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先生这一脉把得还是很有水平的,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刚从宫中出值的权仲白便肯定了这个好消息:七娘子的确是有喜了。
“应该不是七月末,就是八月初,具体怎么算,还要问过少夫人的小日子。”这位年轻神医神态坦然,“最早是早不过七月末的。”
立夏早已经笑逐颜开,扳着手指算了算,迫不及待地道,“应该是八月初!少夫人在八月里的那一次小日子特别地短,我们心里也犯了嘀咕……”
产妇初怀,因为分泌物带着血色的关系,很可能会造成误判经期,这件事在古代倒也是医学常识。权仲白点了点头,又恭喜七娘子,“若是八月初,胎儿坐下一个月就可以摸出来,这说明少夫人体内生机还是很旺盛的!不过……少夫人也知道,你底子薄,滑胎、难产的危险,始终还是要较常人为高。这几个月,最好是什么心都别用,好生保养,将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再来操心家事。”
这个人还是老样子,也不顾场合,当着许夫人的面,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
七娘子略微感到无奈,但这就是权仲白的个性,再说,人家肯给你看病,是给你面子。很多事也不可能以对钟先生的标准来要求他。
她还没有开口,许夫人已是一叠声地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等权仲白一走,许夫人就和七娘子商议,又将家事收拢到了清平苑手里。
“这几个月我冷眼看着,你管家的手段的确是有一套。这个安排很好,管事人并不用操心太多,只要将你身边的心腹全盘挪过来,顶上坐着的人是谁,其实影响并不是很大。”许夫人分析得也很透彻,“我也不用操过多的心,有些琐事让你大嫂去办,也是好的。你就什么都别用心了,就只管好生养胎!头三个月,连你的姐妹们也都不要告诉。”
她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娘家那边说不说,你看着办。”
许夫人要体贴起来,真是可以体贴入微。
七娘子心知肚明,她对大太太和自己的微妙关系,不会没有感受。而在自己怀孕之后,和许夫人的关系更加紧密。许夫人在现阶段肯定是她的保护神,她点了点头,笑了,“太太那里,也还是满了三个月再说吧。”
顿了顿,她又和许夫人商量,“这几年来,我和升鸾看着四郎是个好的,的确要比弟弟聪明不少。娘看看,年前要不要摆一席酒,大家内部,把未来四郎世子的名分给定一定?”
许夫人眼里顿时就闪过了深深的欣慰。
花花轿子人抬人,七娘子真是深谙此道,只是这一个安排,无形间就将未来很多纷争,消弭于无形。
她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只道,“还要和凤佳、你公公商量。”
七娘子也就是表明一个态度,具体怎么操办,她是不可能多话的。见许夫人会意,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笑道,“嗯……娘说的对,还要和凤佳、公公商量。”
两人正说话间,许凤佳进了明德堂,这位年轻将领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屋子,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权子殷怎么说?”
虽说昨晚得了个模模糊糊的喜讯,但他一大早要进宫办事,这是早定下的行程,许凤佳也不是婆妈之辈,说去就去,只是这追问时的情急,到底还是显示出了他的关切。
没等许凤佳答话,许夫人已经笑道,“这又要当爹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唉,我不说你了,让你媳妇来数落你吧!”
她就站起身来出了屋子,将西三间留给了小两口。
老妈妈自始至终都跟在许夫人身边,见许夫人出了堂屋,又站住脚不动,她便疑惑地道,“夫人——”
许夫人摆了摆手,轻声道,“你瞧。”
老妈妈便顺着许夫人的眼神,望进了窗里。
透过拉开的窗帘,与晶莹剔透的玻璃窗,西三间里的情景,清晰地展现在了两人眼前:世子爷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世子夫人抿着唇微微的笑,这一对头碰头喁喁私语的小夫妻脸上写满了欢欣,写满了快乐,但旋即,伴着七娘子嘴唇的翕动,许凤佳脸上就又带上了忧色。
“恐怕是告诉他滑胎的事了……”许夫人喃喃自语。
老妈妈心中慨然,她低声道,“少夫人毕竟是伤于纤巧。”
许夫人也点了点头,“我倒是盼着这一胎可以安安稳稳的,生儿生女都好,一来,有个亲生的孩子傍身,她心里安稳,平国公那里也犯不着再信府中流言。二来,第一胎坐稳,往后的生育也就更容易了。”
第一胎没有坐稳会如何,她没有说,老妈妈也用不着问。
她还是听出了许夫人话里那情真意切的盼望,便只好措辞宽慰许夫人,“以少夫人的聪明,天下要是有她办不到的事——”
话说到一半,自己又觉得无味。
就算七娘子聪明绝世,当然也有很多办不到的事。比如说生孩子,那就只能是看天意了。
许夫人又摇了摇头,转过身同老妈妈一道,漫步出了院子。
“于宁、于泰的婚事,我打算等善衡生育之后,交给她一手操办。”走了一会,许夫人忽然又转了话题。
老妈妈不禁有了几分疑问,“您是说——”
许夫人淡淡地道,“我这一辈子,看儿媳实在是少了几分眼力,这一点就不如凤佳。第一眼就相中杨棋,始终是有他的道理在。”
这是在侧面地承认自己不如七娘子,老妈妈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只听许夫人续道,“凤佳前一阵子来找我,他说他是不打算纳妾了。他自己受够了哥哥们的气,善礼的死,其实也和府里的局势脱不了干系……妻妾相争兄弟不合,这就是家败的因由。有四郎、五郎一对儿子,对祖宗他也有所交代。善衡能生最好,不能生也没什么,反正他也铁了心,宁可不生,也不要庶子。”
许夫人顿了顿,又自嘲地道,“是啊,凤佳是把府里的事给看得透了。我知道他其实还是怨他爹的……唉,总之以前的事都不多提了。孩子既然下了决心,很多事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他还说他屋里的那五个通房、姨娘,他是碰都没有碰过,以后几年他打算陆续放出去嫁人,也不必无谓耽误别人的青春,我说都由得他。”
老妈妈不禁道,“世子夫人也实在是好福气。”
“好福气。”许夫人声音里多了一点苦涩,“嘿嘿,好福气,也是自己挣的。”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妒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佩服,一丝欣慰,又过了一会,才悠悠地道,“此后四十年内,府里就是她的天下了,娘家有她弟弟在,能出什么乱子?人生八十年,她是苦了前二十年,甜一个花甲。四妹要是能教得出小五,即使只及得上她五分手腕,今天的情景,又要换一换了。”
老妈妈想到五娘子,也不禁一阵叹息,又宽慰许夫人,“她好,您也是好的,往后四十年,您就只顾着含饴弄孙,再不用操心了。”
想到平国公已经问过自己,要不要改一改乐山居的隔断。许夫人唇角就不禁挂起了一抹笑。——乐山居身为小萃锦的中心,其象征意义,倒是要比实际意义更大得多。
“我不操心。”许夫人就慢慢地笑了,“但有人还是要操心的,恐怕这个好消息,到她那里也就变成了坏消息……”
老妈妈自然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您其实也不好管,横竖以少夫人的能耐,也不至于吃亏。”
许夫人思忖片刻,又点了点头,“她们母女间的恩怨,我们的确也不好多管。”
既然确定了已经有孕在身,接下来的两个月,七娘子的作息一下就变得很规律。
许凤佳问过权仲白,确定七娘子不适合再有剧烈运动,便不再准许七娘子甚至是多走动几步,每日里除了去正院给许夫人请安,便把七娘子锁在屋子里,自己更是一有时间就尽量和七娘子呆在一起,确定她按时起居,不多做操心。只是在七娘子再三要求之下,带许夫人、安王一众去潭柘寺走了走,便再不肯离开京城半步,连皇上的召唤,也都频频被他推却。
“我和他说,我同你不一样,家里人口少,不亲眼看着我是不放心的。”许凤佳同七娘子说起来,很是好笑。“他还说我婆婆妈妈,我是忍住了没有说——上个月封子绣忽然发高烧,他是半夜里派燕云卫,把权仲白从京郊拉出来……悖砂酥蛱ㄕ詹坏阶约海
七娘子不禁轻笑,“也就是你敢和皇上这样说话了,你也不怕他罚你!”
“他哪里敢,罚我就是罚你,罚你就是下封子绣的面子……”许凤佳自己都笑了,“不过自从知道你有了身孕,他对我似乎也特别客气了一点。”
两个人就同时想到了五娘子,都有了一瞬间的静默。
许凤佳又和七娘子说起来大老爷大寿的事,“也就是这个月下旬了,现在你们家已经热闹得不得了,京城人都笑说,这是比皇上过生日还有排场。”
大老爷虽然很懂得韬光隐晦,但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心中不免一叹。又听许凤佳和她商量,“算来也有三个月了,我看还是我亲自去各府上都报报喜,也免得大家说你不够热情,好容易姐妹们相见,你却又懒懒的。”
自从七娘子怀孕,许凤佳倒是精细了不少:他唯恐七娘子用心太过,伤了身子,因此什么事都预先替她考虑。这一番安排就透了从前没有的细心,七娘子笑了,“好,你正好也和大姐夫厮见一番,还有三姐夫居然也快马赶来……你只怕是没有见过吧。”
她又若有所思,“虽然我没有和娘家打招呼,但按照权神医的性格,瑞云应该是知道了。就不知道她告诉太太没有。”
许凤佳撇了撇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等到年后摆酒的时候,四姨应该就放心得多了。”
因为十一月下旬是大老爷的生日,杨家人当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母族忙,摆酒就没有太大的意思。进了腊月又没有请客的道理,所以按照平国公的意思,这酒就拖到了明年二月五娘子忌日前后。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小心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打从心底出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在迎枕上,拿起了一本书。
“怀个孩子,倒是怀出特权来了。”她嬉笑着道,“就连四哥、四嫂离京,我都没有去送。”
也不知道四少夫人是怎么说服了四少爷,四房没有多久就求了平国公,调动回西北去了,这一次四少夫人要随军,七娘子当然是大力赞成。两夫妻十月底离开京城的时候,七娘子并没有送别,四少夫人也无只言片语相留。想必心中对她,毕竟还是有一线恨意在。四房一去,于平和于安的婚事有大少夫人帮着许夫人安顿,七娘子只管养胎,自然是心无旁骛,过了一段难得的安闲日子。也就是随着大老爷大寿临近,初娘子、三娘子到了京城,才有了必要的应酬。
“索性我打个招呼。”许凤佳还是在盘算着七娘子回娘家的事,“就让你在正日回去一次,其余时间就由我去!”
七娘子不免失笑,“也不至于那么弱不禁风吧?权先生不是还说,宝宝成长得很茁壮,过了三个月,就可以不必那么如履薄冰了吗?适当的走动,也是必要的。”
她虽然也很紧张生育的事,但却及不上许凤佳这样神经质:或者是因为这件事无法他自己来完成,所以他对七娘子的督促反而更加严厉。
“那也只准你出门两次,天气渐冷,万一下了雪,外头多滑,要出了什么事,谁说得清楚?”他沉吟片刻,断然下了决定,“好好说一说,大家也都是亲戚,能理解的。”
七娘子只好由得许凤佳去操持,“随你,随你!”
她又提醒许凤佳,“这一阵子你不要忘记多陪四郎、五郎。我这边养身子不能陪他们跑来跑去,孩子们就寂寞得多了。”
提到四郎五郎,许凤佳哎呀一声,“孩子们要下学了。”
说曹操、曹操到。四郎五郎应声而入,两个孩子都是一脸红彤彤直喷白气,一进屋先脱了大衣服,又去洗了手,这才依偎到许凤佳和七娘子子身边,“爹!娘!”
就要去摸索七娘子的肚子,“摸一摸小弟弟小妹妹!”
七娘子笑着握住了两个孩子的手,“冰着呢,想冻坏小弟弟、小妹妹,还是想冻坏娘呀?渥暖了再摸。”
自从有了孩子,她不再回避娘这个称谓,七娘那不伦不类的称呼,已成历史。
两个孩子就嘻嘻哈哈地要将手伸到许凤佳脖子里。“爹给我们暖手。”
“荒唐。”许凤佳嗤之以鼻,“一人一脚,踹了你们才知道疼吗?”
话虽如此,他依然是将两个孩子抱到了怀里,又考问他们。“先生今天教什么了?都背熟了没有?”
两只小鸭子叽叽呱呱的,“教了好些生字,还有一段《千家诗》,我们都背熟了,先生赏了我们一人一个松子糖吃。”
“背给我听听。”许凤佳不置可否。“背会了,才准去玩。背不出来,就抄十遍。”
七娘子不禁失笑,“你看看,你们爹多坏呀!打他!”
屋内就响起了两大两小酣畅的笑声。
第二日,许凤佳进杨家、孙家报了喜,七娘子也写信向封锦报喜,又托二娘子给六娘子带了话,一时间她有喜的消息传开来,众人都上门来看望道喜。
初娘子是拉着大姑爷一起来的,两姐妹毕竟只见过几面,感情比较疏远,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初娘子又叫过四郎、五郎认了阿姨,便笑道,“你大姐夫这一次有希望进京来,以后就能常来常往了!”
初娘子这些年来虽然风韵依旧,但眉宇间到底是有了一点风霜,只有在提到女儿喜儿的时候是最高兴了。“今年十三岁,已经定亲了……在家绣嫁妆,这一次没有带上京来。以后等她和姑爷再来见识世面吧!”
又说,“家里也有两个屋里人有了身孕,这一向喜事是真多!”
蹉跎了这么久,总算是又有了消息,七娘子真是为初娘子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恭喜初娘子,“一举得男就是最好的了!”
初娘子比她大了九岁,现在已经摸到了三十岁的边,自己要生育,可能希望是不大了,但能有一个庶子,也比要过继来得强。
初娘子也还是一脸的喜兴,她笑吟吟地道,“就是,什么事也都是要慢慢等,急不得!”
三娘子就是另一种态度。
姐妹们当年虽然不大和睦,但时隔多年,七娘子早已经不把当时的龃龉放在心上。两姐妹厮见过了,就问三娘子,“这一向都没有收到你的信!”
“婆家规矩实在是大。”三娘子脸上就阴了下来,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家里的辛苦。“我又有钱,一进门就觉得家里人浑身都长了手,变着法向我要钱,从婆婆开始,嫂子、弟妹……”
以张家的门第,杨家如今的地位,其实已经可以支撑三娘子不受任何人的气,婆家人贪她的钱,更是要哄着她拍着她。三娘子自己也有儿子,听起来三姑爷对她也不错,其实日子说不上难过。要比初娘子这些年来受到的压力小很多。
但三娘子看着明显要比初娘子老一些,才二十四五岁的人,眼角就有了一点鱼尾纹。
七娘子看得暗暗心惊,不禁提醒自己:还是要学会知足。
两个姐姐都给了四郎、五郎丰厚的见面礼。
对于五娘子之死的真相,她们却并不太了解,言谈之间只是惋惜五娘子没福,三娘子甚至以为五娘子是产后不到一天内去世的,算是难产而亡。
随着生活圈子的分散,古代传递消息的不便,姐妹们所处社交圈子的不同,彼此间的距离也将越来越大。
权瑞云、二娘子、敏大奶奶上门的时候,气氛就要贴心得多了。
这三个人都给七娘子带了很多补身的药材,还有一些七娘子在娘家时就喜欢玩、喜欢穿的小玩意儿,却没有人送她吃的喝的。
敏大奶奶又格外握住七娘子的手谢她,“七妹真是菩萨转世!”
她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说,“家里又提拔了三四个通房,现在公公夸我贤惠,他也和我和和气气的,家里过得很舒服。”
七娘子看着心满意足的敏大奶奶,一时间真是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笑道,“大嫂比我贤惠得多了。”
这一次她怀孕,家里人好像说好了一样,上到太夫人下到大少夫人,没有一个人说起通房的事,好像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通房两个字一样。七娘子也乐得装糊涂,打算等到生育后再行盘问许凤佳,是否又背着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权瑞云私底下告诉七娘子,“娘倒是早就知道了你有身孕的事,还叫我过去,问我二哥是不是说了什么……”
她点到即止,“七姐要小心保重身体!”
她又摸了摸肚子,幸福地道,“等到孩子出生,要是一男一女,倒不如索性——”
七娘子忙截断了她的话头,“血缘实在是太近了!要是一男一女,就做亲兄妹姐弟一样养大,那是最好的!”
权瑞云哈哈大笑,“就是一说,善久和二哥也都说,实在是太近了,叫我别想着指腹为亲的事。”
她又说,“善久本来想来看姐姐,可惜家里实在是忙不开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他说正月里一定来看你。又吩咐我,问姐姐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开口就是了。”
“你们小夫妻日子过得好,就是我最大的要求。”七娘子握住权瑞云的手,轻声问,“善久对你好不好?”
权瑞云脸上的红霞已经回答一切。
二娘子来的时候,带了六娘子赏赐下来的一大堆名贵药材,还有自己送的,皇后赏的,太妃赏的,总之是恨不得装了两车。
“都让你好生养胎,等明年生产后再进宫请安。”二娘子也是一脸的欣慰,“六妹说,家里要是有人给你气受,就只管往宫里递个话。她为你做主!”
如今六娘子在宫中的地位,也的确是说得出这种话了。
七娘子免不得又和二娘子感慨一番,这才将她送走,又安分休息了几天,便与许凤佳双双出门,去杨家参加家人私底下为大老爷过寿的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