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挺英豪勇绝伦,两枝银锏荡征尘。
功名未逢遭谗阻,空负凌云志不伸。
当下曹彦宾对叔宝说道:“后堂听审,决然没甚厉害,可以放心前去。”秦琼无奈,只得随在马后,来到帅府。曹彦宾下马,将叔宝交与罗春带进。张公瑾与众人多不放心,俱到辕门上来打听消息。
再讲叔宝来到后堂,此时却不像前头装病的样子,现出本来面目,同了差官,怀着鬼胎,跟进私衙。罗春上前缴令。
叔宝远远偷观,看罗公却不似早堂的威仪了,头上戴一顶九梁巾,身上穿一件百花袍,坐下虎皮交椅,两边站几个青衣罗帽的家丁。堂上挂着珠帘,却也不知夫人、公子在内。只听罗公分付:“带秦琼上来。”家将引叔宝到阶前跪下。罗公便道:“秦琼,你是哪里人氏,祖上什么出身,因何犯罪到此?一一讲上来。”叔宝心中一想:“好奇怪,他要盘问我的家世根由,必有缘故。罢罢罢,大丈夫生有方,死有地,说个明白,就死也甘心。”便道:“大老爷,犯人祖籍济州,祖爷爷秦旭,乃北齐首相,父亲秦彝,在齐王驾前官居伏虏将军,可怜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只留犯人,年方五岁,赖老仆秦安相救,母子相依,山东避难。犯人后来蒙本府太爷抬举,点为捕盗都头。去岁奉差押解军犯到潞州府,时衰患病,皂角林误伤人命,发配到大老爷这里为军。此是句句实情,并不敢隐瞒。”老夫人在内听了,好不伤心,几次三备要出来相认,却被罗成阻住说:“母亲,就等他说完了,再认未迟。”外面罗公又问道:“你的母亲什么氏,你可有乳名么?”叔宝见问,心内骇然,只得跪上几步,叫声:“大老爷!犯人母亲宁氏,年将六旬,我的乳名叫太平郎。”罗公忙又问道:“你可有姑娘么?”叔宝道:“有是有一个姑娘,犯人三岁时她就嫁与一个姓罗的官长,至今杳无音信。”罗公掀髯大笑道:“远不远在千里,近只近在目前。夫人,你令侄在此,快来认下来。”
老夫人听得分明,也不等丫环卷起珠帘,自己推开了帘子,忙移莲步,急出后堂,一把抱住叔宝,放声大哭,只叫得一声:“太平郎,我的儿!你嫡嫡亲亲的姑娘在此。”叔宝此时不知就里,吓得遍身发抖:“啊呀!夫人不要错认了,我是犯军。”罗公站起身来叫声:“贤侄,你不必惊慌,老夫罗艺是你的姑夫,这就是你的姑娘,一些不错。”叔宝此时如醉初醒,似梦方觉,大着胆上前拜认姑爹、姑母,虎目中也掉几点痛泪。又与表弟罗成见过了礼,然后罗公分付家人:“伏侍秦大爷沐浴更衣,与夫人庆寿的酒席摆起来,就与叔宝接风。”差人外边去叫戏子。张公瑾探知消息,十分大喜,俱送礼进来贺喜。尉迟南看单雄信朋情分上,好生留待金甲、童环,那话不提。
单表叔宝此时更换新衣,来到后堂,重新见礼。老夫人喜笑言开。自古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叔宝起初是犯军打扮,把真相隐藏过了,所以看不上眼。此时性情开爽,精神矫健,所谓:人逢喜事开怀抱,月遇中秋斗彩华。
叔宝装束已毕,好不威风。罗公看叔宝人才出众,相貌魁梧,身高平顶,有九尺向外,面如淡金,五绺长髯飘扬脑后,腰大数围,膀阔三停,坐如泰山,声若铜钟。罗公暗暗喝彩:“好一个人品!”便叫一声:“贤侄,老夫想你令先尊为国忘家,归天太早,贤侄彼时年幼,未谙人事,可惜这两枝金装锏不知落于何人之手?谅来那秦家锏法已不复传于天下了。”叔宝起身说道:“不瞒姑爹讲,当初父亲赴难的时节,就将侄儿并这金锏托付母亲,潜身避祸,以存秦氏一脉。后来侄儿长成,赖有老仆秦安教这家传锏法。侄儿不才,略知一二。”罗公闻言,十分大喜说:“贤侄,如今这锏可带在此么?”叔宝又禀道:“侄儿只因在皂角林被祸,潞州知府将侄儿认为响马,双锏当做凶器。还有马匹银子铺盖,多作盗赃,入了官了。”罗公道:“这不打紧,你只消将各项物件并银子多少,开一小帐,待我修书,差官去见蔡知府,不怕他不差人送来。”叔宝开言说:“若得姑爹如此用心,侄儿不胜感激,连差官也不必的了,现有解侄儿来的两个解子,尚未回去,明日就着他们带书去见本官,岂非两便。”罗公道:“这也讲得有理。”
当下姑侄相逢,喜出望外,说说谈谈,酒至更深,酩酊方散。罗夫人早已分付家人收拾书屋,请秦大爷安睡呻此时叔宝谢酒告罪,来到书房坐下,取过文房四宝,灯下修书,托金、童二友带到二贤庄,致谢单雄信,并及报一个喜信;然后又开了一纸细帐,整备停当,方才去睡。次日早早起身梳洗,进内堂来请安姑爹、姑母。罗公就写书一封,取令箭一枝,命叔宝出堂,着解子回潞州见本官投下。
叔宝奉命出帅府,竟到尉迟南家来。恰好金甲、童环正待起身,一闻叔宝到来。一齐出接。张公瑾、史大奈、尉迟兄弟、曹彦宾、白五意、韩世忠、李公旦等众人上前恭喜,彼此见礼坐下。茶罢之后,叔宝开言说:“金、童二兄若回贵府,小弟有书信一封,敢屈驾到二贤庄雄信兄那边投下,多多拜上雄信兄,秦琼感铭五内,愧无以报。外有细帐一纸,家姑夫手书一缄,烦兄送与太爷,特此相托。”说罢,袖中取出十两银子,说道:“碎银几两,送与二兄途中买杯茶吃,幸勿见却。”金甲、童环推辞不得,连书信收了,起身辞谢,大家拜了四拜,金、童二人作别。众豪杰相送,叔宝直送到城外,珍重而别。他二人离却燕山,竟去潞州。
秦琼回到中军府,谢过了众友,然后进帅府,到后堂来禀姑爹。罗公把头颠了一颠,分付摆酒上来,至亲四人相对开怀。席间罗公讲些兵法,叔宝应答如流,夫妻二人甚是欢喜。当下酒散,叔宝自回书房安睡。罗爷在于上房,夫人开言说:“相公,妾身想你既为边关元帅,总督兵权,侄儿在此,你还该看秦氏先人之面,将他提拔,巴得一官半职,日后回乡,也使嫂嫂知我夫妻情义。”罗公道:“夫人有所不知,朝廷爵禄不可以私亲,下官从来赏罚严明,况令侄系是配军,到此无寸箭之功,下官若是加他官职,犹恐众将不服。我的意思欲待下教场演武,使令侄显一显本事,那时将他补在标下,以服众心,不识夫人尊意如何?”夫人道:“相公主见不差。”当晚无辞。
次日,帅爷升帐,众将打拱已毕,罗公传令五营兵将整顿队伍,明日下教场操演,众将遵令。罗公退帐回到后堂,对叔宝说明就里。秦琼道:“可惜侄儿锏在潞州,不曾取到。”罗成道:“这不打紧,我的锏借与表兄用一用罢。”叔宝大喜说:“如此甚好!”
次日五鼓,罗元帅起身梳洗,冠带出堂,放炮开门,众将行礼。罗公分付打道上轿下教场,随后有罗府家将,保着爵土罗成,叔宝相随,一路往教场而来,十分威武。罗公子头戴银冠,二龙抢珠抹额,前发齐眉,后发披肩,身穿白袍,外罩鱼鳞铠甲,弯弓插箭,挂剑悬鞭,坐一骑西方小白龙,用一杆丈八滚银枪,果然英勇。怎见得,有诗为证:
兴唐虎将降幽州,七岁曾经破虏囚。
龙马银枪欺信布,指挥谈笑觅封侯。
当下叔宝却不敢披挂,虽然罗公是他的姑爹,到底是个军犯,这演武场中,却要依朝廷的法度。所以只穿一领黄布直裰,外披一副熟铜铠甲,头戴一顶范阳毡笠,捧两条蟠龙银锏,同着一班家将来到教场。忽听三个大炮,罗公到演武厅下轿,朝南坐定。众将官参见之后,五营四哨兵丁将校,各按队伍分列两行。罗公下令,三军演武。一声号炮,儿郎踊跃,战马咆哮,依队行动,来往蟠旋,排成阵势。将台上令字旗一展,三声号炮,鼓角齐鸣,人马奔腾,杀气漫天。又换了阵势,呐喊摇旗,互相攻击,真有鬼神不测之妙。叔宝观之不尽,赞之有余。看了姑爹,年过五旬,手握重兵,身为大帅,衣蟒腰金,专征任讨,名扬四海,威震诸夷,大丈夫立身处世,如龙得志,烈烈轰轰做一番事业,必当如此。正在叹慕之间,又听三声号炮,一棒鸣金锣响,收了阵势,三军各归队伍。
元帅令下,众将比箭。教场之中,百步之外立一高竿,上面悬挂金钱,要走马射金钱,连中三箭者有赏。彼时就有尉迟南、张公瑾等,与同那些偏副牙将,一个个全装甲胄,耀武扬威,各逞精神,如雁翅排开,轮流来射金钱。只见马走如疾风猛雨,箭发似掣电流星,中箭的麾旗擂鼓,不中的吊胆惊心。大约中三箭者少,中两箭者多。少停此箭已完,军政官上来缴令。罗爷赏功罚罪,甚是严明。
罗公又传令下来,唤山西解来的军犯秦琼。叔宝在旁闻唤,连忙答应,上前跪下说:“军犯秦琼见帅爷磕头。”罗公道:“今日本帅操兵,非为别事,欲选一名都领军,不论马步兵丁,囚军配犯,只要弓马熟娴,武艺高强,即授此职。你可有什么本事?不妨演习。”叔宝禀道:“小的会使双锏。”罗公分付取锏,赏他坐马。叔宝答应一声,有军政官给付战马。叔宝提锏上马,加上一鞭,那马两耳一竖,叱利利一声嘶叫,发开四蹄,豁喇喇放圆了辔头,跑将下来。叔宝把双锏一摆,兜回坐马,勒住丝缰,在教场中间往来驰骋,把两支银锏使将开来,万道寒光,冷气飕飕,果然好锏。
大隋朝原有几家兵器,是天下闻名的,如李家锤,宇文家的铛,罗家枪,秦家的锏,多是家传的,其中奥妙无穷,并没有外人晓得。
若说叔宝的锏,不是父亲所传,一定平常的了。这却又有个缘故:当时秦彝见国家多故,社稷将倾,不知这一腔热血溅于何地。所虑儿子尚幼,恐这秦家锏法从此绝传,岂不可惜!因见总管秦安为人诚实,可托大事,所以将九九八十一路锏法,尽心教传。更有一桩绝技:在阵上杀得人家过便罢,如若杀不过,只消败下去,使出他秦家的杀手锏来,真乃百发百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秦安受此重托,后来传了小主,不至埋没秦家双锏。
今日叔宝在教军场中,一来要显他山东驰名的豪杰,二来要夺这都领军与姑爹争气,将全身本事都拿出来。起初还看见他一上一下,或左或右,护顶蟠头,前遮后躲。舞到后来,但听得呼呼风吹,两枝锏好一似银龙摆尾,玉蟒翻身,裹住英雄体,只见银光不见人。罗公暗暗喝彩,罗成不住称赞,张公瑾等深服秦琼,众三军看得眼花缭乱。霎时使完收了锏,叔宝下马,进演武厅缴令。罗公叫一声好,便问两边众将道:“秦琼锏法精明,世所罕见,本帅意欲点他为都领军,你们可服么?”当下尉迟南等,巴不得叔宝前程,日后回去有些光彩,大家打拱齐声应道:“我等俱服。”
言还未完,话犹未绝,左军队里闪出一员战将,大声叫道:“我偏不服。”叔宝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此人身高八尺,紫膛脸,竹根须,戴一顶风翅金盔,斗大红缨盖顶,穿一副连环甲,官绿战袍衬里,大步上前。他姓伍名魁,乃是隋文帝亲点先锋,当朝宰相伍建章是他的族叔。罗公见他连称不服,心中大怒,喝道:“好大胆匹夫,本帅今日操兵演武,量才擢用,众将俱服,你这厮擅敢喧哗,乱我军法么?”伍魁道:“元帅差矣!秦琼乃一个配军,并无半箭之功,元帅突然补他为都领军。若是小将等久战沙场,屡有战功的,还该早已封侯拜将了。元帅赞他使的锏,天上少,地下无,据小将看起来,也只平常,内中还有不到之处。”
罗公此时被伍魁一席话,说得脸胀通红,哑口无言,唤过秦琼,大喝道:“不中抬举的军犯,怎敢将这些学不全的锏法来搪塞本帅?”叔宝暗暗称奇,想这秦家锏天上无双,四海无二,在山东谁不慕我之名,何等威风,不料我秦琼近来倒了运,连这锏都被人看低了,难道此人的锏法,比我秦家又高么?以心问心,自不信自,只得认个晦气,跪禀道:“小的该死,望帅爷开恩恕罪。”罗公心内明白,怎奈伍魁在此作对,难以回复叔宝,只得又问道:“你可还有什么本事么?”叔宝道:“小的能射天边飞鸟。”罗公大喜,命军政官给付弓箭。叔宝磕了一个头,站将起来,伍魁大叫道:“秦琼,你好大胆,擅敢戏弄元帅,妄夸大口,少刻没有飞鸟射下来,我看你可活得成么?”叔宝从容答道:“巧言无益,做出便见。我秦琼如射不下飞鸟,自甘按军法伏罪,何用将军如此费心,与古人担忧。”叔宝三言两语,把一个伍魁气得面皮紫胀,两眼通红:“嗄唷唷唷,好恼好恼!我把你这该死的配军,敢这等撒野顶撞俺老爷!也罢,你果有本事射下飞鸟,俺把这颗朝廷钦赐的先锋印输与你。如射不下来,你便怎的?”叔宝道:“六阳魁首。”罗公道:“军中无戏言。”分付立了军令状。当下二人赌头争印,众朋友多为叔宝捏着一把汗。
叔宝此时拈弓搭箭,等候飞禽,哪里有得来?罗成上前禀道:“爹爹在此操演,三军喧闹,哪得鸟雀飞来?还该下令偃旗息鼓,三军伏地,自然有鸟飞来。”罗公便传令大小三军偃旗息鼓,伏地禁声,不许喧哗。将令一下,谁敢不遵?顷刻之间,静悄悄地如无人的一般。只有叔宝一人,站在教场中间,持弓矢仰天遥望。那些众将兵丁伏在地下,响都不敢响,只把头往天上看。只见远远地有两只饿老鹰,在前村抓了人家一只鸡,一只雌的抓着鸡在下,一只雄的扑着翅在上,带夺带飞的追将下来。事有凑巧,那雄的在上,雌的在下,两边扑将拢来,合着油瓶盖踏起雄来。叔宝瞧得真切,搭上朱红箭,扯满虎筋弦,弓开如半轮秋月,箭发似一点寒星,飕的一声响,却把两只鹰和那小鸡,一箭贯了胸脯,扑地跌将下来。大小三军齐声呐喊,众将官把掌称奇,同声喝彩。军政官取了一箭双鹰,同叔宝上前缴令。罗公看了,赞道:“好神箭也。”心中大喜。要晓得叔宝的箭,乃是王伯当所传,原有百步穿杨之巧,若据小说上罗成暗助一箭,非惟并无此事,抑且岂有此理。当下罗公分付传伍魁说:“秦琼已经射下飞禽,你还有什么讲,快取先锋印上来!”伍魁说:“元帅说哪里话,俺这先锋印乃朝廷钦赐,岂可让与军犯秦琼?元帅果是要此印,还须问朝廷肯不肯。”正是:
任君纵有通天手,难取将军印一颗。
不知罗公怎样取他先锋印,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