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的到来, 在杨府也算是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
大太太常年忧思郁结,这哮喘怕是好不了了, 权仲白开了几张太平方子,又嘱咐大太太平时少用心, 多笑些,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煎一贴药来吃吃,总归就是要舒心静气,少思少虑才能少病少痛。
又给十二姨娘开了两贴安胎药,嘱咐她卧床静养,没事的时候,就不要下床走动了, 哪怕胎动得厉害, 也不要随意下床。
十二姨娘自然深知厉害,听说当时就吓白了脸,直接回床上躺着了,几天都没有下地, 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
他自然也没有声张七娘子身上带的毒。
“这药虽然号称神仙难救, 但也终究不过是难救而已。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江南又遇到了这样一贴……”权仲白的眼神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夜空里低垂的两颗星星,“以上好的老山参做引子,连着服几个月我开的药,化解你身上的余毒,够了。不过, 这方子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什么时候方便吃了,什么时候再吃……”
七娘子就低眉谢过了权仲白的好意。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七娘子的头顶。
“你过得也不容易!还是那句话,少思少虑,笑口常开,才是养生之道……”他的一声叹息只长出了一半,就又收住了。“说是这样说,又有几人能以养生为要?”
又过了几天,京里发了急令,权仲白便收拾行囊,与欧阳家的几个年轻良医一道,上路往西北去了。
府里一时也多了几股氤氲的药香。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果然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却是越发的不妥了。
二月末,胎儿已经不大动弹了,一天也难得有什么动静,十二姨娘心慌气短,又请了良医来扶脉,还请产婆来摸胎心……
胎心已经弱得快摸不出来了。
大老爷一脸的阴霾,见了谁,脸上都没有一丝的笑。
府里自从七娘子、九哥这对子嗣降生后,就一直没有再添人口。
八姨娘一尸两命,十二姨娘又是这个样子……这一胎纵使能保得住,纵使是个男婴,也没有什么用了。
府里又悄悄流传起了三姨娘的往事。
三姨娘也就是这几个月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年,桃花破天荒晚了十多天才开,轻红阁里的早桃花,变成了晚桃花。
今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看都进了三月,轻红阁外头的小桃林里,也只结了些小小的花苞,也都是还没有开,就露出了颓相。
这时候就没有人想起二月初的那场倒春寒了。
人心喜事,这种谣言,传播的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三姨娘的死因,也很快被翻出来,嚼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不就正是因为坏了大老爷的子嗣,才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么?
听说前几年九哥受伤的那事,也是因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窍……
这话,终于还是传进大太太耳朵里了。
大太太大发雷霆,捉住了几个嚼舌头的仆妇,全都远远地打发到庄子里干粗活去了。府里的声浪,这才为之一收。
明面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谁知道下人们嘴里都嚼的是什么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来说话。
七娘子吃了几贴权仲白开的药,的确是渐渐地好起来了,不过,行动之间还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道歉,“冒、冒犯母亲了。”
大太太面色柔和地摆了摆手,关心七娘子,“小神医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这样子一天好两天病的,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开几贴太平方子补补身。”
“小神医倒是开了几贴,不过,小七想着不必那么费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回头你只管把方子给梁妈妈,让她给你配去。眼下不保养好元气,日后就更吃亏了。”七娘子心底思绪万千,面上却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气了。”
两个人就又你来我往,母慈女孝地亲昵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诉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一股歪风邪气,没影子的事都传得这样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踌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动。
“三姨娘去世的时候……”七娘子就带了些犹豫地开口,“小七还在西北,也不晓得这里头的事有几分的真。不过,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里说不准也就带了几分怨气……虽说咱们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里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时不信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这几年来府里连着出的几件事,都有些发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没有一年让人省心。
八姨娘又难产,一尸两命……现在十二姨娘肚里的孩子,又是摇摇欲坠,一付保不住的样子。
就连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儿辈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长到这样大。饶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绊绊,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的……
鬼神之说,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谓的不信,也不过是不过分迷信罢了。
这事传得这样有眉有眼的,又怎么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恐惧。
“法事也是年年做,难不成,还要找几个道士来驱邪?”她就轻轻拍了拍桌子,“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份人啊!小七!”
虽说连皇家都有御用的天文生,但这种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辫子。大老爷一个“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府里也的确是多事。”她状似感慨,“就算太太心里、我们心里是不信的,也还是做做法事——下人们毕竟还是迷信这个的,到时候人心惶惶,出了什么事都往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话。”
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也是,这种事,越是不许人说,反而越是当个话头来提。索性先不理,过几个月再好好做一场法事,也请几个风水先生来指点指点,去去晦气。”
七娘子就告辞了出去,又打发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问起,就说没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谈得入了神,倒是对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细细地嘱咐白露。
白露听得很认真,又问,“见了十二姨娘,该怎么说话?”
七娘子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多说些九哥读书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说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九哥也一定会多照顾这个弟弟。再告诉十二姨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产,她也还年轻么,又被抬了姨娘,以后的日子,还有盼头。”
白露眨了眨眼,细细地品味着七娘子话里的意思,却怎么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几碟子点心,装了个食盒,进了百芳园里。
七娘子又和立夏说话,“把这两张药方给梁妈妈,就说是权二少爷说了,这药方最好是经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验的。可惜方子上的药材都名贵,梁妈妈若是为难,就先送几两,吃完了再问她要也一样。”
她就拿了三张重新誊抄过的药方,给了立夏。
立夏接过来看了一眼,扬了扬眉毛。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有几分疲惫,“虽说梁妈妈和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但是职责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这张药方她是一定会给大太太过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着七娘子叹了口气,“真是步步为营……”
事关身体,七娘子当然不会等闲视之。
在古代,医疗水平算不上太先进,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现代,健康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权仲白留下的这张药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来,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后怕于权仲白的大胆。
也不晓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里……万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岂不是又尴尬了几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只是这种事,毕竟是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
又想到那时候在屋里,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后头窥视,却还是一下就说出了九哥的伤口有蹊跷……
梁妈妈很快送了药材进来,分量虽不多,却都是上好的。
东北的老山参、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当归……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说了老半天的话。
“小小年纪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妈妈一脸的关心,“权二少爷扶过你的脉,说了什么没有?”
“倒没有说什么,还是说先天不足,后天思虑过甚,元气亏损。”七娘子应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妈妈。“妈妈忘了,两年前权二少爷到江南,就说过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妈妈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倒是没给九哥开一样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里,来给我扶脉的时候,权二少爷也顺手给九哥开了的不是?”
梁妈妈终于释然。
“也是,虽是双生姐弟,但到底没有从小在一块儿。”她就笑着又安慰起七娘子,“还好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对来,多吃几贴补足了元气,到底还小呢,落不了什么后病的。”
两个人又客气了一会,白露就送了梁妈妈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夹道里,梁妈妈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权少爷真是这样说七娘子的?”她脸上带了一丝疑虑,“说她只是先天不足、多思多虑?”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两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这样说来着,五娘子、六娘子那时也在屋里,都听到的。”她据实以告。
梁妈妈又打量了白露几眼。
彻底放下心来。
白露这丫头,她是自小看着长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说谎,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样说,就算权家公子是看出了什么不对来,也没有告诉七娘子喽?
也是,七娘子毕竟还小,权二少爷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辞别了白露,进了主屋。
仔仔细细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话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眯着眼,听得很仔细。
一时又嗽喘起来,梁妈妈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来也是,虽然七娘子有几分心机,但这么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面子上又怎么能不露出一点点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叹了口气。“权二少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这样名贵的药材,说开就开。百年老山参给一个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来。”
梁妈妈只有陪笑,“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权二少爷不是还让您平时少思少虑……再说,怕也是因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开了这样大补的药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点了点头,又自叹息,“少思少虑,说来容易做来难,一大家子多少事,还不是靠我一个人里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妇儿,您就舒坦多了。”梁妈妈只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声,慢慢地合上眼。
梁妈妈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时候,大太太又开口了。
“你说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几分真……”
梁妈妈遍体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这样阴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反应。
“七娘子说的对!”梁妈妈只好斟酌着拿了七娘子的话来当挡箭牌,“这事,咱们不信,难保就有人信。还是请人做做法事为好,也图个心安么!”
大太太就又烦躁地睁开眼。
“我就纳了闷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脸上带上了一抹殷红。“这三姨娘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烧下去的金锭银锭还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寿,还私底下祭奠她,让她早日上路投胎。这么多年下来,还要在我们杨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静了下来,执拗地瞅着被褥,“反正我不信!这事,还是得查!”
梁妈妈直冒虚汗。
连轻红阁都被重新油过一遍了,还要怎么查?
“这……这……”她轻声细语,“我看还是先问问老爷的意思……”
毕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爷打死的,这一查,难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来,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数,得大老爷发话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静了下来,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这事……哼!”
梁妈妈这才擦着汗退了出去。
进了傍晚,几个儿女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大老爷也进来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药,才过了初更就睡下了。
进了半夜,迷迷噔噔地睁开眼,就看着窗前一抹黑影飞快地飘了过去。
大太太吓得一下就坐了起来,出了一头的冷汗。“谁!”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话,又是一抹黑影晃过窗前。
定睛细看,原来是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借着月光,就把树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松了一口气。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过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大太太却再睡不着了。
烛花掉落时轻微的噼啪声、遥远的更漏声,寒鸦嘶哑的叫声……
到了天放亮的时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没有一个时辰,又被王妈妈小心翼翼地叫了起来: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