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 好几天都平安无事。
许凤佳似乎折腾得够了,安安分分地与九哥一起, 进了家学。
三娘子的病也就好了,小孩子进进出出, 总难免碰面,见到许凤佳,她也没有露出过多的惧色。
许凤佳手里的那只大蜘蛛被七娘子退回来之后,就活活地被饿死了。
“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表少爷颇有几分傲气。
立春没有办法,只好把它交给了许夫人身边的丫鬟,谁也不知道它以前吃的都是什么, 这样半个多月下来, 三娘子终于不必再害怕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蜘蛛。
许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成日里和江南一带的世家应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 后天她家, 忙得脚不沾地。
当年平国公曾在江南镇守,与当地武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帝师又是文官,多年帝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关系网?
文的武的,多少都能和许夫人扯得上关系,也就都走马灯似的上门来请,谁都不甘、不敢落后。
许夫人也走得勤快,大太太只好陪着她出门走动, 日日都不脱空。
久而久之,不免向大老爷抱怨。“姨夫人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是个人家相请都去,也太不客气了些。”
大老爷目光微暗。
“太子今年十岁了。”他低声道,看上去,多了几分苍老。“却还没有出阁读书。”
没有出阁读书,就被养在深宫,很难和群臣接触。
也就没有办法培养自己的势力。
大太太心一紧。
皇长子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为皇上办差了。虽然一直没有封王,但也正因此,他没有离开京城。
许家姑奶奶自己没有孩子,又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当然只好站在太子这边。
“不会是想来个万人上书吧?”大太太喃喃低吟。
大老爷叹了口气。
四姨娘虽然千好万好,但毕竟是小户人家出身,在这种事上,就比不上大太太的敏锐了。
“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低低地说,“皇上自己当年被册封,也都是靠了秦帝师一力主张要求……”
世事好轮回,多年前,皇上也有个极得宠的弟弟,虽然他是皇长子,皇后又没有子息,但后宫风云诡谲,太子几次险些就要易主。
要不是秦帝师以帝师之尊一意支持……
现在往事重演,皇长子势大,太子却又占了嫡出的名分,皇后和惠妃一个是结发夫妻,一个是当红宠妃,两厢相持不下,在京里斗得不够,还想把战火烧到地方上来。
杨老爷身兼西北世家、江南总督,是皇上心中的信臣,他的意见,自然是举足轻重。
许夫人这样招摇,恐怕也有几分把杨家拉下水的意思吧!
这些年来虽然杨家和许家友善,但对太子的拉拢,却始终不置可否。
大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
“官做到这个地步,每动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她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提醒大老爷,“王家才落了太子长史的面子,我们就和王家订了亲。恐怕皇后心里,不会没有别的想法。”
大老爷就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王家这门亲事,是不是结得太草率了些?
当时只想着四姨娘能找到这样的人家,也算是为人生母的一片苦心。
王家家底厚,虽然对方也是庶子,但是三娘子嫁过去也不会吃多大的苦头。
却没有想到,王家在福建和太子长史居然发生了冲突。
这消息传来的时候,大老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现在许夫人又是这个做派。
他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皇后该不会是疑心他有靠向皇长子那边的意思吧?
想到杨二老爷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大老爷冷汗涔涔。
都是巧合,都是无意,但就在这无意间,一环扣上一环,如今连许夫人都要亲身下江南来探一探杨家的虚实!
“王家这门亲事要拖一拖!”他当机立断。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得意。
她可没有多说一句话。
也算是二太太、四姨娘没长眼,选了这样的人家。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说,但心底却很是看重秦帝师的想法。老人家这次肯出山准备再为一任帝师,大老爷心底不会没有震动。在这个当口,先是老二站错了队伍,接着就是老二媳妇介绍了不妥当的人家。二老爷远在京城,大老爷没法如臂使指地管束,但是亲事,可是操诸于他们夫妻之手。
“当时要是缓开一步,等到我回苏州,现在也不至于这样难堪。”大太太语带埋怨。“都到寒山寺卜过吉凶了,王家就差没有送庚帖上门,到时候真送来了,你怎么回?”
两家就亲事已经达成了默契,没有得体的理由,大老爷的确是不好回绝王家。
“就说当时以为说亲的是嫡子吧!”大老爷沉吟着缓缓道,“三娘子虽然是庶女,但却很得我的喜欢,想要配个嫡出的。”
这借口虽然也不能说不好,但日后给三娘子说亲的时候,就要找一个嫡子了。
“若是王家当下就拿了四少爷、五少爷的庚帖来,又该怎么办?”大太太干净利落地回绝了大老爷。
大老爷眉宇微暗。
三娘子的婚事,还是不能让大太太插手……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给三娘子找门可心意的婚事?
“先拖一拖吧!”他淡淡地道,“三娘子前几天在李家人面前失了礼,现在看来,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样狼狈的样子被李家人看到了,虽然不会马上传到王家人耳朵里。但李家人心底总要掂量一下,三娘子值不值得他们亲自保媒。
若是媒人中途抽板,这门亲事就很难结成了。
大太太舒了一口长气。
“四姐又提起了凤佳和小五的亲事。”她略带犹豫。“我说孩子还小,不急于一时……”
“凤佳性子顽劣了些!”大老爷皱起眉。
五娘子毕竟是嫡女,再怎么不合大老爷的口味,不自觉都要多了几分关心。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三姐四姐的婚事说了,再来议小五的事吧!”她有些疲惫。“这回是不等,也得等了!”
世家大族之间,行事要给对方留三分脸面,就算杨家反悔不想和王家结亲,也不能着急上火地为三娘子再说一门亲。那岂不是在当面打王家的脸?
少说也要等上一年半载,等事情淡了,再提起这件事。
大老爷点了点头。
透过玻璃窗望了望天色,“儿女们要来请安了。”
晨昏定省,现下已是申初,儿女们都下了课,要到大太太屋里来问安了。
大老爷就看到两三个小姑娘袅袅娜娜地进了正院。
“七娘子长得和九哥倒有几分相似。”他起了兴致,隔着窗户仔细地端详着一身黄衣的七娘子。
大太太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七娘子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一阵婉约春风。
看着她,就叫人从心底柔和起来。
她正聆听着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对话。
五娘子得意地比划着什么,六娘子拉着姐姐的手,又急又快地说个不休。
嫡庶和睦。
大老爷看向大太太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把小七放到正院,倒是辛苦你了。”慰劳大太太。
大太太唇边带了笑。
“小七也很懂事!”
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自从来到正院,非但没有给她惹过麻烦,还建了一桩奇功,平时也是事事妥当。
连眼高于顶的二娘子都破天荒夸奖了她好几次。
又和大太太说了两三次,以后有事,可以问计于七娘子。
自从初娘子出嫁,大太太也的确有些力不从心的意思。
主持这么一个大家庭,费的心机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忙中出错。
再看看吧!大太太心想。
若是真的可以造就,自己倒也不会亏待她的。
大老爷想的却要更深一些。
九哥眼看着就大起来了。
虽然是大太太膝下养大的,但大太太又不是没有嫡亲的血脉,将来秦家那里,九哥走动得就有点尴尬。
将来有机会,还是要拉拔拉拔生母封家!
七娘子心底却是一片烦躁。
换做是谁,在连续三天从自己的书桌里发现各种虫蚁之后都不会太高兴的。
许凤佳似乎认准了她总会有害怕的虫蚁,每天变着花样,从天牛到瓢虫……
家学就成了小型动物园。
搞得每天上学之前,她都要叫立夏清理一下书桌。
许凤佳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派了五娘子做他的耳目。
“表哥像是和你杠上了!”五娘子坦荡荡,一脸看戏的意思。“不过,杨棋,你的胆子还真够大的。”
什么不学,学许凤佳的无礼。
什么姐啊,妹的,都不见了,除了对二娘子还有些尊敬之外,五娘子见了谁都上赶着叫名字。
七娘子心中暗恼。
不是没想过息事宁人,索性随便找个东西,装作害怕。
但话说回来,这些虫蚁现在都被立夏先行扫走,她也没有多少害怕的余地。
总不成一个能把蜘蛛放在手心的女孩子,会对地上的天牛大喊大叫吧。
男女家学靠得很近,平时进进出出,许凤佳和她总有碰面的时候。
他看向七娘子的眼神就让七娘子很不舒服。
好像在看着一只有趣的动物!
偏偏,许夫人又是那样溺爱,大太太也没有管束的意思。
想告状都不知道该向谁说。
连二娘子都被整过了,还有谁是许凤佳的克星?
七娘子心里有事,就格外的寡言少语。
连大太太今天频现的笑脸,都没有留意。
“过几天就是重阳。”大太太和颜悦色。“今年就在聚八仙后头的假山上登临一番吧!”
重阳节要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
大老爷笑着说,“到了那天,在朱赢台摆几桌请姨夫人赏菊花。”
朱赢台外种满了菊花,这时候正值盛放。
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的许凤佳起身代许夫人谢过了大老爷的好意。
在大人面前,他一向举止有度。
才一坐下,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愠怒,索性别过头和五娘子说话。
“……五姐,你现在临的是谁的贴?”
今日在家学,先生破天荒夸了五娘子的字。
虽然还有些粗疏,但和半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五娘子眉间闪过了一缕得意。“这几个月在临《多宝塔碑》。”
多宝塔碑是颜真卿的代表作,没想到五娘子连临帖都是走雄浑刚健一路的。
七娘子眼中闪动着笑意,“先生也让你抄书了?”
先生现在已经讲到了《朱子家训》。七娘子得了闲,又要抄写书中的字句。
“嗳,现在早起写完了一百个大字,还要再抄一页书,累得很。”五娘子嘟起嘴抱怨,却也带着一丝喜悦。
两姐妹相视一笑。
七娘子的烦躁却没有因为这番对话而消除。
许凤佳还在看她!
看什么看!难道还能看出朵花来?
好几年来第一次,七娘子想要起身把茶碗合到许凤佳脸上。
一时又想到了九姨娘。
其实她的性子,也不是天生就这样稳。
刚‘懂事’的那几年,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总是第一时间,就要反击回去。
九姨娘每每就在话要出口的那瞬间,握住她的手。
冰凉的手心,一下就让七娘子冷静下来。
自己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稳重路线,怎么能因为许凤佳的一点挑衅而坏事?
不管许凤佳错得多厉害,她也不能跟着错。
否则在大太太眼底,她总有三分不是。
七娘子只好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众人已起身告辞,几个正院的儿女鱼贯进了净房洗手。
大老爷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九哥身边的丫鬟换了人?”
“噢!”大太太的笑语声就传进了净房,“也都到了配人的年纪了,进了腊月,要放一批人婚配的,正好就换两个先上来服侍着。”
只是那一口血,就让两个丫鬟从人人艳羡的正院,跌回了自家小院。
七娘子心中不由有些恻然。
旋又庆幸起来。
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已是造化。
立春笑着为九哥洗手。
眼角眉梢却分明露出了心事。
她也已经十六岁了,赶不上这一次,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阵子,立春躲大老爷,就好像在躲瘟神。
就算这样,每每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搭腔,她就心头一跳。
生怕大太太轻描淡写地就把她开了脸,送到了通房堆里去。
七娘子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底。
其实说实话,以立春现在和她的交情,如果能开脸做通房,对七娘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竟这样一来,两人都是在正院没什么根基,只能靠大太太生存的人物。
立春又是大老爷的通房。
她们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却可以结成联盟,互通有无。
但一想到大老爷脸上隐约可见的皱纹,七娘子就一阵恶心。
大老爷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立春却才止十六岁!
一想到大老爷和立春在一起的画面,七娘子就想吐。
她恍恍惚惚地洗过手,吃了饭,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却忽然对七娘子招了招手,“你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