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就被立夏小心翼翼地叫醒了。
这丫头是太怕许凤佳了,居然绕过床头,从拔步床的缝隙里伸进了一根指头,拨弄着七娘子的发辫,要不是七娘子一向浅眠,恐怕还很难被惊醒。
她睁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半天才瞧见立夏一脸歉疚地在床头对自己浅笑。
真是恃宠而骄了。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心和立夏计较,她又眨了眨眼,待得睡意消退,才发觉腰间沉重得很:许凤佳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都睡到她身侧,将她大半边身子都掩住了,盘着条锦被,压着半边床帐,睡得正香。
怪道立夏不敢揭开床帐叫人。
七娘子又好气又好笑,她挣了挣,本想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却不想一动,许凤佳就醒了。
他的清醒是很迅速的,并没有常人的恍惚,几乎是才睁眼,就已经半坐起身子,神完气足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辰了呀?”倒是话里还有些慵懒的调调。
他平时说的是正宗的官话,并没有方言腔调,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拖起了懒洋洋的京腔,分外有恶少的风采。只是这一问,就把立夏吓得倒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在帐外回,“自鸣钟刚敲过四下。”
许凤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见七娘子预备起身爬下床,便一把截住了她问,“这么早就走?”
七娘子怔了怔,才要回话,忽然间就意识到了腰下有个东西……本来是不该这么精神的。
她一下绯红了脸,三两下就挣脱了许凤佳的把握,滑下床嗔他,“昨晚不是才——我可不管你!”
“又没叫你管我。”许凤佳戏谑的调子追着她下了床,七娘子顾不得理他,忙着让立夏和上元服侍自己穿了中衣,又换了家常的罩袍,进净房梳洗过了,便出来在玻璃镜前坐定,一边匆匆打发早饭,一边让乞巧给自己梳头。乞巧手艺好,尤其善于做高髻,一边给七娘子上发油,一边同七娘子说笑话,声调婉转得就像黄鹂鸟,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倒让屋里热闹了几分。
没多久,许凤佳索性也下了床,自己进净房梳洗过了,出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服侍穿衣,他就大剌剌地在炕边坐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七娘子梳妆。
在古装剧里看着高耸入云的发髻,那是看个新鲜,自己坐在玻璃镜前,往头发上梳头油,把发髻盘紧到头皮发疼的地步,再往上插戴头面,就绝不是什么美差了。七娘子看着许凤佳安安稳稳的样子,不由分外妒忌,皱眉道,“你不是每天都起来练一套长拳的么?今儿怎么不练了?”
许凤佳每天早晨吃饭以前,总要打一套拳舒活筋骨。
许先生露齿一笑,“我看你梳妆,倒比我打拳更辛苦。”
七娘子还没有回话,乞巧先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她又垂下身,为七娘子拈起了一朵团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七娘子脑后,才起身道,“等出门前再戴冠儿,夫人可以梳妆啦。”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乞巧一眼,微微一笑,也就点了点头。
乞巧忙着梳妆,中元在一边打下手,上元立夏又给七娘子预备了全套的世子夫人礼服,没多久,两个养娘又抱着四郎、五郎进来请安,一大早明德堂就热闹得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蒙蒙亮时,七娘子已经穿戴完整,和许凤佳一道去乐山居请安。
他们今天到得早,乐山居外厅里只站着五少夫人,她同许凤佳夫妇点了点头,就旋风一样地进了侧屋,隔着几重帘子还能听见她清晰而稳定的声音,“都打听着,什么时候良国公的礼进了内廷,我们就立刻把车派出去。”
“小厨房的张婆子怎么没见?太夫人昨晚上有些积食,今早想吃几样山楂做的点心,要酸酸的,甜口的不要……”
七娘子就低声向许凤佳解说,“虽然说管事婆子们都是吃过早饭再进来,但也有些事是一大早就要分派下去的。”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我虽然自小离家,但也是在娘身边长起来的。”
七娘子一怔,才发觉自己是以己度人,还当许凤佳和自己一样,是许家的客人了。她难得犯糊涂,不免有些羞赧,红了脸没有做声。
许凤佳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杨棋啊杨棋,你也有犯傻的一天?”
他还要再说时,七娘子恼羞成怒,已是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怒道,“别吵,我听听五嫂是怎么管家的。”
“哎呀,敢推我。”许先生佯怒起来,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看你捏着鼻子,是不是听得更灵醒先。”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
七娘子才要打下他的手,只听得脚步轻轻:四少夫人进了花厅。
看到小夫妻亲昵的样子,她眼神一缩,一瞬间,竟流露出了与大少夫人昨天极为相似的落寞。
这一回,不用七娘子拍打,许凤佳自己也有些害臊,讪讪地放开了手,眼观鼻鼻观心,轻咳了一声,只是喝茶不说话。
给太夫人请过安,又到许夫人跟前走了个过场,七娘子便带着两个老妈妈并一众从人簇拥,上马车出了许家,直出了崇文门里街,顺着安定门大街,从皇城后头绕到了鸣玉坊石碑胡同的定国侯府门前,同二娘子会合。
二娘子也已经按品大妆,换上了礼服,七娘子不过进去拜见了太夫人一面,便和二娘子一前一后地再出了定国侯府,她掏出怀表看了看,就是这时候,也不过才刚过早上七点。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冗长而乏味的仪式,皇后生日是后宫的大事,虽然不如万寿月那样铺张,但京城诰命按品级进宫朝贺,也要依礼制行事。因为太夫人年近古稀、许夫人身体不好,七娘子一人代表许家,身边都是一品、二品人家的主母——年纪也都不小了,偶然有一两个年轻的小媳妇,也都只是在她视野边缘一晃就过去了。
她跟在二娘子身边,众人对她肯定客气,有些老相识便寒暄寒暄,新相识们则点头为礼。因为是在坤宁宫偏殿等候,众人都不敢放肆谈笑,一切果然如大少夫人所说,按部就班行事即可,七娘子一路等着皇后升殿,众人鱼贯入殿,叩祝皇后芳辰,又盘坐在地,与众人一道肃穆地赏了“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的雅乐歌舞,领了皇后颁赐下的宫宴,再起身贺过皇后万岁,着才鱼贯退出,算是完了一场大戏。
二娘子与七娘子在偏殿稍坐了片刻,众位诰命三三俩俩,俱都渐次离去,唯独有几个被太后并一应太字辈的妃嫔请走说话,没过多久,也有两个宫人进来请二娘子、七娘子,“两位夫人请进后殿说话。”
七娘子是见过皇后的——这是个和蔼的少妇,要比七娘子大了五六岁,现在正是二十三四的年纪,脸儿略有些圆,看着一团和气,尽管穿了皇后礼服,却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
虽然以往只是按部就班随着众人朝拜,没有同皇后私下接触,但她对七娘子依然很和气,不等七娘子重新见礼,就笑着谕免。“起来跪下的,大半天了,我不耐烦这个。”
又笑着仔细端详七娘子,“和宁嫔比,看着要娇弱一些,却也是个美人!只是不比宁嫔的娇憨!”
二娘子就笑,“我们杨家可是把最美貌的小六给送进来了,再不敢藏私的!”
她同皇后似乎感情不错,颇有几分言笑无忌的意思,竟是难得地说起了笑话。
皇后顿时一笑,“大嫂今儿兴致倒高,多久没听你说笑话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不要拘束了,我是最随和的,同你两个姐姐都很投契,你就把我当个姐姐,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七娘子又哪里敢当真?自然是打叠小心,陪着二娘子应酬了皇后几句——只是二娘子和皇后说得热闹,她也没有贸然插话,到底还是做了半天的陪客。
皇后倒是对七娘子的谨慎颇为满意,同二娘子仔仔细细地问过了老夫人、兄弟姐妹们好,又细问了几个姐妹出嫁后的日子,家里田庄的收成,便留两人一道吃午饭。
“把宁嫔也请来!”她吩咐身边的女官,“这孩子,难得妹妹来了,居然还不好意思不成?只是躲着不来见我!早上来打了个照面,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皇后提起宁嫔的语气,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很热络的。
屋外就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片晌,六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娘娘找我?巧了,我也正惦记着娘娘呢!”
七娘子顿时眼前一亮。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百芳园进去出来都是水灵灵的小美人,六娘子虽然好,但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等七娘子进了京,在满目高挑健美的北方姑娘衬托下,六娘子身上那股子来自江南的浪漫与灵动,就显得分外打眼,一进屋,就把几个女眷都比下去了。
皇后生得又的确普通,充其量不过清秀,在六娘子跟前,简直要跪到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可她看着六娘子那笑眯眯的样子,竟是一点都没有妒忌。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皇后实在也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六姐!”她站起身笑着招呼,暂且收敛了心思,只是沉浸在与六娘子重逢的喜悦里。
算一算,两姐妹当年一别,也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古代通信不便,六娘子又身在宫廷,竟是直到现在,才有了沟通。
六娘子今年十九岁,正是芳华初绽的年纪,眉宇间的清灵之气简直可以四溅,又有难言的娇憨:美成这样子的女儿家,也的确只有在宫廷里,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娘子一边打量她的眉眼,一边就微微一怔。
她是经历过的人了,这小半个月,揽镜自照时,就算没有感叹出口,却也知道对于少女而言,经不经人事,差别是很明显的。经过人事的少女,在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就会有一股光润流转,各个方面的风度,也会更有韵味。
可六娘子虽然美丽,但这份美丽,却还是属于少女的,同二娘子和皇后的气质,就有明显的差别。
“总算是见到七妹啦!”六娘子喜孜孜地开了口,竟是一下就抱着七娘子转了个圈,才松开她的手。
皇后和二娘子都笑起来,“这个宁嫔,年纪越大,反而越天真了!”
七娘子也有些晕乎乎的:从前她和六娘子虽然亲密,但也很少有这样出格的举动。
再说,六娘子从来也不是会被喜悦冲昏头脑,以至于失礼人前的性格。
“娘娘笑话我!”六娘子顿时嘟起嘴不依,“连娘娘都笑话我,宁嫔不活啦。”
顿时又把皇后逗得前仰后合,“你这个开心果!”
于是就在坤宁宫后殿摆了午饭,众人对坐着吃完了饭,六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笑道,“娘娘,太妃一会儿要过来要人,您就把人打发到我的重康宫里去好不好?我许久没见七妹了,有好些话想和她说!”
“哦?”皇后就逗她,“就不想你二姐了?”
六娘子垂下头,期期艾艾,“二姐不是时常进宫嘛……”
坤宁宫内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皇后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小开心果儿,和你妹妹好好说话,今晚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明儿再来陪我说话!”
六娘子顿时喜上眉梢,给皇后行了礼,才拉着七娘子退出了坤宁宫。
坤宁宫外头早就备下了一顶小暖轿,两人依次上轿,顺着长街走了一射之地,又拐了几个弯,七娘子才觉得轿身有轻微的动荡,想必是重康宫到了。
两姐妹携手进了重康宫,六娘子笑着冲几个宫人吩咐,“轿夫们这么冷的天出来,赏他们一碗暖酒喝,我同七妹在东边暖阁上说话,你们上了茶就退出去吧!”
几个宫人顿时笑嘻嘻地应了,将七娘子簇拥上了暖融融的炕上坐了,见她揉膝盖,又寻了不求人给七娘子捶着,等六娘子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进了暖阁,便关了玻璃门,放下了外头的帘子,给了两姐妹一个小小的密室。
六娘子顿时拉下脸,露出了一脸的厌倦,她疲惫地揉了揉额心,一下就瘫倒在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笑得脸颊都疼了!”
七娘子顿时释然:这一张崭新的面具后头,六娘子毕竟还是那个六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