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们都在正院等着客人上门。
余容苑几天前就已经布置好了, 王妈妈亲自带人瞧过两三次,又挑了许多毛病出来, 唯恐让许夫人不满意。
还特地开了余容苑往二杨街右侧官帽巷一侧的偏门,方便许家下人出入。
九哥今天也没有上课, 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在正院堂屋中,按排行顺序安坐,等待迎候主母。
大太太和许夫人大约是未初下的船,进了未正,就听得垂花门外隐隐传来了大老爷的声音。
没过多久,大太太和一名中年贵妇就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拥下携手进了垂花门,款款向堂屋步来。
王妈妈早扬起笑容, 和小库房的药妈妈一起并肩下了台阶, 把大太太和许夫人接进了屋里。
杨家女儿们都起身迎候。
大太太穿着淡蓝色的对襟暗花库丝长衫,许是因为旅途颠簸,形容有些清减,打扮得也很朴素, 除了手上笼着的羊脂玉镯, 头上插着的明珠钗,便没有什么别的装饰。
她对儿女们点头笑了笑,和许夫人分宾主在打横两张太师椅上落座,柔和地道,“这是平国公夫人,你们的三姨。”
“见过三姨!”众人一道打了招呼,大太太就冲二娘子招了招手。“三姐, 她今年年底就要上京,以后,还要你多照顾。”
早有婆子掇了蒲团来,在许夫人面前摆了。
二娘子就徐徐跪了下去。
她的动作很优雅,就好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兰花。
“见过三姨。”
许夫人打扮得也很朴素,暗红色湖丝云纹袄,褐色贡缎素裙,头上戴了一根南珠金钗。
和大太太慈善的圆脸相比,她的长相要精悍得多,眉峰上挑,凤眼含威,让人望而生畏。
“快起来吧。”她对二娘子很客气,亲自弯腰扶起了二娘子。“生得很像四妹!”
大太太和许夫人又客气了一会,才让三娘子上前拜见。
许夫人对三娘子就只是微微点头一笑,受了她的礼,没有多说什么。
见到六娘子,她倒是眼前一亮。
“好俊俏的小姑娘。”格外夸奖了一句。
六娘子双颊晕红,好在还算大方。“谢姨母夸奖。”
七娘子就微笑着上前,给许夫人行礼,“见过三姨。”
许夫人问大太太,“这就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吧!”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不冷不热,“是,今年才刚到正院养活,以前都陪着九姨娘住在南偏院。”
许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上前稳稳重重地给许夫人行了礼。
大太太看到九哥,就好像看到了活宝贝,九哥才起身,就把她拉到了怀里。
“长高了!”
九哥咯咯地笑着,靠在大太太怀里,“母亲却瘦了。”语气很心疼。
许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看九哥的目光倒柔和了几分。
“凤佳。”她就唤,“来见过表姐妹们。”
这一唤,无人应声。
大太太和许夫人对视了一眼,大太太就问身边的梁妈妈,“表少爷呢?方才下车的时候还在身边的。”
梁妈妈左右瞧了瞧,就笑道,“许是和五姐回东偏院去玩了。”
“你五妹晕车。”大太太笑着对二娘子说,语气中,有几分解释的味道,“在车里吐了几次,你也知道,她爱干净。”
五娘子回东偏院去洗漱,许家表少爷跟在身边,好像也并不十分合乎规矩。
许夫人就皱起了眉。
梁妈妈忙退出堂屋,这边姐妹们拜见大太太,过了一会儿,梁妈妈也就回来了。
“表少爷在外院大老爷身边。”她笑得眉眼弯弯,“恰好江苏布政使李大人来拜会,就留下拜见长辈,一会就送进来。”
许夫人面露释然。
“当年西征,李文清是管粮草的,和你三姐夫往来很多。”她笑着对大太太说。
“既然是平国公的故交,也应该拜见一下的!”大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三姐先到余容苑安置下来吧?等吃晚饭的时候,再让凤佳和姐妹们见面。”
许夫人颔首,“也好,坐了这几日的船啊,车呀的,一身的粘腻。”
众人就起身送走了许夫人,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都各自回了住处。
大太太也是才下车,也要洗漱,她们在一边凑趣,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
二娘子和九哥都没有离去的意思,七娘子想了想,跟在六娘子身后,出了堂屋。
“不留下和母亲说几句话?”六娘子有些诧异地打趣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拧了六娘子一把,“少说两句,哑不了的。”
六娘子就笑着和她分手,从正院后门进了百芳园。
七娘子也就回到西偏院,关了门练字绣花去了。
九哥的东西昨日就全搬回了正屋。西里间现在又空出来做七娘子的书房。
立夏有几分好奇,“许夫人长什么样呀?”
“这么想知道,那晚上你就陪着我请安去。”七娘子笑着点了点立夏的鼻尖。
立夏吓得一缩,“我哪里敢,还是让白露姐姐去吧!”
进堂屋服侍七娘子的事,一向是白露承包的。她是主屋出去的,人头熟,又懂得规矩,不至于出丑。
白露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好怕的。”
“许夫人看起来很和气。”七娘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二房那边也着实失礼了些。”
许夫人是她的表姐,就算没有大太太这边的亲戚关系,二太太也要派几个婆子过来请安的。再说,还有大太太这个才归家的大嫂。
二房那边无声无息的,传扬出去,简直要惹人笑话。
“二太太天生性子古怪。”白露微露不屑。“恐怕是要人三催四请才肯上门吧。”
七娘子一边写字,一边和两个丫鬟说些闲话。
过了一会,有小丫鬟来敲门,“大太太请七娘子到主屋说话。”
七娘子并不讶异。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很多事,信里也说不清楚。
大太太到家后,王妈妈、立春、二娘子与九哥,自然都会把这段时间,杨家上上下下发生的大小事宜,向她说明清楚……大太太就算别的都不计较,听到了聚八仙的事,也会把她叫来问个清楚的。
再说,以大太太的心胸,要不计较别的,也有些难了。
就算已经有所准备,但七娘子走进东稍间时,还是吓了一跳。
王妈妈跪在当地,满脸是泪,一并立春也在一边陪跪。
大太太换了一身竹色连格袄裙,满面寒霜地坐在窗边,二娘子梁妈妈左右陪侍。
梁妈妈转着眼珠,一会看看大太太,一会,又看看地下跪着的王妈妈。
二娘子神色隐隐含怒。
七娘子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却也并不惧怕。
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王妈妈和立春在这几个月里,尽心尽力,挑不出多少错的。
大太太不过是心里有气,迁怒罢了。
“见过母亲。”她行了礼。
大太太面色稍缓。
“坐。”她生硬地点了点屋内的太师椅。
“二姐站着,小七不敢坐。”七娘子抿唇道。
大太太就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乘机进言,“这是多少年来一点点布置下的事……西偏院又只有立春和王妈妈两个人能顶用。我这才让九哥住到幽篁里——她敢出招,我们怎么就不能拆招了?”
话到末尾,还是流露出一丝丝火气。
看来大太太是因为九哥搬进幽篁里的事生气。
七娘子有丝讶异。
杨家这几个月里,排的上号的几件事,无非是聚八仙听窗、八姨娘难产、三娘子的婚事与九哥搬家。
聚八仙听窗和八姨娘难产,都没有抵触到大太太的利益。她还以为,大太太更在意的是三娘子的婚事……
九哥搬家是二娘子的主意,大太太为此发落立春、王妈妈,归根到底,没脸的是二娘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自然不悦。
“你三姨在京城是什么样的威风!说下江南,就下江南!”大太太越说越气,“满平国公府,找不到一个说不的人!上到太夫人,下到几个姨娘,谁敢给她一点气受。我们杨家比不上平国公府的威风,也就罢了,你这是在三姨面前打我的脸?让她知道我连个正院都管不住?”
原来是嫌丢脸。
大太太面上的寒霜底下,隐藏着的是深深的怨恨,平时慈爱的笑意,早已消散无踪。
二娘子别过头没有说话。
许夫人都要下江南来为大太太撑腰了,大太太的无能,还用得着掩饰吗?
七娘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妈妈与立春。
两个人都有些无措,王妈妈看着她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丝丝的恳求。
她一咬牙。
“母亲。”她垂下眼帘,温言软语,“许夫人执掌平国公府,私底下的苦楚,只会比您多,不会比您少的。表少爷还有几个庶出的兄长呢,谁家没本难念的经?都是姐妹,您的难处,许夫人怎么都能体会的。”
虽然她不了解许夫人,也不了解平国公府。但只看许凤佳的那几个庶兄,就知道许夫人也是苦过来的。
从大太太的言语来看,她还算讲理。
就算对三娘子的亲事不悦,也没有发作王妈妈的意思。
无非就是心里有气,又因为九哥搬家的事,觉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没了脸面,所以才发作出来。
这时候就不能和她争,软软的劝几句,大太太的气也就消了。
大太太果然容色大缓。
“再说,也是因为二房的人实在过分,甚至……”七娘子没有说下去,而是若有若无地看了看梁妈妈,“立春和王妈妈又要照看九哥,又要打点家事……”
立春和王妈妈已经做到最好,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当着梁妈妈的面,也不好太落王妈妈的面子。
大太太就转了口气,“也是我气急了。”
七娘子忙给王妈妈使眼色。
王妈妈就擦着泪表起了忠心,“是老奴没用,没能看住四房的动作……”
“算了!”大太太很颓唐,“你一个奴才,又能多说什么。四房为了这一天,也不知道铺垫了多久!”
九哥搬家的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梁妈妈上前笑着扶起了王妈妈,“老姐姐,您也是的,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禁不住一点委屈……来,快擦擦眼泪。”
“坐下说话吧。”大太太又对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和二娘子这才坐下。
立春倒了茶来,摆在七娘子身前。
两人目光相触,立春眼里闪过了感激。
七娘子一来,就为自己和王妈妈解了围……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低头饮了口凉茶。
“听你二姐说,清明时,二太太和四房在聚八仙不知嘀咕些什么……”大太太果然挑起了聚八仙的话头。
七娘子只好把事情再说了一遍。
大太太、二娘子和梁妈妈都听得很认真。
大太太又问王妈妈,“二太太这阵子常送吃喝过来?”
“进了八月,两三天总有送些瓜果。”王妈妈低眉敛目,“四房也常常回送些东西过去。”
与其说是送瓜果,倒不如说是送消息。
“你父亲说了什么没有?”又问二娘子。
大老爷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来二太太和四房之间的联系。
“父亲说,四房只是在问二太太王家的情况。”二娘子的语调波澜不兴。
大太太苍白的面孔上,闪过一抹殷红。
“他是要装聋作哑到底了?”她像是自问。
尽管窗外阳光灿烂,但屋内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
多年累积下来的恩怨,竟然让夫妻之间相疑到了这个地步。
大太太就看向了院子里灼目的阳光。
也不知道是日光刺眼,还是伤心,两行清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他是一点也没有看在眼里……冲着我,也就算了,现在连九哥的主意都打上了,他还要包庇……”
七娘子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二娘子忽然就向她使了个眼色。
在这件事上,七娘子是最有权发言的,毕竟是她听到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密谋。
“母亲请勿过于伤心,伤了身体。”七娘子只好斟酌着开口。
清冷的声音,就好像山涧清泉,玲珑声脆,叫人听了,就如同饮下一杯沁凉的茶水。
“这毕竟只是我们正院的一面之词,身在局中,父亲也难免被蒙蔽了眼睛。”
站在大老爷的立场上看,正院也许是反应过度了,毕竟大太太不在身边,她们很可能看谁都是要害了九哥。
“万一九哥出事,三娘子将来在夫家也没有靠山。”二娘子也顺着七娘子的话意说了下去。“也许父亲就是这样想,所以才坚持不信……”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颓然拭去了腮边的泪水。
“我现在也什么都不指望了,只盼着九哥平安长大!”她淡淡地道,语气中犹自带着伤心。
但和刚才的悲怆比,已经平静了许多。
二娘子不由得望向七娘子。
七娘子正注视着大太太,眼神平静中又带着些关切。
自己说上几句,就忍不住要和母亲斗气,她一来,几句话就把大太太劝好了。
年纪还这么小……
二娘子微微一笑。
“三妹的婚事已成定局。”她开了口,“七妹,你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管七娘子多早慧、多深沉,只要有九哥在,她就只能为正院出力。