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
一时却是来不及反应, 只是呆呆地听着耳边的风声。
眼前却是一花,一时天旋地转, 再回过神时,她已是被桂含春挡在了身后。玄色金团花的衣饰, 就顶在了七娘子鼻尖。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窘迫。
她稍稍后退了几步。
“世妹没事吧?”桂含春也就顺势跨前,一下拉开了和七娘子之间的距离。
却没有想到鸟笼本来就晃,他人又高大,肩头带翻了鸟笼,鸟食、鸟粪,一下撒了一地。
桂含春虽然反应得快,肩头一晃就闪了开去, 但七娘子却没有这么迅速的身手, 八幅湘绣裙就溅上了点点香瓜籽。
“哎呀。”桂含春懊恼轻呼,“倒是我带累世妹了!”
他又有些窘起来,脸上多了几分□□,倒是让这少年更动人了些。
七娘子连忙摇头和桂含春客气, “是小七鲁莽, 牵连了世兄——世兄请先走一步吧,转过弯左行就是聚八仙了。”
桂含春却犹自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又四处张望了一下。
“我为世妹把鸟儿捉回来吧!”
不由分说,就下了决定。
到底是驯养惯了的鸟儿,这百灵鸟并没有飞远,正立在假山湖石上啄着自己的羽毛。
七娘子正要客气,桂含春身形一闪, 就轻轻巧巧地跃上了假山。
他身材高挑,手长脚长,行动又迅捷,在阳光下腾身一跃,身姿轻盈中带了矫健,七娘子一时不由得看住了。
就见桂含春相准了那百灵鸟,一出手快若闪电,鸟儿还来不及闪躲,他便掇住了捉在手心,翻身跳下假山,朗笑着进了回廊,将鸟儿放回鸟笼关好。
“真是冒失,得罪世妹了!”又回身向七娘子认认真真地道歉,脸上一片诚恳。
七娘子脸上发烧。
这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莽莽撞撞,神思不属,才开了鸟笼……
“哪里哪里。”
两个人又是一番客气。
七娘子也不好意思再多问许凤佳的事,给桂含春指了路,就告辞了,“还有别的事……”
桂含春就看了看七娘子的裙子。
绣了湘竹的白绢上染了点点黄斑,看着颇有些刺眼。
他就会意地笑了笑。“世妹请自便!”
一边说,一边大步转过了弯角。
这个桂二少行事,实在是斩钉截铁、干净利落,好似夏天咬下的一口黄瓜,又清又脆,还带了一股特别的回味。
七娘子等他转得看不见了,才沉下脸。
几步就回了假山。
“五姐你害死我了!”她难得地露出了小儿女态,跺着脚埋怨五娘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却早已笑得都不会动了。
两个人又要笑,又要忍着不笑出声,都憋出了一眼眶的泪水。
五娘子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抚七娘子。
“是是是,都是五姐不好。”她又噗嗤笑了出来,伏在六娘子身上乱颤,“叫我们七妹受委屈了,倒让桂家的少爷,有了英雄救美人的机会!”
“五姐!”七娘子恨不得打五娘子两下,“还不都是为了给你打听表哥的消息!”
六娘子却又一边笑一边打趣七娘子,“我们七妹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从前是怎样笑姐姐们的?这,这简直是活生生的现世报!”
七娘子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回去换裙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一边笑,一边跟在七娘子身后。
大家进了西偏院,七娘子换了外裙,到底还是吩咐白露摆了茶上来。
“四宜亭究竟也热,今天暑气这样重,怕是八妹也不得过来了,倒不如躲在屋里喝茶。”
五娘子和六娘子吃着茶,又望着七娘子笑。
七娘子被笑得还真有几分恼起来了。
这下才晓得六娘子被起哄的时候那又羞又恼的滋味。
亲事根本还没有一撇,虽说年纪还小,倒是不妨事,但万一传扬出去,终究与七娘子的脸面有些损害。
“若是敢说出去,就别想听到表哥的事了!”她就威胁五娘子。
以六娘子的性子,虽然也会起哄,但嘴肯定是很严的。
五娘子只好抿住唇,竭力作出严肃的样子来。
“好好,不说不说,小七脸皮薄,我知道,我知道。”
七娘子这才不甘不愿地把桂含春的几句话复述了出来。
她却是有意无意,漏掉了左手刀法的事。
五娘子已是听得满面忧思。
“希望表哥平安无事!”她双手合十,又摇了摇,“改日我们说动母亲,去寒山寺上香吧,我想给表哥求个平安呢!”
眼底是一片坦然纯净。
七娘子倒不好打趣五娘子了。
看得出,五娘子是真的很关心许凤佳。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亲生的哥哥吧!许凤佳虽然飞扬跋扈,但对五娘子,却一向是照顾有加。
“这是自然。”她也附和了起来。“想来表哥在边疆,也着实是吃了好些苦……”
不期然就有些烦躁了起来。
若是许凤佳手上落了伤……九哥岂不是误了他一辈子?
几个小姐妹又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就张罗着打起了双陆。
七娘子兴味索然,推说观战,看了看,倒是去床上躺了下来,号称要睡午觉。
翻来覆去,又怎么也睡不着,无限的心思满腹,一闭眼,就想到许凤佳手上缠着的绷带……
第二天就有些头疼脑热,食不下咽的,慌忙拿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来吃了两贴,又卧床休息,方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五娘子来探病时就拎了一个小小的象牙鸟笼。
鸟笼里装了一只小百灵,鸟头一伸一缩,煞是可爱。
“给你解闷!”五娘子很得意,冲七娘子挤眉弄眼,“可要好好地喂它!”
丢了鸟笼就跑了。
七娘子又不好把鸟还回去——那也太矫情。
只得把鸟笼挂在屋外。
几日下来,也听惯了百灵婉约清灵的鸣啭。
大太太亲自到西偏院来探望的时候,也站在檐下逗了逗这只小百灵。
“从前总觉得你这院子里太安静了,多了这鸟儿,倒也热闹了起来。”
大太太看着心情不错,眉眼都带了笑。
“娘!”七娘子作势要下地。
大太太忙上前把七娘子按了回去,“傻孩子,才吃了药,不要乱动换,免得又着了凉。”
不免叹息,“总归你身子纤弱,这大暑天也会着凉……”
七娘子面露赧色,“给娘添麻烦了。”
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这就说得上麻烦了?那娘可不是把你麻烦透了?”
两母女说说笑笑,和睦到了十分。
大太太眼角眉梢,隐隐约约带了喜色。
到了快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向七娘子透露,“你爹已经打通了本家二叔的关节,上族谱的事,他们是自然会照应的。”
七娘子精神一振。
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
“花了多少钱?”忍不住探问。
大太太莞尔,“不多。”漫不经心地比了两根指头给七娘子看。
“两千?”七娘子倒抽一口冷气。
“两万!”大太太就笑。
又解释给七娘子听。
“将嫡作庶,以庶作嫡,闹腾出去都是不光彩的事,虽说大家心照不宣,总归族长也要担着风险……两万不能说少,但恐怕你本家二叔还嫌不够多呢!”
七娘子连声摇头叹息,“这也太……”一脸的心痛。
大太太看了就很开心。
到底是小七贴心,小小年纪,就懂得节省家用。
“都是值得的。”她安慰七娘子,“你年纪小,不晓得族里的厉害。九哥若只是个庶子,将来在族里难免处处遭人眼色。三个堂兄弟到底又隔了房……写到我的名下,将来在族里就有了底气。”
世家大族,规矩最重,族里倚老卖老的耆宿不少,又有大把陋规,数不尽的口舌是非。杨家两房家事这样丰厚,若没有写到大太太名下,将来九哥但凡软弱一点,大老爷过身后,装神弄鬼、假传圣旨,明里暗里欺负九哥的人,是决不会少的。
大太太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信了九哥没有二心,立时就把九哥提拔成了嫡子……
多疑的人就是这样,一旦能取得她的信任,反倒什么事都好办了。
一步顺,步步顺。
七娘子就货真价实地流露出了感激,“娘真是贤良淑德,堪称主母典范……”
大太太听得顺心遂意,捂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只是。”七娘子话锋一转,又露出了忧色,“恐怕会不会有人作梗呢……”
“你是说……”大太太神色一动。
会在这种事上作梗的,当然只有二房了。
就算七娘子欲言又止,大太太也不是猜不出来。
“这应该是不会的。”她也沉吟了起来。“你二婶从来也没有回过西北老家,是在京城进的门,多年来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苏州……”
七娘子也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古代不是现代,信息传播不便。二太太要在大房的这件事上作梗,那就只有派人回去散布“谣言”,诽谤九哥其实是庶生子。
但二太太本人没有在西北居住过,人头和地理都不熟,手底下的这批仆人也很少和本家走动,恐怕都很难找到杨家村的地头。
比不得本家二叔熟门熟路,恐怕等二太太的人找到杨家村,九哥和七娘子早都上完族谱了。
“也是!”七娘子就缓了神色,“还是娘考虑得周详。”
一口一个软软糯糯的娘,叫得大太太心都要化了。
“也还是得让牛总管留心些。”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小七就是细心得多了——等你痊愈了,也跟在我身边学学理家吧!一展眼十多岁了,也要把这些学起来了!”
大太太以前是从来不过问这些的。
七娘子就又和大太太母慈女孝了一会儿。
才送走了大太太,就伏在枕上径自微笑起来。
“真是一步顺,步步顺……”
她又叫立夏,“你来。”
立夏就一脸恭顺地上了前。
“上回你不是说,溪客坊新进的粗使丫鬟小满,是你拐着弯儿的表妹?”七娘子一脸遮不住的笑意。“你这个当表姐的也该去探一探,免得叫人背后嚼舌头,说我们西偏院的人傲慢!”
“是,”立夏会意一笑,“吃完晚饭,就过去探她。”
虽说溪客坊和正院关系冷淡,但这都是主子们的事。
下人们自有下人们的交际。
打初更前,立夏就回了西偏院。
“我和小满才说了几句话,霜降就把小满喝走了。”她一长一短地复述给七娘子听,“站在台阶下指桑骂槐,说四姨娘是有脸面的贵妾,还轮不到西偏院的人来摆威风,就前几天给本家二老爷洗尘的时候,二太太还和颜悦色地和我们四姨娘说了好些话呢!四姨娘都没有怎么搭理!”
七娘子眼睛一亮。
乐得拍起手来。
“真是精彩!”她笑,“四姨娘果然是个能人!”
又考立夏,“懂不懂里头的意思?”
立夏不紧不慢地一笑,一脸的憨厚。
“姑娘要立夏懂,立夏就懂,姑娘不要立夏懂,立夏就不懂。”
七娘子倒是一怔。
就看着立夏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这丫头倒是历练出来了。
本家二叔归心似箭,也顾不得过了中秋再上路,匆匆捡了个黄道吉日,就归整行李,跟着桂含春的驴队上了官道。
大太太和大老爷商议了许久,到底还是派了牛总管出马。
给几个儿女上族谱是一件事,把一些不便携带的财物运回老家妥善收藏是另一件事。
两件事都非得要个能人盯着,才能让两夫妇放心。
二太太往年都是直接把东西往大房一送了事,今年居然也派了身边得力的管家,“这一次二房的细软多了,总不好老麻烦大哥大嫂。”
大太太心领神会,面上笑着应酬,“二婶越来越懂得体恤我们了。”
一边细细地吩咐了牛总管几句话。
牛总管又哪里有不懂的?
才进九月,二房的管家就送了信来:在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军队却等不得他康复,把他放在了蚌埠。
大太太私底下就和七娘子抱怨,“你说世上哪有你二婶这样的人!眼珠子就粘在我们大房的家私上,恐怕拔都拔不下来!”
七娘子又笑又担心,“二婶的手段,只怕不止于此呢!”
“她还能怎么样?”大太太不以为然,“九哥写进族谱,就是咱们家的嫡子了,这又哪有现放着嫡子不理会,过继侄子的道理?”
七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大太太心中一动。
以七娘子的缜密,说不定还真能为她参谋出一些纰漏。
初娘子又回余杭去了……到底是出嫁的女儿,心里始终是夫家更重。
“有什么话就说。”她和颜悦色,“我们母女之间,不玩这些虚的。”
七娘子就低下头细声细气地编排起了二婶。
“就觉得这几年,府里这神神怪怪的事很多。”
大太太不禁面色一变。
立刻就想到了初娘子的那几句话。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这么多法事做下来,也该往生了吧?不说观音山的同寿大师,就连寒山寺的师傅,我们都是多次麻烦过了,每年私底下还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架不住这些大师多年来的祭祀与供奉……”
“固然九哥的吃用,我们是小心翼翼,又有立春姐照看着,不会有什么错的。”七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鬼神的事,也不得不防……毕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事!”
七娘子这是在担心三姨娘吧!
又怕触犯了自己,才不敢明说。
大太太就一眯眼,若有所思。
初娘子走了这许多家的寺院,请了许多班子暗地里给三姨娘做法事……就临去前,还走了观音山,住持同寿大师信誓旦旦:“已是把人送上轮回路了,若再有怪事,老衲就提头来见。”
这大师都是年高有德之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是断断不会发诳语的。
难道……真是有人私底下魇镇杨家的男丁?
一时又想到了叔霞的话,八姨娘的死……
大太太面色深沉,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强忍着满心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不过,都是小七的胡思乱想,还请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话里微微的担忧与惶恐,传神地表达了七娘子患得患失的心情。
大太太摆了摆手,心不在焉地安抚了几句七娘子,就又径自沉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