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赐英雄武艺高,绿林丛里独称豪。
杨林解饷山前过,劫夺威风名姓标。
那咬金正念之间,只见乱草中“簌”的一声响,走出一只兔来,向马前一扑,回身便走。咬金大怒,拍马赶来,那兔儿转过了几个山湾,向一个石壁内趱了进去。咬金便跳下马来,上前一看,原来石壁上有一个大洞,忙伸手向洞中一摸。摸进去,却摸着了一件东西,扯出来一看,却是一个黄包袱。打开一看,却是一顶镔铁盔,一副铁叶黄花甲。心中奇异,忙将铁盔向头上一戴,正好;又把这身甲来向身上一披,也正好合式。
咬金大喜,翻身上马,一直奔回庄上,下马入厅,细言其事。俊达大喜,说道:“事已停当,明日就要动身,今日与你结为兄弟,日后无忧无虑。”咬金道:“说得有理!”分付快摆香案,二人结为生死之交。咬金小两岁,拜俊达为兄,大设酒筵,直饮到晚,各自睡了。次日起来,俊达请太太出来,拜为伯母,咬金请俊达妻子出来,拜为嫂嫂。拜毕,各人说些闲话,入内去了。
吃过了饭,咬金说道:“好动身了。”俊达道:“尚早哩!且到晚上动身。”咬金说:“咦!这句话倒有些奇哩,又不去做什么强盗,日里不走,要到晚上动身?”咬金只管问:“不知兄长都是为何?”俊达道:“你有所不知,只为当今盗贼甚多,我卖的又是珠宝,日内出门,岂不露人耳目,故此到晚方可出门。”咬金道:“原来如此,就是晚上动身。”
到晚,二人吃过了酒饭,俊达分付家丁,把六乘车子上下盖好,叫声:“兄弟,快些披挂端正,好上马走路。”咬金道:“咦!这句话又来得奇哩,又不去打仗上阵,为何要披挂起来?”俊达说道:“兄弟,你又不在行了,黑夜行路,常防盗贼,自然要披挂了去。”咬金道:“也罢,就披挂了去。”二人披挂端正,上了马,押着车子,从后门而去,竟往东北路而来。
彼时走了半个更次,来到一个去处,地名长叶林。远远的只见号灯有数百来盏,又有百十余人,都执兵器,齐跪在地,大声道:“大小喽罗迎接大王爷。”程咬金大叫道:“不好了,响马来了!”俊达连忙说道:“不瞒兄弟说,这班不是响马,他们都是我手下的人。愚兄向来在这个所在行劫,近来许久不做,如今空闲不过,特领兄弟来做伙计,若能取得一宗大财物,我和你一世受用。”咬金听说,把舌头一伸,说:“不好了,上了你的当了。我方才原说道,做生意日里出去,不该应夜里出门,你有这许多噜噜苏苏,原来是做强盗。那强盗可是做得的么?”俊达道:“兄弟,不妨,你是头一遭,就做出事来,也是初犯,罪是免的。”咬金道:“啊唷,原来做强盗头一次不妨碍?”俊达道:“不妨碍。”咬金道:“也罢,就做他娘一遭便了。”
尤俊达大喜,两个带了喽罗,一齐上山。那山上原有厅堂舍宇,一应房屋俱备。二人入厅坐下,众喽罗参见已毕,分列两边。俊达叫一声:“兄弟,你是讨帐呢,还是观风呢?”咬金想道:“讨帐一定是杀人劫财,观风一定是坐着观看。”算计定了,便说道:“我去观风罢。”俊达道:“既如此,还是多带人去行劫?”咬金说:“我是观风,为何叫我去行劫?”俊达笑道:“原来兄弟此道行中的哑谜多不晓得。大凡强盗见礼,叫剪拂;见了客商,叫观风。来得少,叫小风;来得多,叫大风。若是杀不过,叫做风紧,好来接应。讨帐是定守山寨,问劫得多少。这行中哑谜,兄弟不可不知。”咬金道:“原来如此,我就去观风,只是人多易翻船,只着一人引路便了。”俊达大喜,便着一个人去引路下山。此一去管叫:山东地面刀兵起,历城小邑大遭殃。
当下咬金提斧上马,带了一个喽罗下山,往东路口等了半夜,心中想道:“不要说大风,就是小风也没有一个。”十分焦躁。看看天色微明,小喽罗道:“这时没有就再没有的了。程大王,上山去罢。”咬金喝道:“放你娘的屁,凡事要个顺溜,第一次难道空手回去不成?东边没有,待我到西边去看。”小喽罗不敢言语,只得引到西路。方到得西边,只见远远的旗幡招飏,剑戟光明,旗上大书“靠山王饷杠”。一枝人马,滔滔而来。
原来这镇守登州靖海大元帅靠山王,乃当今炀帝嫡亲王叔,文帝同胞兄弟,名唤杨林,字虎臣,大隋朝他算第八条好汉。近因未逢敌手,自道天下无敌。他这一日升帐,文武参见已毕,分立两旁。杨林口出大言说:“孤家这两条囚龙棒,打成隋朝世界,并无一将能与孤家战三个回合。今众将俱在此,乃孤心腹,如有人出马,在孤马前战上三合,就算为好汉。”诸将听言,并无人接应。忽总管队里闪出一员老将,姓曹名延平,年七十余岁,惯使双枪,官拜登州总兵。白面银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立于帐下。杨林一看大喜,说道:“贤总兵,你敢与孤家战三合么?”曹延平说:“大王在上,小将不敢与大王战,意欲学习大王武艺,求大王教导小将。”杨林听了,便说:“既如此,你去披挂停当,孤家来也。”杨林出帐上马,手执囚龙棒,说:“你来,你来。”曹延平便也披甲上马,手使双枪,在马上欠身道:“大王,恕小将放肆之罪了。”杨林道:“孤家有言在前,不来罪你。”拍马上前,照延平就是一棒。曹延平把枪一架,棒枪并举,战有五六个回合。曹延平这杆双枪好不厉害,真是神出鬼没,使开双枪,这枪只在左胁下、右胁不离心窝之边,左插花,右插花,双龙入海,单凤朝阳,华云盖项,枯树盘根。杨林虽然本事高强,被他双枪杀得乱了眼花,只见那枪,就如两条双龙,嗖嗖的响。杨林叫声:“曹将军,孤家让你了。”说罢,架开枪,回马就走。曹延平也不追赶,带马回营。杨林也回马,升帐说:“曹将军,你年纪虽老,枪法甚妙,孤家还要升你。”曹延平谢了出营。自此,杨林怀恨在心,后来寻事将曹延平打了三十,削职为民。这叫做无书不讲,有书不得不说。
杨林因炀帝初登大宝,故此差继子大太保卢方、二太保薛亮,解一十六万饷银,龙衣数百件,入长安进贡。路经长叶林,程咬金一见,叫声:“妙啊,大风来了!”小喽罗连忙说道:“程大王,这是登州老大王的饷银,动不得的。”咬金喝道:“放屁,什么老大王不老大王,等了一夜,等得一个风来,难道放了去不成?”拍动铁脚枣骝驹,双手抡斧,大叫道:“过路的,留下买路钱来!”小校一见,忙入军中报道:“前面有响马断路。”卢方闻报,叫声:“奇怪,难道有那样大胆的强人,白日敢出来断王杠?待我去拿来。”上前大喝一声,说:“何方盗贼,岂不闻登州靠山王的厉害,焉敢在此断路?”咬金并不回言,把大斧一举,”当“的一斧盖下来。卢方举手中枪往上一架,”当“的一声响,把枪折为两段,叫声:“啊呀!”回马便走。薛亮忙拍马来迎,咬金顺手一斧,正中他的刀口,“当”的一声,震得双手流血,抛了刀,回马而走。众兵校见主将败了,一声喊,弃了银桶,四散而走。咬金放马来赶,二人叫声:“强盗,银子你拿了去罢了,苦苦赶我们怎的?”咬金喝道:“你这两个没用的狗头,休认我是无名的强盗,我们实是有名目的,我叫程咬金,伙计尤俊达,今日权寄下你两个狗头,过日可再送些来。”说罢,方才回马转来。那卢方、薛亮惊慌之际,却记错了名姓,只记着阵达、尤金,连夜奔回登州去了。
且说程咬金回马一看,只见满地俱是银桶,叫声:“罢了,原来他是贩木头的。”跳下来,一斧把桶砍开,滚出元宝来。“咦!好大锭头。”拿两个捧了,只见尤俊达远远的来了,连忙揣入怀内。俊达一到,分付众喽罗将桶劈开,把元宝装在那六乘车子内,上下盖好,回至山上。过了一日,到晚一更时分,放火烧了山寨,收拾回庄。从后门而入,花园中掘了一个大地穴,将一十六万杠银,尽行埋了。到次日,请了二十四员和尚,挂榜开经,四十九日梁王忏。劫杠这日,却是六月二十二日,他榜文却开二十一日起忏。将程咬金藏在内房,一步也不放他走出来。此话慢讲。
先表登州靠山王杨林,这一日升帐,正在理事,忽报大太保、二太保在辕门候令。杨林大吃一惊道:“为何回来得这般快?”分付着他进来。二人来至银安殿上,俯伏阶前,叫道:“父王,不好了!王杠银子被饷马劫去。”杨林喝道:“怎么说?”二人一齐叫声:“父王,臣儿该死,失去王杠银子。”杨林这番话听得分明,不觉颏下银须根根倒竖,两眼突出,大喝一声:“好畜生,焉敢失去王杠?与我拿去砍了。”两旁军校一声答应,将二人绑下。二人哀叫:“父王阿,实是响马厉害无比,他还通名道姓哩。”杨林喝道:“强盗叫什么名字?”二人便道:“那强盗一个叫陈达,一个叫尤金。”杨林听说,心中想一想道:“畜生,我问你,失去王杠,却在何处地方?”二人道:“是山东历城县地方,地名长叶林。”杨林道:“既有地方名姓,这响马就该拿了。”分付将二人松了绑,死罪饶了,活罪难免,喝令拿下去打,把二人捆打了四十棍。一面发了令旗、令箭,差官奔往山东,限一百日之内,要拿长叶林断王杠的响马陈达、尤金。百日之内如拿不着,府县官员俱皆岭南充军,一应行台节制武职尽行革职。
这令一出,吓得济南大小文武、一众官员心碎胆裂。济南知府盛天期,行文到历城县,县官徐有德即刻升堂,唤来马快樊虎、捕快连明,当堂分付道:“不知何处响马,于六月二十二日,在长叶林地方劫去登州老大王饷银一十六万,临行又通了两个名姓。如今老大王行文下来,限百日之内,要这陈达、尤金两名响马。如若百日之内没有,府县官员俱发岭南充军;合省文武官员俱要吊问。自古道:上不紧则下慢。本县今限你一个月之内,要这两名响马,每逢三六九听比。若拿得来,重重有赏;如拿不来,休怪本县。”二人领了牌,出了衙门,各带公人四下寻踪觅迹,但并无影响。到了比期,二人重打三十板。徐有德喝道:“如若下卯没有响马,每人重打四十板。”二人出来,会齐众公人商量道:“这两个响马,一定是过路的强盗打劫,自去他州受用,叫我们却到哪里去拿他?况且强盗再没有个肯通姓名的,这两个名姓,一定是假的。”众人说道:“如此说起来,难道我们竟比死了不成?”樊虎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到了卯比的时节,打完了,不要起来,只求本官把下次比卯,一总打了罢。本官一定问是何故,我们便一齐保举秦叔宝大哥,若得他下来,这两个响马就容易拿了。”连明道:“只是秦大哥现为节度旗牌,他如何肯下来?就是他肯下来,节度爷也不肯放他。”樊虎道:“这倒不难,只消如此如此,他自然下来了。”众人大喜,各自散去。
不几日,又到比期,徐有德升堂,唤众捕人问道:“响马可拿到了么?”众人道:“并无影响。”有德道:“如此说,拿下去打。”左右一声呐喊,扯将下来,每人打了四十大板。徐有德喝道:“若下卯没有拿到,抬棺来见我。”众人都不起来,一齐说道:“求老爷将下次的比板,一总打了罢!就打死了小的们,这两个响马端的没拿处。”徐有德道:“据你们如此说来,这响马一定拿不成了,难道本县竟往岭南充军不成?”樊虎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两名强人一定是别处来的,打劫了,自往他州外府去了,却如何拿得他来?若要这两名响马,除非是秦叔宝,他却尽知天下的响马出没去处,得他下来,方有拿处。”徐有德道:“他是节度使大老爷的旗牌,如何肯下来追缉响马?我若去请,大老爷岂不要着恼么?”樊虎道:“此事定要老爷亲自去见大老爷,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老爷一定肯放他下来的。”徐有德闻言,沉吟了半晌,说道:“倒也讲得有理,待本县自去。”徐有德即刻上马,竟投节度使衙门而来。
到了辕门,尚未升堂。徐有德下马,等了半日,只听得辕门上发了三通鼓吹,打了三次。不多时,三声炮响,大开辕门,唐璧升堂。两个中军参见过,就是旗牌,叩见毕,然后五营四哨,一齐参见,分班而立。那徐有德双手捧了禀折,跪在辕门。传言官接了禀折,传于中军。中军接上,启老爷:“今有历城县知县要见。”唐公分付:“令他进来。”徐有德趋至滴水檐前,跪下拜见,唐公分付兔了,赐坐。徐有德道:“大老爷在上,卑职焉敢坐?”唐公道:“坐了好讲话。”徐有德道:“如此,卑职告坐了。”唐公道:“本藩正要去传贵县,问断王杠的响马可有消息?却好贵县到来,不知有何事故?”徐有德道:“卑职正为此事前来告禀大老爷,若说这两个响马,正无消息。卑职素闻贵旗牌秦叔宝的大名,他当初曾在县中当过马快,不论什么样的奇雄响马,手到拿来。故此卑职前来,求大老爷将秦旗牌发下来,拿了响马,再送上来。”唐公闻言,大喝道:“唗!狗官,难道本藩的旗牌与你当马快么?”徐有德慌忙跪下说道:“既然大老爷不肯,何必发怒?卑职不过到了百日限满之后,往岭南去走一遭,只怕大老爷也未必稳便。还求大老爷三思,难道为了一旗牌,而弃前程不成?”
唐公听说,想了一想:他也说得是,前程要紧,秦琼小事。便道:“也罢,本藩且叫秦琼下去,待拿了响马,依先回来便了。”徐有德道:“多谢大老爷。但卑职还得上禀大老爷,自古道:上不紧则下慢。既蒙发下秦旗牌来,若逢比限不比,决然怠慢,这响马如何拿得着?要求大老爷作主。”唐璧道:“既发下来,听从比限便了。”唐公分付秦琼同徐知县下去,好生在意,获贼之后,定行升赏。秦叔宝见本官分付,不敢推辞,只得同徐有德出了节度使衙门,竟往县中来。
徐有德下马坐堂,叫过秦琼分付道:“你向来是节度使旗牌,本县岂敢得罪你?如今既请下来,权为马快,必须当心拿贼,如三六九比期,没有响马,那时休怪本县无情。”叔宝说:“这两名响马是要出境去缉拿,数日之间,如何得有?还要老爷宽限才好。”徐有德道:“也罢,限你半月之中,要这两名响马,不可迟怠。”叔宝领了牌批,出得县门,早有樊虎、连明接着。叔宝道:“好朋友啊,自己没处拿贼,却保举我下来,倒得多谢你。”樊虎道:“小弟们向日知仁兄的本事,知道这些强人的出没,一时不得已,故此请兄长下来,救救小弟们的性命。”叔宝道:“你们可四下去察查,待我自往外方去寻便了。”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不知追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