拿他三百万是应该的。你不妨相信他而不信我。结果是一样的。我只想知道事实而已。”
土屋的妻子对我微笑。我也想笑。我厌恶自己,也讨厌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的脸,我走近窗边。离开这里以后;说不定会把那张支票撕个稀烂。也可能把支票兑现,到侦探社提呈辞职。一边眺望窗外的半边天空,我再度想起两周前星期六的下午,一个委托人显示的犬类般悲哀的眼神。
那双眼睛不是演戏。却不是因妻子偷情而畏惧,乃为痴迷着的情妇偷情而苦恼。最后还有一点,如果沙矢子的话当真,就能解释土屋为何托我调查他妻子。
他说稻叶介绍是假的。他派人跟踪我,当然知道那时我在调查稻叶的妻子,他只是利用稻叶的名字做藉口,稻叶和他是陌路人。土屋想知道我和由梨的关系,可是那段时间没有机会。因为两个月前我的工作太忙,几乎没机会跟由梨相会。
土屋必须给我时间。我从夜间工作获得释放,必须给时间我见由梨。于是土屋趁我结束稻叶那单工作后,让我接受一天三小时的无聊差事。同时藉词出差什么的释放由梨的肉体。我们两个得到自由,有了接触机会。他太太的事根本不重要,土屋的兴趣不在三小时的妻子行动,在乎其余二十一小时的我的行动。
土屋的可悲策略成功了。我得到自由时间,每晚去找由梨,完全被调查。侦探社社员终于掌握我们偷情的证据,向土屋报告。我还对他说了一句不该说的——我们最近会结婚。
那是三年来,我接受过的最奇妙的委托。
有一双狗眼似的男人,在两星期前的周末下午,不是来委托我调查,而是委托我接受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